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69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胡九彰甚至将目光投到了对面那个叛军的小队长身上。他困惑中还带着些慌张,而那叛军的小队长,脸上也浮现出茫然神色。

  这两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但东北军这边,到底还是比胡九彰他们更能沉得住气。毕竟这战场都已经是叛军的天下了,两个敌兵,还能扰出什么大事来?

  “赶紧把横刀交出来!”

  好像是在回应胡九彰困惑不已的目光似的,那小队长开口催促,声音又照比之前严厉了许多。他也想尽快将眼前的事给了结了,毕竟这仗打了这么久,就算是作为胜利一方的他们,也已经在这上面消耗过太多的气力。

  他话音一落,却见甘若山长叹出一口气,他身上的颤抖逐渐减弱了,可胡九彰却半分都未感到安心,他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妙,就好像感到了大战开始时,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危机。

  “老甘,你——”

  胡九彰话未说完,只见甘若山突然弯下了腰,半跪了下来。他把胡九彰放到了身后的空地上,又回头说了一句。

  “老胡,我对不起你。”

  胡九彰毕生都忘不了甘若山回头看他时的那种神情。一双眼浑浊,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可其中的眼光却是坚毅决绝的。那种决绝中,带着深深的无望,好像坠入深渊的人,在下坠的过程中,绝望的看着眼前渐逝渐远的天空,没有救赎可言,也无处可依。

  胡九彰眼睛紧盯着甘若山的动作。他看着他弯腰下,松开手,紧接着,那松开的手,又握住了腰间横刀的刀柄。甘若山的头埋得很低,上身也伏得好像卷成了一团。那像是下跪的姿势,但胡九彰眼看着甘若山前膝从地上抬起,他两脚踩在地面上,以脚掌的力量,稳稳当当的支撑着身体。

  “老甘,你要干什么……”

  胡九彰睁大了眼睛,他说出这话时,声音很小,但尚在甘若山能够听清的范围里。但甘若山没有回应。或者说,他下一步的动作,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只听“唰”的一声,甘若山手中横刀出鞘,转瞬便劈到了那小队长额头顶。

  这攻击来得太过突然,可那几个东北军的兵也不是白给的。为首的小队长只额头被割破了点皮,他人已经斜身躲过这一击,连带着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奶奶的!给你活路你不要,疯了吗?还是当我们东北军都是吃软饭的!”

  那小队长已然怒了,而他身边的几个兵,也纷纷拔出横刀。他们与甘若山手中握着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横刀,只是有的磨损严重,有的刀刃尚锋。

  东北军虽然拔刀,但却并没有一股脑的直接涌上去。他们仍在观察着甘若山的反应,想来,也是想尽可能的留个活口出来。

  可甘若山的态度却没有分毫转还。他朝着周围敌兵环视过一圈,手中横刀的攻势,反而愈发凌厉。他朝着那为首的小队长直冲过去,而东北军那边,更是配合默契。他们三人结成小阵,不费功夫便挡住了甘若山的攻击。不单挡住了,前面二人,还好似不经意般,在甘若山胸前各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你小子疯了!”

  站在最中间的小队长怒目圆睁。但在他目中释出更多的,还是震惊与困惑。

  “我没疯!”

  甘若山虽然受了伤,可他出击的动作反而比之前更加灵敏。他挥动着横刀辗转腾挪,竟是真的实打实的在与眼前的敌军缠斗上了。

  这场面,不单是胡九彰看呆了,就连战斗中的那几个东北军,也看呆了。他们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败军的士兵还要以命相拼。

  可甘若山的刀越挥越快,叛军一边,纵然人多势众,也不敢在这搏命的时候大意失神。

  很快,几个叛军一方的士兵负上了轻伤,而甘若山身上,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见血的长条口子。

  “这是个疯子!”

  那小队长不止一次高呼。

  人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甘若山好歹也是陇右军中的老兵,这时放手一搏,居然真打出了以一敌十的气势,一阵横冲直撞过后,叛军小队中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兵,居然已经被他逼到了几乎丧命的程度。

  那小队长哪里肯叫自己的手下在战后无端丢命。他们便是笃定了甘若山这人不能以常理沟通,便也不再克制。几个东北军的老兵左右配合,几下便将甘若山砍翻在地。那几个人一左一右踩住甘若山两只手臂,而地上的甘若山,已经血染遍地。

  “你脑袋让驴踢了!”

  那小队长居高临下的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甘若山破口大骂。而躺倒在地的甘若山,竟反而发出一声冷笑。

  “我是唐兵……不是降兵。陇右军都灭了,倘若我还活着,那王校尉是为了什么才死的?路上的那帮兄弟们,又是为了什么才死的?二十万人都给打没了,我有什么理由独活!”

  “这厮脑袋有病,咱不跟他胡扯!”

  在甘若山的嘶吼下,那小队长倒是回应得立竿见影。他起手一刀,硬割在了甘若山衣领间的咽喉上,那一刀又准又狠,眼见就是个杀伐果决的老兵,才能做出的骇人行径。

  一道血从甘若山咽喉处喷出,这人,算是彻底断了生息。

  而整个过程中,胡九彰只有坐在地上睁眼静观的份儿,直到甘若山死,他都觉得恍惚。

  死人,本是战场上最寻常不过的事,胡九彰当然不至于被友人在眼前的惨死,惊得失去理智,但他始终想不通,为何甘若山要在赴死之前,对他说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到底哪里对不起?

  他楞在哪儿,想了许久。直到那一群叛军的士兵把他拉上板车,他看着甘若山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突然想通了。

  好像从某一刻开始,甘若山就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了。

  而那一刻,是在何时?

  胡九彰以为自己还需想上多时,但实际上,他只一转念,就想到了。那正是他们在路边,见到王铮尸首那日。

  那日,在王铮的腐尸面前,在场的不只甘若山与他本人,同行的许多兵士,也都是认识王铮的。但对着那尸体痛哭流涕的,却只有甘若山自己。

  想到那日情形,甘若山的哭诉,好像仍在胡九彰耳边盘旋不去。

  他说你腿没了,你不是了。而我还是。

  我是兵啊……我是唐兵,我这辈子都是唐兵。

  就这一句话,再想起来,竟叫胡九彰止不住后脊发凉——他原是在见到王铮尸首的那日,就想到了今日的结局。

  甘若山,他说自己是唐兵,而胡九彰这辈子只听过两个人,与他面对面脸对脸的说过这句。一个是曹易,再一个,也就是刚刚惨死的甘若山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的鼻腔止不住的酸涩了。他眼眶里闪着点滴水汽,胸口好像有一股子死闷的浊气,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叫他张大了嘴巴连吸过几口气,却都觉得压抑。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信奉的真理。但直到他到了长安,直到陈番在他面前问出那个为谁而战的问题。

  此时此刻胡九彰都只觉得痛惜,可痛惜之余,他又不能改变哪怕一丝一毫这令人绝望的现实处境。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而坐在被叛军士兵拖行的板车之上,他突然想通了,为何甘若山要在开打之前,跟自己说对不起。

  甘若山那时,该是早想到了如今的结局。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死,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胡九彰必然会沦为降卒、俘虏。所以甘若山才要说对不起。他不想胡九彰去做降卒,可他却又已经无力扭转局势。

  所以那时,他连说了两句。老胡,我对不起你。

  想到这儿,胡九彰的泪已经难以自制。他用双臂盖住面孔,在叛军的大车上失声痛哭。

  “我不配啊……老甘。”

  他惨声说着,已然不再顾及周围的人和事。这一刻他只想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倘若不如此,他甚至无颜再在这条布满了唐军尸首的大道上继续喘息,继续生存下去。

第90章 再会

  胡九彰被拉进战俘营时的模样,着实叫人目不忍视了。

  他本就没了两条小腿,坐在大车上,还用胳膊挡着脸,身子不住颤动着。那拉车的兵把他胳膊往下一拉,就见着胡九彰这一张脸上,鼻涕眼泪合着灰土,竟哭得像个未经事的半大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兵呢。

  “得了得了,你能活就不错了,哭哭啼啼的,咱们这儿也没有余粮养闲人,你就等着退伍吧!”

  那兵调笑着,而胡九彰被人猛得一下拉到了地上,他撑着胳膊稳住身子,动作虽然利落,可脸上还挂着尚未风干的泪水。

  那话他虽然听到了,可现在的他,还哪儿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甘若山的死正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扰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绪。

  想当初,胡九彰也是个会一心只想着要为国捐躯的兵。小时候,他爷爷告诉他,长大了要去当兵,因为只有当兵,才能对得起军户的出身,他心里也时时都记着,他的爷爷、太爷爷,他们都曾为了大唐今日的安稳,拼过命,洒过血。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大唐的兵。

  是到了何时,这种想法变得不再坚定了呢?是家里第一次断粮时,还是二十一岁那年的饥荒?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一家,过得并不好。无论爷爷和父亲在战场上为大唐付出过什么,现实告诉他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一家人,过得不好。

  后来等到他也当了兵,他又觉得小时候爷爷教他的话,是对的。

  站在天山脚下的石头戍堡上,背后是皑皑雪山,眼前是大漠荒原。当火红的日头从东方遥遥升起,当同袍们相互配合着击退了一次又一次外族的侵扰时,他由衷觉得,自己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唐。他以这一身唐军的军衣为荣,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大唐不好,那他第一个不让。

  但等他到了长安,一切又变了。

  那时的胡九彰只觉得失望,不但对长安失望,也对整个大唐感到失望。那时他觉得曹易死得不值,可如今看了甘若山这一遭,他又觉得好似当头棒喝,把他从这凄惨至极,也萎靡至极的现实中给敲醒了。

  大唐或许真的变了,可大唐变了,人就该跟着变吗?人的可贵之处,难道不正是因为人能够坚守信念,始终如一吗?况且为国捐躯,就算是曝尸荒野,身首异处,可人死得问心无愧,就算下到了幽冥之境,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想当初在北庭时,那张都尉还常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倘若能死得明明白白,那这世上的一切苦厄,都不可怕。

  但到底……

  他止不住的将甘若山的选择与自己做比。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他不想将甘若山的死看作是毫无意义的愚行。可当他肯定了甘若山的所作所为之后,又不禁发现,与之相比,自己又是何等的屈辱懦弱。

  这两种摇摆不定的情绪在他脑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以至于他人进了战俘营,面上还是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旁人都当他是被吓傻了,而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在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死亡后,他开始变得麻木,开始想不起自己最初拼命求生时,那份贯穿始终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战俘营中最初的几日,胡九彰混混度日,他不与人交流,就连吃饭也提不起兴致,只一个人颓靡在营帐的角落里。就连腿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他也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目光呆滞的坐在那里,不出一声。

  直到某一天,突然而至的传令官将他从战俘营肮脏的角落里强拉出来,直接抬到了担架上。胡九彰以为他们这是要开始清理闲人,怎知这一小队兵,竟抬着他朝着潼津县的方向越走越深。胡九彰不由诧异,他这么个半死不活的降兵,不是被拉去赴死,怎么居然竟要被带到对方主力驻扎的营地里了?

  胡九彰眼看着身旁的景象越来越不对劲,他止不住从担架上挣扎起身。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他嘶哑着嗓音出声发问。

  由得是多日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就好像病中的老翁,毫无生气。而叫他感到意外的是,跟随在旁的传令官居然没有对他打骂,而只是十分平静的朝他看了眼,轻哼出一句。

  “哼……还有力气说话?倒是个命大的主儿!”

  胡九彰与那传令官对上眸子,他愈发诧异了。而那传令官却在打量他,胡九彰不由跟着低下头。

  剩下半截的腿上,疮疤处反复包裹的绷带,已经彻底被凝固的血液染黑。他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还带着股酸臭味儿。

  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降卒啊……又怎么值得被这帮人如此特殊的对待?

  他到底还留有一丝理智,这时在面上显露出的困惑神情,叫那回头看他的传令官都止不住轻笑。

  “呵呵……有一位大人要见你,你就老实躺好吧。”

  那传令官说完,不再理会胡九彰,而胡九彰坐在担架上,愈发的茫然了。

  有一位大人……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那句话,忽然间,心里便好像被雷电从中划过一般。

  有一位大人。

  一瞬就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他尘封在心底,想要去想,却又不敢想的名字——李慕云。

  自打被叛军俘虏后,那个名字对他来说,甚至带上了一层恐惧。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做不到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拯救不了。自己的弱小与无助,衬托着那个名字被无限放大,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显而易见。

  胡九彰不敢去想李慕云,他怕自己只要一细想,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扼住自己的咽喉,把这一切都彻底终止。因为他根本没有履行自己作为家臣的义务,更没能做到伴侣见该有的体贴与关怀。

  他还好吗?万一他也死了,那该怎么办?倘若他不在了,就算自己现在去死,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恐惧萦绕在心头,叫胡九彰不敢放松分毫,直到他被带到一座白色毡布搭成的大帐前,帐门一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李慕云的苦闷不是能够轻易与旁人说出口的,他堂堂的宗室皇孙,在敌营之中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顺理成章的接受叛军将领的帮助,承认亲生父亲其实已经与叛军沦为一党,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短时间内他能够消化完全的。更别提下落不明的胡九彰,和败得一塌糊涂的二十万唐军。

  他身子本就带了病,虽说有个崔乾佑派人悉心照料,但如此优思之下,多少件名贵药材吃下去,也都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