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第35章

作者:花卷 标签: 古代架空

  偏还被他捡着了,这就是该他的!

  只可惜,缘分深浅向来不由人。陆酩喜欢他不假,可人言可畏,流言是杀人刀,陆酩到底和他不一样,他背负着整个陆家庄的荣辱。

  曲泠知道自己的过去有多不光彩。

  他有点舍不得让自己成为陆酩的污点,更不愿将来二人成了怨侣。曲泠忍不住自嘲,他曾在春日宴里见过许多倌儿为了所谓的爱,同青楼风尘女一般,为自己赎身,弄得要死要活。殊不知风尘女尚且可为人妻妾,当真淘金似的碰上有情郎,二人或可白头偕老,倌儿不一样,有几个人当真能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曲泠没想到,他浪荡了小半辈子,临了临了,竟变得如此柔软“体贴”。

  画上墨迹已干,朱聆许久未回,曲泠收了画,又将那株凤凰振羽放置妥当,抬腿走出了客房。

  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庄内栽了几株桂花,开得早的,已经早早地绽放了嫩黄色的花蕊,送着幽幽的桂花香。

  好巧不巧,他将将走到庄门口,就看见了陆霆送人出庄,看远去的背影,依稀有些像阮时迁。曲泠脚步顿了顿,就和陆霆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陆霆神色复杂地看着曲泠,没有吭声,曲泠在心里叹了口气,叫了声,“陆二公子。”

  陆霆抿了抿嘴唇,别开了脸。

  曲泠随口道:“送谁呢?”

  闻言,陆霆霍然盯着曲泠,面无表情道:“阮时迁。”

  曲泠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陆霆却道:“你不问问阮时迁给谁看病吗?”

  他沉不住气,不见曲泠就罢,乍一见他,那股子压在心里的愤懑一股脑地钻了出来,说:“他来给我娘看诊的,我娘生生叫你气病了。”

  曲泠心中一沉,说:“阮大夫怎么说?”

  陆霆看着曲泠,说:“郁结于心。”

  “我娘和我哥置气,怒急攻心,今天早上还晕倒了,要不是有下人——”陆霆恼怒地瞪着曲泠,“我哥从来没有让娘生过气……都是因为你。”

  曲泠静了须臾,扯了扯嘴角,说:“让老夫人气成这般,搅了陆家庄的平静,是我的不是。”

  陆霆冷声道:“你也知是你的不是!”

  曲泠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反而慢慢冷静下来,道:“老夫人一直以座上宾待我,如今她因我而病,我确实心中有愧。可陆霆,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的不是,我究竟有什么错?”

  陆霆怔了怔,说:“你和我哥——就已经不应当了。”

  他似乎是寻着了支撑,底气又足,接着道:“你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和他在一起的就该是如南宫小姐那样的姑娘,再不济也是出身干净清白的,不至让我哥背负着骂名,被人诋毁讥讽!他本该受人艳羡,而不是像今天一般,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曲泠虽早就知道会这样,可这一切当真被人撕开,摊在朗朗天日下,他脸上火辣辣的,干净清白,骂名,笑柄,无一步成了利剑,悉数扎在心口上。曲泠脸色一白,袖中手攥紧,冷冷地看着陆霆,嘲道:“可惜了,你哥还就喜欢的是我。”

  “陆霆,奉劝你们一句,我和你哥的事,你们还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为好。你哥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你们越是阻拦,我便越是委屈,他于我有愧,就愈恨不得捧着我,疼着我。”曲泠冷笑一声,掸了掸衣袖,轻飘飘道,“说不得,哎呀,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陆霆气道:“你!”

  “我哥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陆霆说,“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

  曲泠道:“你可千万瞎了眼,别瞧出我的好,我嘛,只让你哥看就好了。”

  陆霆被他的厚颜惊得瞠目结舌,“……你,你!你不知羞!”

  曲泠嗤笑一声,他说:“陆霆,你瞧不上我,无非是因为我出身风尘,可这天底下不是谁都有你陆二庄主这样的好气运,生在这富贵人家,上有兄长倚仗,下有奴仆美婢任你驱使。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下去。”

  陆霆本就怒极,乍听他的话,愣了愣,看着曲泠,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和他清凌凌的目光对视。

  曲泠说:“你吃过观音土吗,啃过树皮吗?知道饿得整宿整宿睡不着,知道当成牲畜被绑在架上待价而沽是什么滋味吗?”

  “你不知道,”曲泠淡淡道,“你有一个好爹娘,好出身,好兄长。”

  曲泠说:“命这个东西,不是对谁都公平的。我不想死,我想活,活着看这所谓的命能将一个人作践到什么地步?”他笑了一下,道,“瞧瞧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我看到了,你看,只要活着,总能抓住它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慈悲。”

  “陆霆,我告诉你,”曲泠轻声说,“你最好祈祷你哥喜新厌旧,顶不住这世上的骂名,薄情变心,不然除非我死,只要陆酩不放手,我就不会离开他。”

  贵人93

  陆家庄外一湾碧月湖清波漾漾,曲泠走出陆家庄,心中因陆霆而掀起的愤怒委屈都逐渐变得平静,他想,自己这定力是越发不行了。陆霆才说几句话,他就恼了,还控制不住,要是当年在春日宴里,自己是这脾气,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

  何况陆霆再怎么说,也是陆家庄的二少爷,大概是心中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底气,明知即便他惹恼陆霆,身后也自有陆酩——啧,要不得,真要不得。

  在这一瞬间,曲泠突然很想陆酩。

  他舍不得陆酩担那些污名,想过就此作罢,以免两相怨怼,成了怨侣,还不如及时止损。可他又舍不得走,一个没吃过糖的人,好不容易得了一块糖,不过舔了几口尝着甜味儿就要丢开,如何肯甘心?

  曲泠向来果决,从未有如此踌躇难断的时候。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人声喧闹,抬起头,才发现已经踏过长桥,走入了临州闹市。

  东市是临州顶热闹的地界,不知谁搭了一方戏台,台上咿咿呀呀正在唱着一出老戏。周遭三三两两地站着,都伸着脖子看台上武生提枪挥得舞舞生风,不时喝一声好。曲泠驻足看了片刻,索然无味,刚想走,肩上就被敲了一下,“阿泠,真是你啊?”

  曲泠偏头看去,不是叶小楼是谁?

  叶小楼今日穿了身青色长衫,手执折扇,一派风流,不似戏子,反倒像是哪家俊俏的公子。曲泠惊咦道:“叶老板?”

  叶小楼似嗔非嗔道:“生疏了不是?叫什么叶老板。”

  曲泠笑道:“你不是在清州?怎么会在此处?”

  叶小楼拿折扇敲了敲掌心,叹道:“一言难尽啊,我这戏班子你也知道,本就看客寥寥,阿泠不来我这客人就更少了。喏,后来在清州混不下去了,无可奈何,只得走戏,这几日才到的临州。”

  曲泠不置可否,笑笑,叶小楼说:“罢了罢了,这些倒霉糟心的事情就不提了,好不容易能再碰上阿泠,我做东,咱们去喝两杯?”

  曲泠说:“改日吧,我今日还有事。”

  叶小楼不高兴道:“择日不如撞日,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人间一大喜事,阿泠有什么急事连同我喝酒也不愿意?”

  曲泠对叶小楼始终抱有几分戒备,潜意识里觉得叶小楼不是个寻常戏子。他当日察觉陆酩的身份,就是叶小楼有意无意点破的,彼时二人还在清州,如今他已到了临州,竟又碰见了叶小楼,实在是凑巧得有些蹊跷了。

  曲泠心思飞转,面上却笑了一下,说:“谁能不愿意和你叶老板喝酒——”他话没说完,叶小楼就道,“既然愿意,那就走,我话本写完许久,都没人替我看了。”

  曲泠看了叶小楼片刻,道:“也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市酒楼,一扇百鸟朝凤屏风立着,座是临窗的座,小二上了酒菜就退了出去。两杯酒下肚,叶小楼健谈,转眼间,二人之间的生疏就消弭于无。

  叶小楼和曲泠碰了杯,笑道:“你离开清州,怎么也没有知会我一声,我去寻你才知你家走了水。”

  曲泠抬眼看着叶小楼,说:“你去寻我?”

  叶小楼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我是朋友,你久不来听戏……”

  他没有将话说完,曲泠心中动了动,深深地看着叶小楼,说:“叶老板曾问我惊澜刀一事,叶老板,你那时当真不知我身边日日戴着傩戏面具的仆人是谁?”

  叶小楼顿了顿,看着曲泠,笑道:“阿泠说什么呢?对了,怎么今日只你一人——”

  “叶老板,”曲泠打断他,面色冷淡,道,“曲某如今只和朋友喝酒,你说我是朋友,既是朋友,何不坦诚相见?”

  叶小楼端详着曲泠,倏然一笑,道:“阿泠,我可真喜欢你。”

  曲泠淡淡道:“喜欢我的人很多。”

  叶小楼叹了一口气,“可惜可惜,晚了一步。”他搁下酒杯,合扇道,“我名字不假,当真是叫叶小楼,是这戏班子的老板,当家花旦,不过你也知我要养活这许多人,手里还做点儿小生意。”

  曲泠问道:“什么生意?人命买卖?”

  叶小楼瞪大眼睛,道:“你看我像是干那种打打杀杀营生的人吗?”

  曲泠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点点头,“杀人不见血。”

  叶小楼痛心疾首道:“没想到阿泠你竟如此看我,我可是连鸡都不曾杀过一只!”

  曲泠不置可否。

  叶小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世道艰难啊,没办法,我就卖点儿东西。”

  曲泠若有所思,说:“卖什么?”

  叶小楼笑道:“消息,南来北往的赚点辛苦钱。”

  “说来也是传承祖业罢了,江湖人给面子,喜欢管我们叫——百晓生。俗气,俗气得很!”

第94章

  曲泠没想到叶小楼看着不靠谱,竟还有这样的身份,肃然道:“原来江湖传闻里的百晓生是真的,失敬了。”

  叶小楼啪得打开扇子,道:“好说,好说,都是江湖朋友给面子罢了。”

  曲泠想起什么,说:“那你岂不是很有钱?”

  叶小楼大惊,道:“谁说的?!”

  曲泠道:“江湖话本里都道百晓生一条消息价值千金。”

  “假的,都是假的!”叶小楼义愤填膺,他喝了一口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有钱我至于拖着我娘留下的破烂戏班子,让它这么半死不活!”

  曲泠半点不信。

  叶小楼哼哼唧唧道:“你这是外行看热闹,不当家不知其中苦。我这百晓生看着好听,其实,苦着呢。就拿塞北童家堡那个横空出世的高手来说,童家堡的事你知道吧?”

  曲泠摇了摇头,说:“什么事?”

  叶小楼道:“说来就话长了。童家堡堡主和孤云剑是结拜兄弟,这孤云剑是个风流种,当年和一个苗疆女生了情,殊不知这个苗疆女身上背了数条人命,其中就有太行柳叶刀的师父,如今柳叶刀传人要寻仇,孤云剑和他夫人俱都折在他手中,临死之前,孤云剑将他的幼子送到了童家堡。”

  “童家堡堡主念及故友,自然不肯交出这个孩子,”叶小楼说得兴致勃勃,“别看柳叶刀年纪轻,却也是个武道奇才。童家堡本就不是以武见长,偌大童家堡,竟无一人是他敌手,就连童家堡少堡主童敏舟都败下阵来。眼见着柳叶刀就要闯入童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高手拦住了。”

  曲泠:“哦?那个高手是谁?”

  叶小楼笑了道:“你看,你想知道,自然也有其他人想知道,这时,当真想知道的,有钱的,就会找上我。”

  “可你细细算一下,这消息自塞北传到我手中,我又再查清这个神秘高手的身份,并将之卖出去,其中所耗人力,物力是难以估量的。”叶小楼说,“这年头,能买得起消息的不多,要买消息的也不多。”

  叶小楼叹气,“哎,日子难啊。”

  曲泠瞥他一眼,道:“可你卖出一条消息,价值必然不菲。”

  叶小楼笑笑,没有辩驳。

  曲泠说:“真人不露相啊,叶老板。”

  “低调,低调,”叶小楼说,“我这活儿也是要冒风险的,秘密秘密,自然是不想被人知道的,我捅了出去,难免结些仇家。”

  曲泠恍然,打量着叶小楼,说:“叶老板,我觉着你这百晓生一点也不神秘了。”

  叶小楼:“嗯?”

  曲泠冷笑一声,道:“和街头巷尾窥探他人隐秘的长舌之人并无二样。”

  叶小楼不恼,反而深以为然,道:“我也觉着有些像,可没办法,祖上就是干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