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72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诶……你别这么说。”燕昭中拉住陈番胳膊,扯着那衣袖用力拽了一下。

  “有一说一,老陈,你为了这个队都做出过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原本哪有这么好的功夫,不全都是自己一个人趁着休息的时候苦练出来的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只会顾及自己的人,你想保着他们,你不想他们死,对吧?”

  “这跟我想不想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自相矛盾,刚刚不是还说,这种事无法避免吗?”

  陈番的反驳叫燕昭中更是头大,他拉住陈番袖口又快走了几步,让二人与小队拉开几米远的距离。

  “这倒是,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跟队里的人接触啊。”

  “哼……我就算跟他们接触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能留住他们的命吗?他们一条命抵二两银子,咱们一把横刀拿到黑市上,还能换十斤粮食呢!你知道在那些将军眼里,我们算什么吗?他们奏报战果时,没有一个字用在我们身上,但实际上在这里卖命的是我们——这一年里,死的死伤的伤,废了这么多人,除了二两银子,他们得到什么了?哼……巡逻有什么用?这种荒地,在不在我们手上,难道长安的那些达官显贵会在意吗?”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燕昭中脸色也逐渐转冷,他并不清楚将军们会如何向上禀报,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对他,乃至大部分人来说,从军就是件很简单,也很荣耀的事。商人的儿子本来是没资格打仗的,但现在他在这儿,就已经是一种荣光。无论最终他是光荣的回去,还是死在战场上,都是件值得称道的,怎么都不亏。

  可陈番刚刚的话……

  的确……你是洛阳的大贵族,当然不在意这些。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单出身一项,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一切。一个拼了命想入军的贱民,只要让他穿上唐军的军衣,就足够他感恩戴德的了,被叫一声“大唐铁军”,那更是祖上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可同样是这些,换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却反而好像是被愚弄了一样……

  燕昭中面有怒色,陈番瞄见他神情,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震颤。但到底,他也只是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说到底,无论他有多么不想面对同伴的死亡,都不能阻止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在这里,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唯独能扭转的,只是叫每一个死亡,都能拥有其应当承载的意义。

  可想归想,这样的事,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当下的陈番,还无法回答。而他的出身,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像燕昭中一样,将一句无关痛痒的恭维,当做为之奋斗的目标。

  “不是没有意义……”

  他闷声说着。

  “那为什么不去跟新兵接触?”燕昭中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说教味道。

  “我还没想好……”

  陈番眉头皱紧了,眼中不甘愈发浓了。

  “这事还用得着想?”

  “可能对你来说,不用吧……但我必须得好好想想。”陈番侧过头,定定看着燕昭中。

  “昭中,你刚来的时候,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从军吗?我的确可以靠家中人脉,在京兆府谋个闲职,过悠哉日子。但我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到我这儿倘若还要如此,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番说到这儿,不由显出一丝无奈笑意。

  “你也别嫌我在你面前炫耀家世。大唐铁军这几个字……不是没有意义。但那是对你们,对我来说,这几个字还真就是没有用处的。我不需要靠这个来证明自己。但这是一回事,打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昭中,我问你,刚刚那几个胡人,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区别吗?”

  他眼光投到燕昭中脸上,把燕昭中看得直愣。

  “这……没有吧?”

  他反应了一阵儿才姗姗开口。

  “的确没有。所以同样,今天倘若死的不是老赵,而是你我,这对于整个瀚海军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吗?其实也没有,对吧?”

  陈番面上带着轻笑,他不管燕昭中眼中的困惑神情,只淡淡说着。

  “你是商人出身,更应该明白,在战场上,无论是什么出身……我们的命其实都只值一个价钱。”

  “可你说这些,跟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燕昭中愈发疑惑,甚至不自觉的皱紧眉头。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陈番是疯了,他被眼下的这场仗给逼疯了。

  “当然有关系。昭中,我的命,不该被任何人归作定数,你们的也一样。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每个人都从这里挣脱出来……我想不通啊,所以还没法面对你们,更没法面对那些新兵。你看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多好啊,我就不会为这些事烦恼了吧?”

  陈番口中带着沉沉的叹息,但更多的,是深思过后的的不甘与愤懑。

第94章 触手可及

  时光飞逝,即便是在北疆,也有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时候。

  又一年草长莺飞,在瀚海军驻地的营房里,身着轻便军衣的陈番,站在自己的直属长官面前,态度算不上恭敬,但那位梳着八字小胡的中年军官,可是心情大好。

  “陈番,这大好事,可是数十年来仅此一份。这事一完,我的位置就给你坐了,短短三年就要从小兵升至校尉,你可算是咱们瀚海军里升得最快的了!”

  诚然,营房中的小胡子军官正是瀚海军第二团的总指挥,校尉王笃。此人军户出身,虽然没什么背景,但靠着其圆滑世故的为人,也一路从小兵的位置上升到了校尉,率领着全团二百余人,在北疆纵横多年,经验老道。

  陈番怀疑自己之所以被分到王笃这个团,就是家人背后打点的结果。

  须知兵部上层虽然鱼龙混杂,但陈家的势力,也不过仅仅能在两京间走得通而已,真要叫他家出面来买通地方上的实权者,成功与否,也都是要看运气的。真遇到个软硬不吃,一心只知道打仗的硬骨头,任你在京中人脉如何广阔,也跟人家半点关系没有。

  但第二团的这个王校尉,却是个圆滑世故之人,这种人在军中并不多见,所以能被分到他这儿,陈番觉得,要么就是自己运气好,要么……只能是家中花钱找人打点过了,否则他怎么会一入军,就被分到了这个极力想要巴结京官的校尉手下?

  王笃这人,打从陈番一来,就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入京为官的意图。在陈番的记忆中,自己少说也被这人拉着喝过几十顿酒了,但也不得不说,正是因为有了校尉大人的照顾,陈番在军中的日子,可照比其他兵士舒服许多。

  如今王校尉匆匆将他找来,陈番本以为是这老哥又要趁着空闲,与他说些有的没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王校尉却直接说出来了这样的话。

  一团校尉的任命,可不是单靠一两个关系交好的长官举荐,就能定下来的。还要经过军中都尉将军们的审核,至少……被举荐人也得是有些傲人战功的。可陈番左想右想,他觉得自己除了靠着王校尉关照,在军中升得快些,也没立下过什么超乎常人的功劳。不过是偶尔在小规模的战役中杀几个人,这种事但凡能活下来的兵士,谁没干过?总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了。

  但即便如此,王笃仍然十分肯定的说出了这一番话,且看他欣然神色,也不像是说来打趣人的,陈番困惑之余,也不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先问哪句,来解答心中疑惑。

  “……不是,王校尉,这事……”

  陈番支支吾吾的半天,也只吐出这几个字。

  “诶,陈番,我此番绝无半句虚言,你若是不信,便去屯所问罗都尉去,这事是刚定下来的,急是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条件。陈番,你做旅帅才半年,倘若要坐到我这个位置上,说实话,资历还差些。但罗都尉说了,看在你入军以来,始终踏实勤勉的份儿上,现命你带一队人马作斥候,到沙脊岭一带侦察敌情,只要你能把这个任务做出些声色来,我这校尉的位置,就是你的!”

  王笃这话不乏激励味道,陈番越是听,却越觉得有问题。他说不上是哪里不好,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事实在太好了,即便是他也不敢相信,摆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个一举跃升至军团校尉的机会!而把握这个机会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侦查——这等好事……即便是家中老父出手,也不可能叫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

  陈番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他见王笃面上笑意不减,眉尖不由微挑。

  “王校尉,那要是我顺利接了您的位子,您又要去何处高就啊?”

  “诶……这事我还不想声张,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就不卖关子了。上头擢升我下月到兵部任职,来日到了长安,免不了要与朝中贵胄走动的,到时候还得仰仗令尊在长安的人脉,多多帮扶了。”

  “嗐,这好说!”

  陈番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口应和。他面上虽带了笑,但心中疑惑仍然没有尽数消除。

  可以推测,王笃此举,是为了借陈家在两京中的势力,为自己铺路。可纵然王笃可以全力推荐他陈番作第二团校尉,那上头罗都尉那一关,又是怎么过的?

  据陈番所知,瀚海军的罗钰都尉,可不是随便就能收买下来的。此人武将出身,打从一开始就是北庭都护府的嫡系,跟京中官员并无联系,更没有利害关系。偶尔使钱与他套近乎是一回事,可要叫他在如此重要的任命上为自己说话,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二团说大不大,但单拎出去,却也是能够镇守一方的精兵了。倘若随便安排个关系户作了第二团的指挥,来日出战,一旦出错,也极有可能波及全局,为整个瀚海军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陈番不信,那个一向严谨的罗钰都尉,会同意任命他这么个关系户,作第二团的校尉。

  这里面定然还有门道儿,不过陈番估摸,就算他这时对王笃询问,王笃定然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那罗钰都尉,可是北庭土生土长的人儿,而王笃这个一心向着长安的下属,胳膊肘儿时常是要往外拐的。罗钰瞒他些事,再正常不过。

  但即便心里清楚,陈番还是止不住开口询问。

  “王校尉,那这事……罗都尉那边什么意思?您也知道,我才来了三年,没立下过什么功劳,团里比我资历深的大有人在,罗都尉怎么就同意我来接您的位了?”

  “这刚刚不是说了嘛,在此之前,你要先带队到沙脊岭侦察一圈。至于你此番作为能不能令罗都尉满意,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沙脊岭……上月那边还有回鹘残余兵力逗留,如若我去,真带回了什么消息,岂不是要耽搁您赴京上任的安排了?”

  “嗐,沙脊岭就算仍有余兵,数量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前几日我听第一团的苏校尉说,回鹘军已经将主力撤回我军戍堡百里之外,想是一时半刻,不会轻易出兵的。”

  “若是那样便最好了……”

  陈番不由长叹一声。

  听起来,自己这次似乎真的交上了好运。原本他想都不曾想过的越级升迁,已经近在眼前,而只要能坐上校尉之位,整个第二团,便成了他全权负责的军团。倘若是这样……

  陈番止不住陷入遐想。

  倘若如此,那是不是以后,许多不必以死相搏的战斗,就可以极力避免开了?

  还有那些不知自己价值所在的兵……如果自己登上了军团的权力巅峰,是不是就能改变团内大多数士兵的想法?

  一个接着一个的念头在陈番脑中来回打转,不得不说,当权力被置于自己触手可及的近处时,没人会不心动。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陈番想要抓住些什么。他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脸上已然显出兴奋笑意。

  “全赖王校尉关照了!”

  他最终向着王笃恭敬抱手施了一礼,离开营房前,陈番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退去。

  三日后,陈番便带着他精挑细选的一队人马,踏上了通往沙脊岭的路。

  陈番一队二十余人,其中自然少不了同期好友燕昭中。作斥候出战,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一次,就连燕昭中也觉得奇怪,自打一行人出发,陈番带给他的惊喜可是从来没断过。

  这一次的陈番,一改往日孤傲作风,不但自动自觉的担起了全队指挥调度的任务,就连态度都照比平常开朗亲和了许多。小队的氛围远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融洽,看得燕昭中惊喜之余,又免不得要生出些愤懑来。

  “好啊你小子!原来不是不会说,而是要拿我寻开心了!之前你怎么不自己配合着?一出门就拉着张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欠你银子呢!”

  燕昭中极少发火,陈番对上他目光,也只是呵呵一笑,摇手叫他息怒。

  “昭中,这话我可只跟你说,这事一了,你兄弟我可就要晋升了,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

  夜晚的荒原,两个军官围坐在篝火旁,陈番喝了点酒,话语间带着微醺醉意,而燕昭中皱着眉头,可一点要庆祝的意思也没有。

  “我看你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明日到了沙脊岭,等待我们的还不知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你只要记住,你兄弟我要晋升这一条就行了。只要我爬上去,不管是什么,我都有本事掌握!”

  那倘若是敌人呢?难道敌人也能掌握得了吗?

  燕昭中只皱眉盯着陈番,未再开口。

  塞北荒原,行军的道路上,哪怕碰着个活物,都算罕有,更别提潜伏在暗处的活人了。

  陈番率领的小队直到沙脊岭脚下,未遇到半点波折。一行人动作麻利潜行至沙岭之上,他们身上穿着灰褐色短打,伏在碎石夹杂着砂砾的山脊上匍匐前行,几乎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以陈番为首,行在最前方,紧接着便是作为副手的燕昭中。

  陈番是第一个爬到山脊线上的,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是以何处视野开阔,何处适合隐蔽,他心中早已了如指掌。如今到了地方,他仍不紧不慢的,带着昨日未消的淡淡酒气,爬行到了山脊最高处,一处乱石丛生的狭窄平地上。

  陈番眯着眼睛朝坡下远望,起初,映入眼帘的仍是北疆四处可见的荒芜地表,但很快,他眉头就随之皱紧了,砂砾与低矮灌木交错的地平线上,隐约浮现出黑灰色的影调。陈番眉心一下锁紧了,就连心脏也跟着在胸膛内砰砰乱跳。

  “昭中……你看看!”

  他压低了声音,去拉身边匍匐着的燕昭中。

  燕昭中闻言往前挪了挪身子,找到乱石后视野开阔的一角。

  “看到了吗?”

  陈番声音中带着淡淡恐慌。

  “啊……”燕昭中的声音从身侧幽幽传来,“很多。”他低声说着。

  “岂止是很多!”陈番止不住压实了嗓音,他朝着燕昭中凝重看过去,“那里至少有几千!几千人——回鹘这是要南下了,第一团被骗了,他们不是把主力撤走了,而是暗中转移到了我们这边!”

  “……回去。”

  燕昭中一把扯住陈番胳膊,另一只手直接对着身后匍匐着的十八人做出撤退的指令。

  “无论如何,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