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19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李慕云气还没喘匀,就开口跟那掌柜要东西。店里迎客的虽是位褐发碧眼的胡人,但李慕云话音一落,对方就马上做出了反应。

  “好的,您还要点什么?咱这的蜜汁肉馍是招牌,客不尝几个?”

  那胡人掌柜果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唐话,连口音都与长安本地人别无二致!毕竟,能把店面开到长安来的胡人,再怎么想,唐话也一定不会差。不消说,这位定然也是这长安市面上的老江湖了。

  “那……再来份肉馍,总之能管饱的,上便是,口味我不挑。”

  李慕云俯身入座,可算是把自己一身的重量都给卸尽了。如今,他这还未走出长安城,就已经要被这一身行李给拖垮,可想想胡九彰,他可是背着这身东西一路从北庭走到长安来的。李慕云以前觉得,赶路嘛,有时候人逼到了一定份儿上,不行都得行了。但如今他自己体会了一把,方才知道赶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走不走得出长安城,李慕云觉得,自己只要能背着这身装备,在一天之内走出万年县,那都是天大的成就了。

  “哦……对了,店家,知不知道租车的地方?”

  想到这儿,李慕云就不能不开这个口。正是年节,市面上的车行也不知道还开不开铺。但倘若再要他背这些东西,他是死活也不肯了。自己是什么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这破烂壳子折腾几次,就要闹出些毛病来,何况如今又是深冬。倘若病死在了去寻胡九彰的路上,那他可就成了大唐有史以来死得最不值的皇族子嗣了。这一笔记到史册里,都要被后人嘲笑。

  “这种日子,恐怕也只有胡商的车行还开门。”那掌柜倒是不慌不忙。

  有经验的店商,只消将客人从上到下的打量过一遍,便能将客人的出身、现状,猜出个大概来。李慕云这一身圆领袍,虽然色泽黯淡了些,但那衣料无疑是只有京中权贵才用得上的好料,别的不说,但他腰上那件白玉带勾,放到长安当铺里当了,就能值个百八十两的银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笔钱,可足够全家人安安稳稳的过上好几年!

  但这样一个贵族公子哥,为何又要在大年初一的下午,跑到东市街面上寻吃食?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军制藤箱。

  这藤箱一看就是件老物,该是被谁用过了许多年,上面还有修补的痕迹。且就看这白面公子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绝不会是藤箱的真正主人,而只是偶然间带上了这一身东西,独自离家罢了。

  胡人掌柜眯眼瞧着李慕云打量,他虽然一眼就看出了李慕云不凡的出身,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脸上带着极其世故的浅笑。

  “胡商的铺子也无妨。”李慕云也不瞧那店家一眼。他向来不把商人当成一回事,更何况是胡商。“店家若捣得开手,劳烦去帮我雇辆马车来,我就在你这铺子里等着,赖不得帐。”

  “诶,您这是哪里的话,小人怎会疑公子赖账!”

  那胡人答得爽快,转头便派人到车行去雇车。没一会儿,店里伙计便将李慕云点的肉馍与热汤端上了桌,大过年的,还赠了他一盘子拌羊肉,出手可算是十分阔绰的了。

  但这些小恩小惠的奉承,李慕云见得太多。见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他喝了大半碗的汤,又出了一身热汗,最里面的衣裳湿了两遍,但好歹是把冬日里的寒气都给祛除了。紧接着一张肉馍下肚,倦意便涌上了头。李慕云倚着小桌轻靠着,这么稍微一懈怠,困意便止不住的涌上了头。

  的确,他这一天下来,抛开背行李的这一趟体力活不算,也已经十足伤神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大年初一,踏出了自己的房门。结果听到的居然是大唐内乱,自己亲生父亲依附反贼的惊天消息,且这消息还整整瞒了他两个月!李慕云就算是对府上的事再不上心,他终究也是肃王亲自指定的世子。

  而再看看如今的长安城,市面上来往之人虽然照比平时少了不少,但这可是在过年,开铺的人少了,大街上仍还有许多走街串巷的胡汉百姓。他们或许也都听说了东边叛乱的消息,但显然,来自东边的反叛并没有撼动长安城百姓日常生活的步调。他们该是坚信着,叛军绝不可能攻陷长安,坚信着自己能在这大乱中偷得一隅平安……

  李慕云想到这儿,不由长叹出一口气。其实就连他本人,对叛军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东都洛阳被攻陷。这话……在他听来就像是个恶意满满的故事,而不像是真事,听着一点实感也没有。

  “公子,马车给您雇来了,车行还派了个赶车的伙计。”

  身畔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李慕云的思绪。他转过头一看,便瞧见一旁胡人掌柜身后,多出来了个低眉顺眼的矮墩子。那人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裳,身材敦实得能毁成李慕云两个,一看就是个专门给人出力气活的。

  迎上李慕云目光,胡人掌柜脸上随即带上了笑,站在他身后的矮敦子也跟着冲李慕云恭敬的作了个揖。

  “俺就是车行派来给您赶车的伙计,名叫范三,这是公子雇车的字据,烦请公子过目。”

  这人语调中带着股土味,但听口音,倒不像是外地人。李慕云推测他该是长安外城的居民,白日里到城里讨生活的。但头一次与这些处在长安最底层的人接触,李慕云还真有点不适应。毕竟往日这些事,都是家里的小厮帮忙做的,李慕云自己出来吃个饭听个曲便罢了,雇车这样的事,他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

  “哦……我知道了。”

  李慕云应了声,接过范三手中递来的纸张。

  车夫连同着马车,一两银子用一日,报价在李慕云看来是划算的,但至于市面上的市价究竟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总归如今的李慕云,还是不缺钱的,只要价格不是太离谱,他都能接受。

  有了马车与随行的车夫,事情便好办了不少,李慕云唤那名叫范三的伙计将大藤箱抬上了车,而至于先前卸下的横刀,他又给绑回了腰带上。虽然沉是沉了些,但横刀与行李不同,配刀更像是主人身体的一部分,出生入死,总不会分开。而这刀是胡九彰的,现在李慕云把它带在身上,就好像跟胡九彰站在一起似的,单是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刀鞘,都安心了不少。

  老胡,等我。

  李慕云在心中默默念着。

  他吃饱了饭,但身子却仍是倦怠,半天也恢复不过来,好似身上的力气都被这一下午的路程给耗尽了似的,手上一用力,指尖就会止不住的微微颤抖。但尽管如此,该做的事,李慕云一刻也不想耽搁。

  待他坐上马车,终于踏上旅途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将要入夜,长安大街上的行人更少了,透过马车的小车窗往外看,那压着昏影的空荡街道上,竟无形中渗出几分恐怖意味来。

  冬日的晚风冷不丁的一吹,都是彻骨的寒。李慕云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撂下车窗上的挡布,随手点燃了马车里备着的小油灯。

  一抹昏黄光晕将车内照亮,李慕云坐在软垫上,止不住的把身子缩成一团。

  “公子,敢问咱们这是要去何处啊?”

  马车外传来范三的声音。

  李慕云用力晃了晃头。上次出走时,他也是这般,独自在外过夜的。但上一次,恐怕是早知道王府的人会远远的跟着自己,天再怎么黑,他都有恃无恐。但这一次,失去了王府的庇护,明明天色还没完全暗下里,李慕云的心竟然也跟着惴惴不安了起来。

  他目光紧锁在胡九彰的大藤箱上,右手也不自觉的攀上了胡九彰那把横刀的刀柄。就这么深吸了几口气,李慕云的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去西市,西市的不良人官署。”

  他沉声说着,只听车门外一声吆喝,由两匹马拉动的小车,已经节奏感十足的在东市的大道上飞奔了起来。

  入夜,清冷的月光应在盖着莹莹白雪的街道上,泛出愈发清冷的光,让处处都覆上了一层寒意。大年初一的夜,长安城的街道上已然没了行人。月光下,载着李慕云的马车在大道上飞驰,赶车人脸上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好似心事重重。

  马车出了东市,在平康坊与宣阳坊之间的横街上快速前进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驶上了朱雀大道。但那马车驶入朱雀大道后,却没有径直向西,而是陡然朝着南边奔去。

  显然,马车夫范三心中的那个目的地,绝不是西市。

第28章 夜风凉

  李慕云在车里掐算着时间,但只听得一路上马蹄飞扬,早应该进了西市小巷,马车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怎么还没到啊?”

  马车车厢内也没个取暖的地方,冷风直接从车窗车门的细缝中透进来,李慕云坐得越久,身上就越冷,下午吃得那点东西没一会儿就被冷风消化光了。车子被那奔马拉得震颤,他人也跟着止不住的晃,不是震的,而是冻的。

  “就快到了,就快了。”

  范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声音中还带上了些许安抚意味。李慕云止不住皱起眉头。自己只是随口问上一句,这赶车的怎么还安抚起人来了?

  他隐隐觉得又哪里不对劲儿,但这时,他还没想把这事往坏处想。长安城是他呆了整整二十一年的地方,这地方他熟悉,他总觉得一个小小车行的伙计,总欺不到自己头上。

  “现在到哪儿了,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钟,李慕云冷得受不了,他又张口问了句,谁道那人应得还是:“快到了,快到了。”眼见着一个小小的车行伙计这般搪塞自己,李慕云就有些耐不住了。他皱紧了眉头忍住冷风,抬手掀开了盖在木窗上的毡布。

  “这是……”

  瞧见窗外景象,李慕云整个人都跟着僵住了。

  这是哪儿?

  车窗外,只有月亮投下微光,照亮坊间空旷的大道。但这里的大道,却不是李慕云在长安城中常常见到的平整砖地,而是尘土飞扬的土道。且这土道两旁林立着的,竟都是些不知破败了多少年的废屋。

  一时间,李慕云不禁有种时空更替的错觉,他从不知道长安城竟还有如此荒僻之处!但惊讶之余,他身上也跟着给激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心跳瞬得加快了,就连一直止不住的寒颤,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赶车的是何居心?难不成打家劫舍这等事,竟还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李慕云狠咽了一口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只有紧紧的攥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才能勉强止住颤动。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怒气,但音色仍是平稳的。他把平日里对自家下人的那股子威严劲儿拿了出来,可他的笃定和底气放在这儿,反而显得过于平和,也过于淡薄了,这一声质问说出去,外面的人不痛不痒。

  “爷,您好生在车里坐着。”赶车的范三当然听得出李慕云前后的态度变化,但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车内的客人只要掀起帘子一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把人往目的地送。人家要发火,也是应该的。

  这范三身材短粗,脸倒是长得副老实相,声音竟还有几分敦厚意味。只不过这声音如今在李慕云听来,只是叫人厌恶的伪装罢了。

  “我们只要东西,不伤人性命!”

  范三也不藏着掖着,他都已经把马车驾到了这荒僻之处,车里的既然已经翻脸,他就没道理再瞒着。

  “你这是打家劫舍?你知道我是谁吗,竟也敢欺到我的头上!”

  李慕云原本连头脑都被冻得发僵,但这时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自己的困境。听那人的意思,该是打劫不假。他早听说过长安城某些里坊的治安不好,但他原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远离宫城的里坊。李慕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敢在权臣贵胄云集的东市一带,打这样的主意。

  他条件反射的摆出了架势,怎知竟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外面赶车的逐渐放慢了两匹驽马的速度,车子行在大路上,竟有几分轻快味道。

  “爷!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想知道。如今这世道,只要您不是皇帝老儿,您是谁,对我来说就都没差。我只是个给人干活儿的,您信我,我们不伤人性命,只拿东西。”

  “既然不伤性命,为何还要将我带到此处?”

  李慕云有些急了,他怎么想到自己这才刚刚离家,就被在长安城里给打劫了!但片刻的紧张与恐惧过后,李慕云还是渐渐冷静下来。这事情不太对,他纵然不了解这长安城中的黑恶势力,但他总知道,长安城的治安与城防。这些个小打小闹的匪徒,绝不敢在东市撒野,更不敢碰那些来往于东市的权贵绅豪,是什么变了……

  李慕云想到这儿,身子止不住一个激灵。是啊,确实变了。他被人在屋中关了三个多月,现在居然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不是长安城变了,而是大唐变了。安禄山两月前已经在范阳起兵,两个月,就算关内的消息再闭塞,也该传到长安了。这些匪徒之所以敢如此猖獗,就是因为大唐乱了。东都洛阳都失陷了,长安现在虽然还有皇帝在上面镇着,但对于这些游离于大唐律法之外的歹人,恐怕也要镇不住了——

  想通了这一关,李慕云的思路便跟着清晰了许多。

  “我身上带的东西,你也看到了,你跟那胡商食肆的掌柜是一伙儿的吧?倘若只拿东西,早在东市店里的时候,你们就能拿了,何苦还要带我到这荒僻地方来?”

  “爷啊,您也忒看得起我们了。在东市动手,我们不敢,只得把您带到了僻静处,再从长计议了。”

  “从长计议?呵……长安城还没你想得那么乱,我劝你现在就把我送到西市去,否则我家人追究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股狠劲儿,但车门外的人却只是笑。

  “爷啊,您就别忙了,如今的世道,谁还能顾得上谁。您老老实实的在车里坐好,我范三别的不敢保,但我知道我们老大向来只取东西,绝不伤人性命,这点您可以放心。”

  李慕云这是又被人给轻描淡写的怼回来了,他心里纵然不甘,但经过这一遭,他也明白了,来硬的,对这劫匪没用,但这亡命徒也总该有点害怕的、亦或是在意的东西吧?李慕云脑筋转得飞快,他忽然想到张泗,再开口,又从容了不少。

  “范三,你是叫范三,对吧?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作为交换,你必须马上把我送到西市,如何?”

  “呵呵……您倒是肯为我想。但倘若我不能按计划把您带到我们老大面前,纵然我带回了东西,也得要跟着受罚。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栓在我一个人身上,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不想折在这上头!”

  大年初一……

  这话从一个匪徒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啊……

  李慕云默默想着。

  合着这人是软硬不吃,这边劫了个人,心里居然还想着要过年!那他总该是个顾家的人吧……

  “你要过年,难道我就不用了?范三,你看这样如何,我与长安县不良帅相熟,只要你现在送我去西市的不良人官署,我便不予追究你和你家人的责任,反而还会赦免你的罪过,回头向长安县县尉荐你做不良人,如何?”

  “爷,您就别给我画大饼了。我们老大说了,当官的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我看您衣着相貌均是不凡,您也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吧?就算不是官,您也该是个贵人,范三不想得罪您。”

  “呵……说什么不得罪,你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吗?”

  李慕云厉声质问,却惹来车门外一阵苦笑。

  “爷,我老实跟您说吧,就您身上现在这套衣服,倘若拿到黑市上去卖,换来的银子,够养活我们半个坊的,您自己可能看不上,但就您带的这一身军制的装备,带去黑市,也够养活我一家。特别是那把横刀。军刀的质量,寻常刀具比不了,就算您没穿这一身富贵的衣裳,这套装备,也足够叫您被人盯上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李慕云哑口无言。

  这都是什么世道?这些人难道都穷疯了不成?

  以往李慕云觉得,胡九彰的遭遇,就已经凄惨至极,但现在看来,长安本地的这些人,居然连这套旧装备都要觊觎,难不成长安人活得还不如胡九彰这个边地唐兵?

  “所以啊,您口中的那些条件,对我来说都太虚无缥缈了。那些事我不敢想,我只知道,今天我带您到了老大面前,老大能赏给我五十个大钱。这五十个钱,够给二狗子买药,够叫翠娘买布,给孩子们做衣裳,也够我们一家五口人,熬过这个冬天。我范三再多的不敢想,我只想要这五十个大钱。”

  “五十……”

  李慕云听着他这一串话,愣是不知该如何接出下句了。

  他堂堂的肃王世子,当今皇帝的亲皇孙,居然就败在了五十个大钱上!

  过了好一阵儿,李慕云才再度开口,但他声音中却带着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