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76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陈番淡淡道,“我们派人去向罗都尉汇报敌情,是在五日前,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回鹘人会如何动向,如果罗都尉想在沙脊岭方向加强防范,那为什么我们的信差没有带回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收到的命令,只是巩固防线,加强戒备吧? ”

  “倒是……但……”燕昭中紧锁的眉头忽然又渐渐舒展开,“说不定我们坚持下去,罗都尉就会派援兵来了呢?万一他只是在试探,借此考验我们的能力……倘若我们能行,击退回鹘大军,那不是大功一件?倘若不行,他事先接到了消息,也能够随时调兵的。总归不客气的说,陷入险境的只是我们,而不是唐军……”

  “是啊,但我们到底还是逃了。”

  陈番说着,神色显得愈发暗淡,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变得拘谨起来。

  “那些老兵说的什么战死沙滩,为国捐躯,我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但同样的事倘若要放到我身上,我又是决计不愿做的。”陈番低声说着,将目光投到燕昭中面上,似乎在寻求认同。

  “挺自私的吧?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坦白说,我也不觉得我这么做有错。毕竟人活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要是再能活得有滋有味一点,那是再好不过了。”

  陈番说着嘴角滑出一丝稍显苦涩的笑,但他的确笑了,在他眼中,能看到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与珍惜。

  “那照你这么说,你不该来参军啊?你就应该继续留在洛阳,做你的贵族大少爷。”

  见他笑了,燕昭中也笑了。二人又好像忽然变作两个茶余饭后坐在自家后院里聊天的闲汉,在夕阳洒下的一片暖光中,背坐在台阶上侃天侃地。

  “嗐,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梦啊。我倒是想当个大将军征伐四方,但奈何本人不是那块儿料,这一个校尉就把我吓傻了,更别提要当大将军!我可承担不起那么多条命!”

  “那你现在梦醒了?”燕昭中侧头看着他。

  “差不多吧。经历了这次,我也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自己有把握,对事也有把握。”

  “那挺好。”燕昭中说着,望着眼前一片昏黄的原野长叹出一口气,眼睛微眯着,便说不上是称赞还是遗憾了。

  陈番率领着第二团余部撤回了瀚海军设在天山脚下的大本营,而意料之中的,在面对着第二团主将惨死的严峻局面下,即便是态度严苛的主战派,也无法否认第二团在战斗中做出的牺牲。

  无需陈番巧辩,当罗钰都尉神情复杂的将校尉的委任状交到他手中时,第二团的弟兄都觉得他是名至实归。毕竟,跟着陈番这样一个有些贪生怕死的武官,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舒服些。

  但叫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个一路顺风顺水向上晋升的贵族少爷,居然在这时候,主动退出了。

  陈番丝毫不顾及眼前罗都尉的颜面,居然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写着自己名字的委任状给一下撕成了两半。

  当然,撕的时候他是一脸坦然的站在罗都尉面前的,这一撕开了,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到罗钰面前,头差点就要跟着埋到地底下去了。

  “罗都尉,陈番无能,不配受这校尉之职,现在委任状已损,求您与诸位将军重新考虑第二团校尉人选。”

  陈番头埋低了,没看到罗都尉的反应。但他听见高处颤动的鼻音,一下下的在他脑瓜顶上哼着,不为别的,就是被气的。

  “……陈番,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人,我就问你,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

  陈番也是头一次这么对谁低声下气,但当一个人认清了自己的斤两后,也就没有那么多无谓的自尊心了。

  “罗都尉,陈番自知不配接王校尉的职,倘若就这么受了,反而是害了第二团的兄弟,也给瀚海军抹黑。经过了这次,陈番也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拖其他弟兄的后腿儿了,您便是现在把我从军中除名也好,陈番绝无半句怨言。”

  陈番说着,又对着罗钰磕了个头,他自觉已经表现得十分谦卑,怎知罗钰站在那里,反而怒色更盛。

  “陈番!你当唐军的军规都是摆设吗?我告诉你!要不是老王生前一力举荐你,就你——你一辈子别想在我手底下当校尉!”

  罗钰厉声训斥着,而陈番听在耳力,却也不觉得他说得有多严厉。他只是觉得,罗钰能说出这些话,也都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末了,罗钰遣散众人,但他到底还是没让陈番舒舒服服的从这里走出去。

  “你老实说,老王为什么会战死,第二团为什么不等增援就擅自撤离?”

  罗钰冷着张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陈番伏低后显露出的背脊。

  “您真想知道?”

  陈番仍跪伏在地面上。他想起王笃惨死时的模样,顿时又感到一阵气息上涌,哽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陈番,我警告你,你当众抗命,已经犯了军规。我不管你家在京中如何显贵,现在你在这,就是北庭的兵,我就算砍了你的脑袋,也没人能说出个不是来!”

  “这我当然清楚,罗都尉……”陈番声音低沉。

  “您不就是想知道王校尉为什么会死吗?我老实告诉你,王校尉是不想第二团血流成河,不想再牺牲更多的兄弟!自打第二团侦得回鹘在沙脊岭的军情后,我们再未等来半点友军驰援的消息,第二团孤守狼牙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挡得住回鹘几千精兵。王校尉用他一个人的命,换了第二团几百条命!”

  说到动情之处,陈番背脊不住阵阵颤抖着。

  “我陈番的确贪生怕死,但回鹘大军压境那日,我也不曾后退半步。只是我看不得身边的兄弟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狼牙堡丢了还可以再夺,但命若是丢了,可就再捡不回来了。他们都该有活命的机会!”

  “……”

  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罗钰沉重的鼻息在陈番头顶一阵阵盘旋着。

  “哼……你懂什么?”

  终于,罗钰有了动静,只是陈番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等来的竟是罗钰如此一声轻蔑质问。

  他愤怒抬起头,眉心皱得死紧,他不明白,罗钰是怎么做到如此漠视人命的,但直到陈番完全直起身子,抬起头,他看到罗钰脸上的表情。那表情绝称不上是鄙薄,反而眉宇间还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悲壮意蕴。

  忽然间陈番的眉心舒展了,他面上没有怒意,只是带着种无法言明的哀伤与无奈,随之垂下目光,只盯着罗钰脚边空地。

  “陈番,你不配做唐兵。”

  耳边传来罗钰冷绝的嗓音。但这一次,陈番只是跪在原地默默听着,就连手也放松了,垂在体侧,没有半点动静。

  一月后,陈番被以抗命之罪入刑,但好在陈家叶大根深,几经周折,最终判了个将功折罪,打发他到长安去做不良帅,反而算是高升了。

  到底是京城显贵,有人有钱,总好过漂泊在世的无根浮萍。只不过,长安赴任的陈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子弟,也不是曾经坚守北疆的唐军老兵,他只是一个经历了人生波折,又在纷繁复杂的尘世旋涡中苦苦追寻过的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找到了新工作,入职培训累成狗,且预计未来两个月也会被工作占用全部精力。但会找时间更新!感谢能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呀,你们都是小天使呜呜!

第99章 巧合

  离开了长安城,陈番倒没急着远走,而是寻着郊野的小路,去了长安城东面的荒僻小村中。

  城外的小村与长安城内已然好似改换了天地般,那村子临河而建,自打传出东边叛乱的消息后,村里逃得逃散得散,荒废的田地间早生满了杂草,房屋内但凡能用的家具,也都被原主人统统拖走,只剩下十几间空房,还立在原处。

  而自那村子再往北边走,便是一处林木茂密的小山岗,上山的小路掩在盛夏疯长的灌木里,若不仔细寻觅,恐还寻不到这条上山的小路。

  如今正是大乱之时,怕就是逃荒至此的农人,也不会对这荒村后的小山感兴趣,陈番却一反常态,一路穿过小村,左弯右绕的找到那条上山的小道,拔出横刀将碍事的灌木几下削砍去,竟步履轻快的上山去了。

  陈番这一副模样,不像是在逃难,倒像是去郊游的,而这后山的密林内,居然也真别有洞天。

  一片翠竹掩映间,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小院,院内一大一小两座草庐,虽然破旧,但却被屋主人打理得十分讲究,乍一看,竟也有几分雅士幽居的味道了。

  穿过了竹林,小院的全貌也便展示在了来客面前,陈番一路走来,对着这间小院啧啧称奇,眼中却又显出几分困惑意味来。

  “喂!昭中,你个老小子,你变了啊!怎么也搞起这种闲情雅致来了?”

  陈番这一声吆喝瞬间便将竹林与小院之间营造出的幽静意味撞了个稀烂。而紧接着便见到那间稍大的那间草庐中,走出个布衣大汉,竟正是陈番当年的同袍,燕昭中。

  比起当年的青涩模样,如今的燕昭中已经成了个胡子拉碴的莽汉,且身材还照比当兵时粗壮了许多。

  燕昭中出自富商之家,本不该缺钱的,但他这一身行头,却看得陈番直撇嘴。

  只见他一头黑发随意盘在脑后,只饰了把小小的木簪,额前还垂着几缕碎发,不像是没梳过头的,倒像是梳好了之后,又被谁给抓乱的。至于那一身衣裳便更不修边幅,麻布缝成的青色圆领袍松垮的裹在身上,黑色腰带斜系在腰间,白色里衣在领口时隐时现,显然与眼前这一番意蕴清幽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见了陈番,燕昭中也是一脸爽朗笑意。

  “嗐,这些不是我弄的,不是早跟你在信里说清楚了嘛。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有什么好无奈的?我看你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逼的。”

  陈番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院,老友再见,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燕昭中抿了抿嘴没去反驳陈番的说法,陈番也笑呵呵的冲着燕昭中胸口轻捶了一拳。

  “所以你就打算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诶……话不是这么说。老陈,那小兄弟其实挺可怜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头脑也不清醒。我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

  “啧啧啧……”陈番指着燕昭中胸口点了两下,满脸都是嫌弃。

  “我说你是不是被人讹上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就为了给一个路边捡的不知底细的人治病?你是发烧了还是吃错药了?这怎么还越活越回陷了?”

  “诶……连你也觉得我傻?”燕昭中说到这儿,脸上已然显出点点悲哀,可能在他看来,陈番应该是能理解他的。

  陈番瞄见老友那副表情,也没再深说,只是长叹出一口气。

  “我反正也没觉得你这人聪明到哪儿去了。现在好啦……大唐乱了,我们两个老兵窝在长安边上,想想还挺讽刺的。”

  “诶,不提这个。”燕昭中也跟着叹气。

  “行了,那现在能给我介绍介绍了吧?那天你在信上说你从龙首渠里捞了个人,到底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大伯来找我那天气成什么样吗?在我那儿还指着天骂你呢,可是一点面子没给你留!”

  陈番双手抱臂,说教意味十足。燕昭中则又是一番长吁短叹,抬手给陈番指了指刚刚他出来的那栋草庐。

  “诶……人就在里面呢,给你介绍,但你可悠着点,别吓着他啊。”

  “嗐,那得看那小子识不识相了!”

  陈番是半点迁就的意思也没有,燕昭中无奈叹着,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从屋内带出个身材消瘦的青年男子来。那男子样貌清秀,咋看像是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颜色淡雅的文士儒袍,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根毛笔,满脸的不情愿,该是在作文的过程中被打断,正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构思呢。

  陈番一见人出来,本想上前质问一番,怎知他瞧着那人越看,表情却越错愣了。

  “喂……昭中,那个……”

  他指着燕昭中身旁的男子,喉结上下涌动着。

  “这就是你从河里救上来的人?”

  “对啊。怎么了?”见到陈番如此奇怪的反应,燕昭中也是满脸困惑。

  “这……这……”

  这会儿,陈番连话也说不全了,他紧盯着那男子五官样貌,越看,嘴巴就张得越大。

  “怎么,老陈,你认识他?”

  “我……我认得。”

  过了老半天,陈番才吐出字句。他无比肯定自己眼前男子的真实身份,但却又因为事情太过巧合,也太过诡异,而难以确信自己的判断。

  “……这小子叫胡彦,昭中。”陈番低声说着,“我认识他哥。他哥一直在我那儿住到正月呢。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事啊,昭中!他哥就是为了找他,才从北庭一路赶到长安来的!”

  诚然,那日在河边救下胡彦的药商,就是燕昭中。他不单救了胡彦的命,还为了救这位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不顾家族反对,独自留下照顾伤者,且这么一拖,居然就过了半年。

  此时此刻,胡彦正跟在燕昭中身旁,他模样与胡九彰很像,但眉宇间的气质,却不似胡九彰那般飒爽,反而文文弱弱的,有些少年似的清秀,还带着股书生特有的执拗,全然不像个西北汉子。

  陈番指着他与燕昭中说了好一阵子话,胡彦愣是一眼也没看他俩, 反而一直旁若无人的皱着眉头思索。

  半晌,他怕是没想出来自己下一句要写什么,面上已然显出怒气,一开口便冲着陈番训斥了起来。

  “我说,尊驾不能安静些吗!”

  陈番正跟燕昭中说话,听到声音不由错愣。他本是对胡彦有所愧疚的,乍一见到人还活着,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震惊,拉着燕昭中问了好多。怎知胡彦这一开口,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措辞好生刻薄。陈番不禁咂嘴。当年在长安城中热心助人的胡彦,到底还是“死”了!

  陈番眉头皱得老高,他不看胡彦,反倒去瞧燕昭中。而燕昭中显然对胡彦的状态心中有数,他态度温和的拉住胡彦胳膊,一面把他往小院一侧的竹席旁送,再开口时,声音也是柔和。

  “诶,你都在屋子里闷一天了,咱们去小竹席那儿歇会儿,过会儿再进去写。肯定能写好的,我这不还等着你念给我听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