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18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你不知道?”江夏王眯起了眼睛,修长的手指调戏般摸过他的下巴,“男人喜欢男人,悖逆阴阳,不合伦常,往往都要遭报应,死得早。”

  顾图不说话了。

  江夏王的笑意深深,像染了酒的迷蒙颜色。他又退回去,像不打算再逼迫顾图了,而是自顾自地说话,声音也如风送浮冰捉摸不定。“不过说到底,孤也不明白先帝的想法。他临终之际,突然将那五岁娃娃托付给孤时,才告诉孤那是个野孩子——但就算是野孩子,孤也只能扶立他,那时节风雨飘摇,若把这秘密说出去,皇位就不在先帝这一支,而要给颍川王了。

  “孤在当年,羽翼未丰,志气不足,加上这一副病骨——不可能猝然夺了那野孩子的皇位。唯有先临朝摄政,徐徐图之。这固然便宜了太皇太后,但也算全了皇兄的名声,何况……还能保护了李行舟。

  “或许孤会如此,也都在先帝的计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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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听了这么多,脑子里一时转圜不来,乱糟糟的。偏在此时,尚书令桓澄笑着来敬酒:“恭喜殿下,恭喜顾将军,将胡骑营收入囊中!”

  江夏王抬了抬眉毛,拿起酒盏却不喝,道:“顾图,桓尚书这一杯,你当应他。”

  “是。”顾图忙站起来,由下人倒了酒,双手奉上,“桓令才是中枢人物,天子侧近,才华高蹈,末将一介武夫,不过叨陪末座而已。”

  江夏王在旁边轻笑。顾图不知自己哪里又说得不妥了,但喝酒还是会的,一股脑饮尽,但听桓澄又道:“将军也太过谦虚,当初西昌侯反乱,将军一战成名,也不知多少人仰慕将军铁胆忠心啊,哈哈!”

  待桓澄走了,江夏王才笑顾图:“喝慢点儿,他们敬酒,你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是。”顾图低头。

  一旁李行舟终于应酬了一轮回来,解了发冠,懒散地坐在席间,长发便如瀑垂落,掩映他那一双柔软眼眸。“西昌侯胆子小,不经事,若不是顾将军当年英勇,恐怕还真要养虎遗患。”

  这话顾图听不懂,望向江夏王,后者却冷哼一声:“西昌侯那个贼老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行舟看了一眼迷茫的顾图,道:“您给了他坐龙椅的绝好机会,是他自己不肯用,怨不得别人。”

  顾图忽道:“西昌侯……他也知道今上……”

  他突然想起云雨峡中的狂风暴雨。西昌侯苍老的声音如一种魔咒,他说,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他又说,顾晚书,黄口小儿,竟敢害我……

  “当初殿下使计,将皇上的……身世,告诉了西昌侯。”李行舟从容地道,“实则皇帝即位之初,颍川王叛,天下人也都曾作过这样的猜测,只苦于没有证据。谁料到西昌侯万万比不上颍川王,都扯旗造反了,也不敢明说出来——不过经此一叛,殿下在朝中的威信倒是树立了起来,尤其是能杀了陈宗直,砍了陈勘一半的兵权,让太皇太后乱了阵脚——顾将军,你居功至伟啊。”

  顾图没有说话。

  所以,江夏王只是给西昌侯设了个圈套。告诉他皇帝的血统不正,告诉他御座有可趁之机,让他在对权力的迷恋幻想中万箭穿心而死。

  顾图早已有所察觉,那一日,埋伏在山林中,对西昌侯毫不手软的弓箭手们,或许并非西昌侯的直属部下。

  只是当年,他们对他顾图,也同样毫不手软。

  将这些阴私往事都敞开了告诉他,江夏王莫非就不怕他翻脸?他如今毕竟也是都督北方诸军事的征北大将军了啊!

  江夏王是想试探他,看看他有多么“铁胆忠心”,还是确实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让他冒一回生死大险算得上什么要紧的事?

  此刻,江夏王就在他的身畔,跟随筵上的乐声,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

  “平生方寸心,殷勤属知己……从今一销化,悲伤无极已……”

  顾图冷汗直冒,在这锦绣丛中,在这笙歌影里,他猜不透这人优雅从容而危险的眼神。

  在自己的宅邸中,在那温存亲吻的间隙里,江夏王对他说,要带他来芳林馆的别苑的时候,是不是,便早已料到了此刻自己的如芒在背?

  “所以,”江夏王忽然开了口,晃了晃酒盏,笑意霏微,“孤才问你,怕不怕啊。好歹也是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为何在孤面前,总跟个小媳妇似的?”

  他语带揶揄,顾图坐回席上,反而平静下来,仰头望他,“不好么?”

  江夏王垂眸,琉璃酒盏的色泽像映在他脸上,他又将大氅拉得紧了些,“那也没有不好。”

第34章 顶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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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顾图离席去放水,回来经过一片凄清的小池塘。塘上的荷叶都枯败尽了,松柏森森的影被隔墙的笙歌筛过,投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不想回去。

  然而这也没有办法。自己的一切都是江夏王给的,早已被打上了江夏王党羽的烙印;更何况,他还有……他还有那么多、那么脏的痴心妄想。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就在此时,池塘外的树林阴影里传来几声斥骂,伴随凌厉抽过空气的鞭打声,俄而,又响起一阵叫好的哄笑。

  顾图不明所以地朝那树林走去,却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贵族男女,个个绮罗生香,欢笑不禁。见了他来,面色有些微妙,但还是让开了道——

  最里边却是两个身着鲜艳胡服的杂耍少年,各骑在一名胡奴的脖子上,一手握着长鞭,挥鞭往后痛打胡奴的背脊臀部,逼迫胡奴往外爬行,到胡奴将将要爬到圈子边沿时又突然将另一只手抓握的缰绳一个猛拉,仿佛勒马一般,那缰绳套在胡奴的嘴上,便拉扯得胡奴呜咽着,涎液与鲜血一同流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几个女眷甚至笑得俯伏在男人的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两名胡奴生得高鼻深目,头发也短而卷曲,或许是来自西域。身材肥大臃肿,但眼睛却小,血与泪中仓皇四顾,忽然就看见了顾图。

  顾图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立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后退。

  那胡奴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莫非不是一样的人?何以你却能高高在上,与他们一同作其乐融融的看客,我却要为人奴役,供你的欢笑?

  旁边的贵人们起初或许还有些忌惮顾图,但见顾图不作声,也就索性将他当作自己的同类,更放肆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让马儿转个圈儿来!”那两名少年便叫声好,将缰绳往侧旁拉动,胡奴只能哀哀地仰起脖子,当真在原地转起了圈。

  “行了行了。”顾图突然开了口,上前几步,“这把戏看来无甚乐趣,各位不如到前头继续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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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停下了动作看向贵人们,而贵人们一时都尴尬地沉默住。

  半晌,却是方才与他敬酒的尚书令桓澄站了出来,笑道:“顾将军何必扰人雅兴,来来,我陪您去吃酒,吃酒!”

  顾图却不动了,就站在众人中央,两名胡奴的身前,“既收他们为奴婢,便要保他们无虞,如此玩乐下去,末将只怕要闹出人命,江夏王脸上也不好看。”

  这话说得生硬了,甚且抬出了江夏王,顿时便有细细的议论声响起,只听不清楚内容。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让殿下为难呢!”桓澄搓了搓手,安抚地道,“这在京中是有些年头的把戏了,小孩体轻,胡奴又笨重,这怎么也骑不坏的嘛!”

  旁边有人道:“桓令何必说那么多,顾将军一向清高,哪里知道京中有什么把戏。”

  顾图望过去,发话的人乃是右丞相郑博府上的长史薛林,郑博是个老好人,在朝中不偏不党,但这位薛长史却是江夏王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出力甚多。此时薛林却也正嘲讽地看着他,一边道:“顾将军是新晋的红人,自然要树立他的主张。”

  顾图顿了顿,“末将只是想,此地本来清净,不必……不必弄得血肉模糊的。末将在战场上看得太多,对这种生杀游戏,确实已失了兴趣。”

  “听闻顾将军过去最擅养马。”忽而一人插嘴进来,“或许是见了这种大马,便耐不住要护犊子呢!”

  这话惹得周遭又是一阵低抑的笑。

  这种侮辱轻贱的滋味,当真已很久、很久不曾侵扰过顾图了,以至于此刻品到,他还怔了一怔。

  他的手按上了剑柄,“这位大人——”

  忽然有人温和地拂开了他青筋毕露的手,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衣袂飘飘,竟是李行舟。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李行舟笑道,“殿下快要走了,你们也不去送一送?”

  众人终于各个摇着头、醉醺醺地散去。那两个杂耍少年立刻从胡奴身上跳下来,解了他们的束缚,又给他们细细擦拭嘴上身上的伤。

  顾图走上前,拿自己携带的帕子递给他们。少年却不接,连那两名胡奴也躲闪着他的目光。

  李行舟负手在后,静静看着,道:“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将军滥施好心,于他们未必是好事。”

  顾图攥着巾帕的手渐渐握紧了,最后,收了回去。

  “殿下在等你了。”李行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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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乘云母车,停在芳林馆门外,车上的人与前来相送的贵人们聊了很久,顾图让宋宣等人先回去,自己便在一旁树下的阴影里等候着。

  天际群星已稀,连月色都薄冷,顾图笼着袖子,只觉冷风不断地窜进他的裤脚。

  那些人终于都离开了。是吹笙过来,对顾图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请将军上车叙话。”

  车内四角俱悬着夜明珠,照得这狭窄空间亮如白昼,连阴影都无处遁藏。江夏王仍穿着那件火狐大氅,盘腿坐在那一扇周公辅成王的云母屏风下,一手支着头,一手捧着书卷,见了他来,也不动弹。

  马车并不起行,连车仆都避让去了远处,似乎是江夏王吩咐过的。

  顾图局促地坐在下首,不知说什么好,便起了个话头,“殿下今晚,回何处去?”

  ——江夏王突然将手中简册往他身上重重摔落!

  那简册沉重,编绳却细软,遭这么一砸,哗啦啦全散开在地。顾图倒是不疼,只是被砸得呆住,慌乱间跪下来,抬起头,江夏王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里淬了冰,冷如厉鬼,直视着他。

  “今晚孤所宴请的,都是孤培植多年的重臣。”江夏王像是怒到极点,声音竟低沉下去,“你却败了所有人的兴致。”

  顾图咬了牙,别过头去,“我也不知他们会有那种兴致。”

  “是孤让你,得意忘形了吗?”江夏王低哑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无情鞭挞,“若不是李公子赶到,你是不是还要对他们拔剑?”

  顾图梗着脖子,“那种游戏,臣不愿看!”

  “不愿看就别看,多的是愿意看的人。”江夏王冷冷地道,“你出这个头,就能证明你威风了?你若当真威风,不如把顾家的朝廷也换了,让那两个胡人来做皇帝吧!”

  这话极骇人,江夏王却更似是认真的,顾图想,至于吗?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想让那两人活下来罢了。

  他低低地、倔强地道:“胡人的命就不是命么?胡人的尊严就不是尊严么?”

  江夏王怒极反笑,“那孤问你,若换作是两个汉人奴婢,你还会护着他们吗?”

  顾图怔住,旋即胸腔里就溢满了难以名状的酸楚,“殿下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殿下,您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过吧?”

  “顾将军,”江夏王毫不相让地讥嘲,“孤今日带你来此,本意是为了让你熟络京中贵人,想不到你却与两名胡奴惺惺相惜。”

  “京中贵人,我到底高攀不上。”

  “所以你便自甘堕落要去做个蛮子?孤好不容易让你——”

  “我本来就是蛮子!”

  顾图的声音抬高了,却让江夏王静住。后者紧盯着他,薄薄的两片唇迟迟不再言语。

  顾图始终不去看他,怕自己会承受不住他那冷漠的目光。

  明明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含情脉脉地吃饭和做爱。明明就在几天前,殿下还曾毫无保留地拥抱着他,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与殿下有天壤之隔,但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弥缝了,可是今晚……今晚,他到底还是做错了。

  每一个含笑带嗔的贵人都在提醒他,他过去不过是个养马的胡人而已,他配不上殿下如此的栽培和宠爱。

  “殿下,”他微微暗淡了神色,“殿下您,从出生时起便是人上人了,您或许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我……我曾经一无所有,能活到如今,与殿下相见,所依靠的,也唯有自己这一身尊严而已。所以,望殿下能体恤……”

  他的话还未说完,但他想不出后头当如何接续。江夏王望着他,夜明珠的冷光在他眼底碎成千片。

  终于,江夏王将身子往后一靠,眼帘低垂,像与他吵得疲倦了,“今年元会,匈奴单于与左贤王都会来朝,你知道么?”

  顾图一怔,“单于?单于年老,已多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