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17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秋风拂过笑影,江夏王凝着他,轻轻哼了声:“你倒是会挑天气。”

  “我也没料及啊,竟要落雨了。”顾图一手牵着马,一手将江夏王整个人连大氅一同揽在怀里,“不过落雨有落雨的好处——街上都没有人了。”

  确实,大街上狂风呼啸,人们俱行色匆匆,店铺收起布幡,旗亭敲起了傍晚的铜钲。洛阳城看起来如此和平,年复一年,好像都不会有分毫变化。

  “不知塞外草原,当是什么样子的。”望着这逼仄风景,顾晚书忽然突兀地开口。

  “什么?”大雨恰在此时落下,顾图狼狈地撑开了伞,将顾晚书的衣襟更拢紧些,问他:“殿下,走路还是骑马?”

  顾晚书抓住了他的衣角,低声,“走路。”

  顾图笑了,“好,那我们快一些!”

  暴雨骤降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奔跑的傻子。那个身着铠甲的胡人虽然撑了一把伞,却屡屡被狂风吹歪,他不顾自己,却要先将身边的人搂紧,不让他淋上半滴的雨水。水洼里漂过黄叶,玉佩和长剑在风中铮铮作响,到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奔上征北将军府的台阶,好容易能歇口气时,却对着彼此的脸笑了起来。

  跑了这么一路,便连顾晚书那苍白的脸容也泛起了红潮,眼神里冷光散漫开,一如暮色弥漫的旷野。顾图一时看呆住,鬼使神差地,又吻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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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晚书推开了他。

  暮色四合,顾图低头搓了搓手,道:“我带您进去瞧瞧。”

  这座宅子便和京中大户人家的宅子差不多,有高阁小园,有曲径方池,不过顾图着意想让顾晚书瞧一眼的乃是后院里凿出的一汪温泉,比王府里的还要大上一些。

  “殿下往后可以来这里。”顾图蹲在温泉边,动作轻柔地拍了拍水,“冬日要到了,千万莫染了寒气。——啊,”他站起来,“寝阁里我也放了地龙,待天气再冷一些,就可以烧得旺旺的,管保温暖如春。”

  “孤死不了的。”顾晚书讥嘲。

  顾图看他一眼,“我没有这个意思。”

  顾晚书不说话了。顾图往里间走去,一边朝身后伸出手,却没有人牵上来。于是他只能摸了摸后脑勺,“我本来粗糙惯了,不需要人伺候的,是以这里也没有什么下人。您若不习惯,我……我可以伺候您。而且这样——”他顿了顿,“这样,我们想做什么,都无人搅扰了。”

  这话原该有些旖旎情氛,顾图望向江夏王的眼神也闪闪烁烁地若含期冀。

  这是自己从四年前就在暗自计议的事了。那时候他们第一次做那荒唐事是在蛮夷邸中,薄薄四壁几乎泄漏出他羞耻的叫声,他便想过,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宅子,便只同殿下两个人住,不论叫多么大声都无人来管。那时候他每一日往这里来督工,畅想以后的生活,每一日都很快乐。

  虽然光阴蹉跎了四年,但到如今,他终究还是与殿下在一处。这样不就足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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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夜了,顾图下厨去做饭,让江夏王在书房里好好儿休息等着即可。

  江夏王稀奇道:“你还会做饭?”

  顾图笑道:“军中无事,跟炊养的戍卒学的。虽然不好吃,但我这儿没有下人,您且忍忍。”

  江夏王其实不太相信他能做得多好,毕竟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有什么好东西是他吃不上的,口腹之欲本身已极淡了。他在这间书房里踱步,见摆着的书函都崭新,不由暗笑这蛮子不读书;但仔细再看,唯有数卷春秋左氏传是翻得较多,连简上的编绳都要磨破了。他坐下来,书案上有数支残简,并几把刀笔,他一一掀看,简上字迹潦草重叠,像是反反复复用来习字的。

  透过那时浓时淡歪歪扭扭的墨迹,他隐约辨认出一些字。“叩首再拜”,“行下诸部”,“如律令”——这都是军中文书习语;“永明”,“上党”,“洛阳”——这是年号与地名;“顾图”,“晚书”,“元年春,王正月”——顾晚书的手蓦地一抖,断简掉落,而就在此时,顾图一手端一只菜碟,正走了进来。

  顾晚书平复了表情,“在书斋里吃饭,亏你想得出来。”

  顾图笑道:“今日且将就吧。西边有个用膳的花厅的,但太远了,又不如此处暖和。”

  他一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才将所有菜都在案上摆全了。是三荤两素一汤,并一小碗的馄饨,顾晚书不由得道:“你在边塞上,每顿饭都吃这么多吗?”

  “那怎么舍得,军中禀粮是有定额的。”顾图却道,“我做这么多,是给您吃的。您觉得好的告诉我,下回我就知道了。”

  还有下回呢。

  顾晚书抿了唇。看那案上,有水晶肘子,晶莹剔透,色泽美艳,又有芙蓉鸡片,娇嫩洁白,香气芬芳——这些显然都顾及了王侯贵胄对外观排场的讲究,绝不像顾图能在边塞军营里学到的菜。他不知道顾图暗地里为他下了多少工夫,执起筷子时便感受到对方殷殷的目光,令他几乎抬不起手来。

  顾图的主动示好令他焦躁。

  为什么呢,这个人……自己对他,明明,并不好。

  他们已有了床笫间的亲昵,也有了权势上的勾连,顾晚书既怕他走,又怕他不走,他自己也觉自己任性。可是不论自己多么地任性,这个人,好像都可以宽容安静地承受住。

  昨日说的话,也许是有些过了。他想。

  吃完了饭,顾图去洗碗时,顾晚书将那几枚断简看了又看,终于放好,自己去厨下找他。顾图吓了一跳,连说您怎么能来这种肮脏地面,顾晚书便当没听见,从后头环着他腰,去吻他的脖颈。

  一阵手忙脚乱后,顾图也回抱住了他,笑着说:“怎么了,殿下?”

  顾晚书想啊,想,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回报于他的?啊,是了,自己还有一身的秘密。

  只是,得知了这个秘密,或许就会令他粉身碎骨,他愿意么?

  “顾图。”顾晚书温柔地说,“过几日,孤带你去芳林馆的别苑,见一个人。”

  顾图的神色一僵,“……什么人?”

  顾晚书笑起来,像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这么些年,也难为你憋得住,始终不来问孤。其实你若来问,孤自然会告诉你呀。”

  顾图的手抓着他的小臂,别过头去,有些别扭地道:“那,那我现在问您。”

  “那个人啊。”顾晚书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声音震动在他的脊骨,“那个人,对孤很重要,他就像……就像孤的哥哥一样。”

  “什么?”顾图大为震动,脱口而出,“那个人……不是女人?”

  顾晚书笑道:“旁人听说孤藏了个相好,大约都以为是个女人。其实他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孤的相好。”

  顾图蹙眉,“那为何您总是……”总是要去那里,还总是藏着掖着的?

  “他呀,”顾晚书慢条斯理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他是先帝的相好。”

  顾图呆住。

  顾晚书却附在他耳边,如恶魔般低语,“所以,你明白了吗,顾图?先帝他,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第33章 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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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顾图蒙江夏王召,往芳林馆别苑赴宴。

  他这几天尽在琢磨,自己应当给别苑里的那个男人带什么礼。而殿下就在床榻上笑他:“给他送什么礼呀,他无门无品的。”

  顾图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江夏王想了想,“他出身倒不差,赵郡李氏,但入宫做了先帝的侍中以后,似乎就与家里疏远,不入谱牒了。先帝崩后,朝中恨他的人不少,孤便让他躲到芳林馆,顺便也可以帮孤做些事情。这人嘛,长得秀秀气气挺好看,说话也慢条斯理……”

  这却与我绝不相同。顾图不由得想。江夏王那双狭长的眼便瞥向他,漾起了笑影,“怎么了,那可是先帝的眼光。至于孤嘛,孤就喜欢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壮如铁塔——”

  “我也不是那样——”

  顾图脱口反驳,立刻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片通红。江夏王仍旧笑吟吟的,却伸手去拉他,撒娇般蹭着他的肩窝。

  顾图一时又软了下来,“他帮您……做什么事情?”

  江夏王咬着他耳朵,含混地道:“还能有什么事情,芳林馆避人耳目,可以商议朝事不受拘束。他很聪明,为孤出力甚多。”

  原来如此。这么多年顾图心里都堵着芳林馆这三个字,一朝解开了谜,真是索然无味。不过,愿意将此事告诉自己,也就说明,江夏王终于将自己划入了最核心的阵营。

  顾图低下头,正擦到江夏王的发顶,他便就势吻了吻那可爱的小涡旋。

  江夏王笑着,一手推开他,在顾图的身上直起了身,去将帘帷哗啦一下拉上。生人勿近又欲擒故纵的模样,让顾图看得心痒。含香的烛影好一阵摇晃,“快别想什么送礼了,孤一个还不够你想的么?”

  ……

  到宴会当夜,顾图最后千挑万选出一块南疆的青玉,盛在描金螺钿匣子里,让宋宣端着进了门。

  王景臣正守在门口,见了他便笑,“怎么这会儿才来?殿下都开宴了,好吃的可要轮不上你。”

  经了四年前的那场出生入死,王景臣早与他亲切了许多,一把拉过他往里走,“怎的还带东西?哎呀不需要不需要,李公子根本不在意这些。”

  李公子——顾图听着,别扭地道:“第一回见面,总应该……”

  “虽是第一回见面,”一个温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但顾将军的名号,我可是时常听晚书提起。”

  顾图一怔,转头望去。

  晚风微凉,来人却只穿一袭雪色绣八卦云纹的薄蝉衣,头戴三台冠,脚踏十方履,腰佩一把长剑,竟像个入道之人;容色清俊,但并不夺人眼目,而是和缓清平的,一双温柔可亲的眼眸里好像透出对顾图的关怀。

  “在下李行舟,如今只是个无官一身轻的寒人。”他温和地道,“将军辛苦了,今晚在此,可以放松开怀。”

  顾图从未被人这样平易有礼地对待过,一时无措拱手,又让宋宣将东西送上去。李行舟开了匣子瞧了瞧,微微一笑道:“将军厚意,行舟却之不恭了。”见他坦然地收下,顾图这才松了口气。

  王景臣在一旁道:“下官带顾将军去拜见殿下。”

  李行舟点点头,王景臣便领着顾图往不远处的高台走去。擦过李行舟身侧时忽闻铮然声响,他一转头,却是李行舟衣带边那把长剑,怎么看怎么熟悉,似乎,与自己的那把是一模一样的。

  莫非这也是一把精绝宝剑?

  一时间,顾图像通了什么关窍一般,望向台上重重歌舞之中那一人举杯的江夏王时,胸中忽然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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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夏王给顾图一一介绍今晚筵上的贵客。

  不少都是朝堂上曾经见到,却无甚交情的,到得此处,却都对顾图恭敬作揖。顾图早已知道江夏王门生故吏遍天下,几乎占据了京中三台,但当真一个个对上了姓名和脸孔,内心更暗自震撼。

  江夏王饮了几杯酒,披着火狐大氅望着他笑,“怎么,顾将军怕么?”

  顾图一愣,“我怕什么?”

  江夏王摇摇头,笑而不言。

  李行舟当真如江夏王所形容的那样,温文尔雅,清淡淡地行走在铺锦列绣的筵席中,却无人能忽视他。顾图瞧了半天,瞧不出他有什么特异之处,低眉问江夏王:“李公子的……身份,此间的人,都知晓么?”

  江夏王闷笑起来,“都知晓了,那还得了!大家只当他是孤的策士——”又瞥了顾图一眼,“当然,也有人真当他是孤的相好。”

  顾图没来由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坐立不安。

  江夏王斜卧榻上,眼波流媚,深深浅浅地映着极远处的夜空,“其实先帝临终之前,曾将他托付给孤。”

  顾图微微一惊。

  “那时候太皇太后也在一旁听着,听到此语,险些没跳起来把李行舟掐死……先帝说,李行舟身上那一柄剑就是尚方宝剑,李行舟只要揣着那把剑,就与皇帝无异。”江夏王笑了笑,“然而先帝到底是死了,死了的人,是护不住他爱的人的。”

  “如今世上流传的先帝顾命,只说是让太皇太后与殿下辅佐幼主……”顾图问道,“这,这一段,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江夏王微微颔首,抿了一口酒,才续道,“先帝始终把皇上当做他的亲生儿子来养,死后也不可能让世人知晓真相,这毕竟是一桩丑事。”

  顾图却不解,“先帝本来年轻,为何要急着将别人的孩子立为太子?”

  “别人的孩子?”江夏王轻轻哼笑一声,“他从出生就养在永安宫中了,谁晓得他是谁的孩子。兴许是张家的也说不定。”

  “养在永安宫中?”顾图道,“太皇太后,那么早就料到了……?”

  江夏王道:“不然,你以为太皇太后能放过李行舟?他可是害得先帝无子早终的罪魁祸首。”

  顾图却还傻愣愣地,“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