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20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范三,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我再跟你说仔细些。下午你给我的那张字据上写的,这车租一天,算一两银子,你用这车绑了个人,犯了罪不说,才只得五十个大钱,可连车行这一次生意的钱都赚不过。为了这点钱铤而走险,值得吗?”

  “呵呵……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范三话语间虽带着笑,但声音却是凄凉,不知不觉间,他放慢了马车行进的速度。他其实也动摇了,马车在土路上越行越慢,最后就直接在路中停了下来。

  “车行给人赶车的伙计,只是这马车的附带。贵人们租车,一天一两银子,这钱是车行收的。下午您去的那家食肆的老板,就是这车行的主人,像我这样的,给他干一天,算上吃喝,也才赚出五个大钱。这还是有活儿的时候,倘若没活儿,一连几日也得不到一分钱。”

  “……”

  李慕云又是无言。他低头瞧着自己腰间的横刀,手指止不住的在上面摩挲。

  倘若遇到这事的是胡九彰,他会怎么做?

  李慕云止不住的去想,但他想不到。因为他知道,胡九彰不会遇上这种事,就是他真遇上了,李慕云也想不出老胡的反应。因为说到底,老胡跟他,不是一类人。

  老胡会跟车外的这位范三走得更近, 而不是跟他……

  “范三,你送我去西市。你家的事,我帮你。”

  再多的,李慕云也说不出了。他只能把这最要紧的一处,实打实的说出来。范三听就听了,倘若不听……

  “爷,您帮不了我。”

  范三的声音从车门外幽幽传来,李慕云的手握在横刀的刀柄上,攥紧了。

  七斤多的刀,他一只胳膊根本挥不动,但他想象着胡九彰握着这把刀在北疆战场上杀敌的模样。

  李慕云瞬得拔出横刀,车厢内,刀光闪过。李慕云掀开了门帘,挥刀朝着坐在车前横梁上的粗矮男人砍去。

  他的手在抖。冬夜的室外,透心的凉。七斤多的重量在他手上不停颤动,他攥不住那刀。

  亦或是李慕云起身的动静惊动了坐在车门外的范三,那人眼见着刀光闪过,连忙闪身下了车。李慕云的刀挥空了,他半截身子探出了车外,月光下,刀光映着月影,把他面前照得透亮。

  马车被范三停在了一处空地上,而马车之外,十几个提着武器的汉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位,是个身材精壮的独眼大汉。那独眼腰间挂着把与李慕云手上一模一样的横刀,正眯着眼朝李慕云上下打量。

  “范三,去找老刘领钱!”

  男人声如洪钟,语调里却透着丝丝寒意。李慕云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今天是正月初一,等咱清点完了这货,就给大家伙儿整点好的。一年到头,咱们也得把这个年给好好过了!”

第29章 冬夜的坚守

  李慕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人愣在车门前,手里握着的刀随着他胳膊震颤了几下,哐当一声就落到了车下。李慕云的心脏跟着那落地的一声脆响猛然一震,冷汗已然浸满了额头。

  “小子!识相的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在那儿坐好了,否则可别怪老子出手狠毒——”

  那独眼匪首狠歹歹的冲着李慕云沉声威胁。而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两旁待命已久的下属几步冲至李慕云面前,两个人一左一后扣住李慕云胳膊,伸手朝着他身上一阵摸索,把他衣襟中的钱袋,还有腰上挂着的短刀玉饰通通收了去。

  “啧啧……老大,这小子身上好货不少啊!这是个大人物!”

  “哦?”

  那为首的独眼男闻言也行至马车跟前,没等他开口,负责搜身的二人便老老实实的将那几件从李慕云身上搜出的东西呈到了男人面前。

  匪首低头朝着那二人手中扫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回到李慕云身上。

  “小子,你是什么人?”

  男人这时开口问他,李慕云却不想答了。这独眼龙看人的眼光,明显与范三不同。李慕云看着范三时,还觉得那小个子男人生得憨厚,可当他瞧着这人,心里却只剩下一阵阵源自于意识深处的不安与胆寒。

  男人的长相虽然凶狠,说话也阴森森的,但李慕云却愣是在他眼中看不出一丝恶意来。男人只剩下一边的黑色眸子里,透着诡异的光,李慕云如何也看不透。他明明知道这个独眼龙就是劫持了他的匪首,可他愣是看不出此人面对自己时,情绪上的任何一丝波动。他不知道这人究竟能干出什么来,而正是这种无法预估的凶恶,叫李慕云不安到了极点。

  “告诉你了,难道你就能放我回去?”李慕云虽然怕,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不安与畏惧就这么表现出来。若论起隐忍,李慕云自认不比任何人差。他虽然看不透眼前的人,但却也绝不想被眼前人看透。

  “放是肯定会放,只不过不是现在。小子,不知道范三在来这儿的路上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这儿只取东西,不伤人性命。”这匪首眼见着李慕云面无表情,态度竟也跟着平和了下来。两人这一来一往,不像是绑匪与人质,倒像是寻常在街上碰到,站在那儿聊天的。

  “他说了。但他说归说,倘若你们真的只拿东西,不欲伤人,为何还要将我掳到这里来?”

  “呵呵……你倒是问着了!”那独眼男人狡黠一笑,眼中竟闪过一道凶光。

  “爷爷我做什么都是讲究根据的,每次劫来人了,都得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是好是坏。倘若这人是个好的,那便只取他全部财物的十之二三,取完了东西,还会送人回家。往后此人在长安城中倘若有用得着爷的地方,爷爷我还会派人去帮。”

  “呵……好一笔划算的买卖。那倘若不是个好的呢?”

  李慕云出了声,脸上却直是冷笑。独眼男瞧见了李慕云的表情,但他不以为意。

  “倘若不是个好的,那就别怪爷爷不客气了,爷不但会取了他的全部身家,还必须得从这人身上卸下点东西,把这人折腾出个好歹来,方才会放人回去。”

  听到这儿,李慕云止不住往喉咙里干咽了一口气,脸色却愈发阴冷阴沉了。倒不是因为他害怕被这匪首判定好坏,而是他根本就不认同,独眼男所谓的那套,判断人是好是坏的说辞。区区一个匪徒,本就是个罪人,还有什么资格来判断别人的好坏?实在可笑至极!

  但李慕云又不得不承认,这匪首的一番说辞,精明异常。因为但凡被劫之人,都会想方设法的抓住机会,为自己谋求出路,而作为劫匪,又十分应时应景的在人质面前,给摆出了一条脱身的明路——即,证明自己。只要人质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一切苦难便自然而然的化解开了。

  而一旦认定,只有“成为好人”这一条脱困之路后,被劫之人定然会想尽办法与这一帮匪徒搞好关系,来表现自己“好人”的一面。如此一来,原本的受害者,也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成了加害者。就算他日后真的恢复自由,也不会反过来出卖劫匪,反而会成为这帮劫匪在长安城中活动的助益。

  以如此之法在天子脚下作恶,不但可以扩充自己的势力,而且做得无声无息,还不招人记恨。不得不说,这劫匪头子精明得很,李慕云单是想想,都觉得可怖。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会反抗,完全不承认匪首口中的好坏判断标准。李慕云猜,这样的人,大抵都会被归入“坏人”的行列。而就算被归为“坏人”,这独眼龙也不会要你的命,顶多就是劫了财,再把人折磨一番,废掉半条命罢了。

  如此,有血性、不愿屈服的人,恐怕会选择后者。而至于这帮劫匪究竟会不会杀人,李慕云仍不敢断定。毕竟人说出的话都是会变的,说到底,自己的生死已经握于人手,一个随时随地能要了你性命的劫匪,他说他不会杀人,你就能相信吗?反正李慕云不信。

  “可你凭什么来判断他人的好坏?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更没有绝对的坏人。”

  李慕云沉声反问。

  对于李慕云来说,无论选哪个,他都不愿意。

  对于那些他一眼看不透的人,他从来不怕以最深沉的恶意去揣摩。所以李慕云自然而然的把这土匪头子想得十恶不赦。什么靠判断人好坏来区别对待,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仁义,好像是原则,但在李慕云耳中,这也不过是利用和控制他人的手段罢了。他想脱困,但他不会选别人摆在他面前的路,他要自己走出一条路。

  “呵呵,你小子有胆。”那独眼龙听了,反而显出笑意,“你问凭什么?就凭现在你是我的阶下囚!到了爷爷手里,就得听爷的!”

  这人说话倒是豪爽,从不拐弯抹角,但李慕云不吃他那一套。

  “要杀要剐你给个准话!我不需要你来判断我的好坏。”

  李慕云仍冷这张脸,态度强硬异常。

  “啧……小子有种!你就不怕爷爷我现在把你杀了?”

  “哦?杀便杀。你不是早说过,自己不害人性命吗?怎么,刚说完,这就要违言了?”

  “你——”

  独眼汉子被李慕云给噎得说不出话,条件反射的睁目一瞪,模样甚是骇人,叫李慕云额上又渗出不少冷汗来。

  但这群亡命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必须得靠自己搞清楚。只奈何他没有丝毫保命的手段,冬夜的冷风吹在他身上,早就他这身衣服给吹透了。此时此刻,李慕云全身上下都止不住的在打寒颤,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可天太黑,月色又太灰,没人看得清他此时的状态。

  “我不需要你判断,既然你把你的条件都说清楚了,那我也来说说我的条件。”

  李慕云一字一句道。他为了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握紧了拳头,将指甲都嵌进掌心中,狠狠得攥进去,感到痛了,才勉强维持住自己肃然而立的姿态。开口时,他的嘴唇也在抖,但他愣是咬紧了后牙槽,以至于这口中发出的声音,都显得诡异阴沉了不少,乍一出声,就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似的,他自己听着都瘆得慌。

  “你若是有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但唯独这里面的军制物件,你不能碰。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他把行李放在我这儿,来日我碰见他,还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的。”

  李慕云目光坚韧,那独眼汉子与他目光相对时,不由得一愣,但很快,男人眼中又显出凶光。

  “奶奶的!何时轮到你来讲条件了?你小子有种!今天晚上大家伙儿在这儿可都瞧见了,我曹易做事,讲根据!我只问你一句,你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我绝不为难你,但倘若你执意隐瞒,也就别怪咱们弟兄了。我看你小子细皮嫩肉的,恐怕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吧?咱们这四处漏风的破屋,你怕是要住不惯的。”

  至此,李慕云总算知道了这匪首的名姓:曹易。他虽然从没听过这么一号人,但这个曹易,绝对不同寻常。此人分明就是这破落街坊里的匪头,但却先后两次强调自己对人质讲根据,就算伤人,也绝不杀人。

  李慕云推测,此人恐怕对规矩、信义一类的事,看得很重。虽然堕为匪徒,但却还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而再看围在这空地上的十几个手下,这其中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鱼龙混杂。显然,他们都只是些寻常百姓而已。这满眼的人中,唯独这位独眼匪首是个练家子。而再看他腰间的唐军横刀,李慕云猜,这人可能跟胡九彰一样,也是个兵。

  “讲根据……呵……你有你的根据,但我也有我的。”

  李慕云已经用尽了全力去支撑,但撑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连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要感觉不到了,四肢因为寒冷而刺痛,刺痛到了极致,又逐渐麻木。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站在冬夜的室外受冻,他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变成什么样,但如今哪怕能多撑一刻,他也要撑。

  离开了王府,一切都得由自己扛着。他要去找胡九彰,如果现在连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以后还能做成些什么?

  “我早说过……我不需要你来认定我是好是坏,你的那一套……我不吃。”

  李慕云几乎要把后牙槽咬出血来了,但他的声音到底还是失了真。那声音颤抖着,里里外外都显着虚浮。且不单是声音,当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足之后,便再抑制不住身上的颤抖。冷风中,他的脸色白得发青,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原本,李慕云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在这寒风中面不改色的支撑这么久,他以为自己早该泄气了。原本,他也没想到,冬日的风,居然能冷到这种程度。

  “你小子……”

  李慕云直看着那匪首眯起眼睛,月光下,声音最先模糊,紧接着,画面,触觉,甚至是痛觉,一切都变得模糊。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眼前的面孔。耳边的声音失了真,只剩下彻骨的寒风,偶尔在耳边呼啸而过。

  在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某个空当儿,李慕云忽然晕倒在地,他甚至没感到自己倒下时,额头磕在土路上引发的剧痛。

  世界忽然在李慕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混沌的意识中,他脑内只响起胡九彰忽远忽近的声音。

  “北庭的冬天冷啊……我以前有一个朋友……”

  是啊,真的很冷。

  李慕云轻声感叹着。他感到自己好似坠入冰窟,下沉,不断的下沉,黑暗中再没有一丝暖意,能带给他安抚。

第30章 显而易见

  曹易这一群人,实际上都住在位于长安县西南角的归义坊。长安城南面的里坊,较之于北面来,大多荒凉,一是因为距离皇城远,本身房屋建筑就照比北边单一;二是因为这南面的坊中,少有权贵来往,无人在意。久而久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这长安城的南北两方,也就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天差地别的模样。

  而这归义坊,又正是整个长安县中数一数二的赤贫区,每每到了灾年,归义坊中饿死的人,比长安城外的那些村子里饿死的还多。而至于曹易他们这群人,实际上,这其中除了曹易一个外来人之外,其他那十几个,都只是这归义坊里再普通不过的住户。这些人无田无地,只能靠给外坊的人家出劳力为生。

  这些人苦惯了,难事经历过太多,以至于李慕云当着他们的面忽然倒地不起时,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反倒是那面相凶恶的匪首曹易,警觉着俯身捉起李慕云一边手腕,按着他脉搏试了好一阵儿。

  “啧……这小子还是个病秧子啊……大头,铁柱!你们俩把人给抬到屋里去。只要他人还没醒,他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碰!”

  随着曹易一声令下,人丛中跑出两人,一前一后的把李慕云给扛进了空地旁的一间废屋。

  人给扛走了,这场子也该散了,几个人站出来自动自觉的收拾那马车里的东西,曹易站在一旁,眼光从李慕云带着的东西上一件件扫过去。

  “西北军……”

  他忽而在嘴里嘀咕了一声,眉头跟着皱紧了。但曹易的思绪跟快便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曹哥,我……那个……”

  曹易回过头,却见到范三垂着个脑袋站在他面前。

  “范三,你家二狗子又有什么事了?”

  “不是,这次不是为了二狗的事,曹哥……我想……”范三低着头。他人本来就矮,这么一低头,整个人在曹易面前,就好像是少了半截,显得愈发矮小了。

  “想什么,有话直说。”曹易虽是在跟他说话,但心思却好像不在这上面,眼光还时不时的朝着胡九彰那件大藤箱上打量。

  “曹哥,我想去照顾那位公子。毕竟人是我劫来的,他要是真死在这儿了,这条命,还得我担。”

  “呵呵,范三,看不出你还是个有担待的啊!你这点我不讨厌,但你也看着见他身上带的那些东西了,此人绝不会是寻常富户家的儿子,我看多半是个有官宦背景的人,既有权势,又有钱财。这种生在蜜糖罐里的公子哥,身子骨脆的很。倘若那小子真的死在咱们这儿……官府日后追究起来,咱们这个坊的人可能都得遭殃。”

  曹易说到这儿,又轻叹出一口气。

  “今儿是大年初一,我不想坊里闹出人命来。你若想去,就去照顾着,但倘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官府的人要追究,最多也就追到我身上,跟你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