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第84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失去双眼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看不到,或许日子还没有那么艰难,可他曾看见过苍穹与山川,看过金羌土地上贫瘠但鲜明的四季,还有伙伴们的模样。

  曾拥有过却又骤然失去,星一夕内心的恐惧和绝望无法对任何人表达。即便是李舒,也没法完完全全地懂得他。

  伙伴的安慰变得轻飘飘、毫无力度。他那时候年纪又太小,实在找不到自戕的好方法,无论走去哪儿,只要他试图离开伙伴们的身边,就会有李舒商歌紧紧跟着。伙伴的手非常温暖,但太过温暖了,反而令星一夕愈发感到自己是世上如此飘零无依的人。他思念爹娘,思念头脑里渐渐模糊的往日时光。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得令人害怕,他自己同样也令人害怕——苦炼门里其他小孩会在李舒、商歌等人不在的时候嘲笑他、追打他。

  无法忍受这些言语和笑声,星一夕试图反击。他在烈日下跌跌撞撞走出宿居的山洞,午后的日光晒得他头脸俱热,他抓起石子,面对阳光抬起头,试图倾听和寻找笑声的源头。

  他听到的是惊恐的尖叫与纷乱的奔跑声。小孩儿们连滚带爬,呼喊着“妖怪”之类的词语从星一夕身边逃离。他站在阳光里,丢了石子,颤抖双手去碰触空空的眼窝。

  蒙眼的洁白布条成为星一夕皮肤的一部分。

  没有人再嘲笑他了。他们恐惧星一夕,就像对完成“血中去,血中回”的任务的李舒,带着微小的恐惧与敬畏。

  在这种疏离中,星一夕却奇特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敢于牵他手的人不多,连白欢喜一开始也十分畏惧,始终不怕他的,只有李舒、商歌和绍布。

  李舒是心怀愧疚,一直认为如果不是自己,乐契就无法找到星一夕,更无法伤害星一夕。

  商歌师从母亲学医学武,她并不害怕星一夕狰狞的、空空的眼窝,甚至说过,星一夕脸上那被乐契涂成金色的纵横伤疤,让他看起来像传说中无目却心如澄明之镜的神仙。

  至于绍布,他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什么都不怕。他听过星一夕在深夜里压低声音的哭泣声,那声音会让他想起自己消失了的妹妹。他会躺在星一夕身边,像对待妹妹一样,温柔地轻拍星一夕的肩膀。

  星一夕在伙伴的陪伴和旁人的恐惧中渐渐长大。他年岁越增长,就越是迷茫:与李舒游历天下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他漫长无味的一生,要用什么填补呢?

  椿长老会教李舒读书识字,金羌、大瑀和北戎的文字,李舒学得很杂。

  他学会了,便回来教星一夕,有时候也会带着星一夕去听课。

  识得“一”“人”“不”“天”这些基础汉字的那天,星一夕心中产生了无声但足以令他灵魂震动的惊愕。

  他循着自己的记忆,把在门主居所的囚室里摸到的那行字,笨拙地刻在石板上,让李舒识别。李舒不懂“擒”字,拿去给椿长老看,椿长老一看那石板便笑了,命人把星一夕找来。

  那是星一夕第一次完整地听到那句话:不闻仙人意,一笑擒天星。

  他甚至怀疑那是椿长老刻下的,毕竟椿长老念诵这两句的时候,语气充满了怀念与惋惜。他说这两句诗,来自苦炼门一位从不露面的神秘长老:不闻。

  星一夕喃喃地重复,不敢确信似的:“这里面有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椿长老起的,三个汉文,不似绍布一般只是金羌读音。听到星一夕这句话,椿长老十分惊奇地笑了:“自然不是!你是什么东西,她怎么会写你的名字。”

  椿长老显而易见的不悦。李舒谨慎地拉了拉星一夕的衣袖,让他停口。但星一夕对这异乡的文字、异乡的诗句和写下诗句的“不闻”产生好奇,固执地追问下去:“那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飞星一夕,转瞬即逝。你不值一提。”椿长老冷冷回答,“写下这些东西的人,与我一样,是苦炼门的继承人。她心有无穷远志,哪里是你这种东西能比的?”

  那一晚星一夕无法入眠。他走在静谧的九雀裂谷里,与同样年幼的十二剑们打招呼,最后爬上高台,抬头仰望。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满天星斗,全都落在他怀里。

  “从此我一直想知道,那位‘不闻’长老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想要去捉天上的星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星一夕说,“可是你们也摸到了,那十个字刻下的时候坚决冷静,没有丝毫犹豫。”

  李舒懂了:“你憧憬她?”

  星一夕被这个词吓了一跳:“不不,我……我哪里有资格?”

  地面的轰然巨响让位于下方的囚室崩塌了。李舒和栾秋牵着星一夕跑出来,发现通道被落石填塞,已经无法通过。

  三人被困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线的地方,已经有一盏茶功夫。

  三人轮换着扒拉石头,试图打开一条道路,现在是栾秋在忙活,李舒与星一夕歇息。

  星一夕能听见外头的一些声音,但落石层叠,很难分辨得清楚。李舒好奇他怎么想去帮曲青君,才问出星一夕从未说过的秘密往事。

  凡人怎能碰天星?星一夕全然不信。他一面怀疑,一面却又不停地想象那位“不闻”连仙人的愤怒都可抛在脑后的洒脱。眼瞎的许多年,他连李舒的模样的欧记得不清晰了,却总能立刻想起蓝色夜空中飞天的一位侠客。

  这想象太过荒诞,他从不对任何人说起。他想问问这位“不闻”,人力怎能胜天?力所不能及之事,又怎么能做到?一生若耗在这些无用无益无聊之事上,难道不是虚度?

  如今能解答他问题的人就在落石之外。

  星一夕摸索着来到栾秋身边。栾秋眼疾手快抓住一块落石,免得星一夕受伤。

  “多谢。”星一夕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是在得知“不闻”便是曲青君之后。栾秋心头仍旧别扭,他知道星一夕不过是想让自己引见,他好与曲青君说上几句话。

  “这世上没人崇敬她,除了你。”栾秋说,“她做了很多过分之事,无论是浩意山庄,还是大瑀江湖,全都唾弃、憎恶她。”

  “但你们没有受牵连。”星一夕想了想问,“她那个帮派里的弟子,也没有受牵连吧?”

  自然是没有的。

  诛邪大会开得气势磅礴,结束得令人扼腕。

  曲青君跳落沈水失踪后,云门馆弟子走的走散的散。馆主的离开仿佛一场闹剧,起初是有人嘲笑他们,但不久之后,江湖人便发觉云门馆弟子个个基础扎实,浩海剑和浩然枪这两门绝妙功夫,更是人人都练得精熟。在明夜堂的走动下,弟子们纷纷找到了新的帮派,各自心满意足。

  再聊起曲青君,旁人总要说一句:被她蒙骗了吧?慧光长舍和金满空偷拐小孩用来练功,这事儿就是曲青君授意的。你们都是受害人,可惜、可叹,竟遇上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女人。

  浩意山庄更是收足同情:人们热情万份地揣测与演绎陈旧往事——说不定下手的就是曲青君,她是为了夺走盟主之位才杀了自己哥哥;任蔷一介女流,没有依靠,但不愧是曲天阳妻子,竟与这恶女人顽抗许久,逼得那恶女蒙骗弟子们离开,悻悻收手。这样一推断,浩意山庄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自然也跟这个恶女人脱离不了干系。

  明夜堂似是打算说明事实,但一切都要等到栾秋入金羌、探苦炼门回来才可下定论。

  李舒听栾秋说起这些事,黑暗中眉头紧皱。

  他见识过所谓的江湖人如何对流言津津乐道。浩意山庄的,苦炼门的,英则自己的,那些没有影子的风言风语总是肆意流淌在大地上。当一个传闻变得人人都热衷谈论,那便只求有趣,不管真相了。

  星一夕继续说:“她离开浩意山庄多年,实则从未对你们做过什么不妥之事。相反,她现在成为你们大瑀江湖众矢之的,浩意山庄的地位,不是变得更高了么?”

  栾秋愣住了。

  他碰落一块石头,忽然有光线从缝隙中透入。

  星一夕耳朵一动:他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打斗仍在继续,且变得更加混乱了。刀戈撞击、尘烟四起,不时还有曲天阳狂笑的声音。他在说话,但很模糊。星一夕和李舒连忙一同伸手去扒拉,把那个指甲大小的缝隙挖得更大。

  连李舒和栾秋也听到了激战的声音。三人不敢出声喊人相救,生怕让缠斗的人们分神。

  缝隙越来越大了。李舒已经能看见落满石头的通道,尽头便是曲天阳与曲青君激斗的地方。空气浑浊,混着灰尘,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

  终于挖出了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栾秋让李舒先走。光线照在李舒身上,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李舒肩头的伤口上。

  李舒怕他又要问,泥鳅一样滑了出去,回头去拉星一夕。

  就在这当口,前方再次传来巨响与惨呼。

  他们分辨不清那是谁的惨呼,只听见曲青君急急喘气,哑声大吼:“我知道金满空是你的人!他是你安排来引诱我回苦炼门的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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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忽然想到一个场景↓

  星一夕:(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困惑、焦虑和茫然)

  曲青君:……关我屁事?

第81章 青君(2)

  十六年前,是栾秋第一个看到了四郎峰上金属的反光。

  寻找曲天阳的武林人士聚集在四郎峰脚下,曲青君匆忙赶来,拦住众人,也拦住了想要上山的任蔷。两个女人在人群中对视一眼,曲青君微微摇头,任蔷只能站定。

  阻止了所有人靠近尸体,曲青君佯装悲痛,“大哥一生端谨,定不愿意让大家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最后独自一人登上峰顶。

  唐古的尸体就扎在岩石上。破天枪枪尖有倒刺,她把枪□□的时候,被雨水泡得腐坏的尸体溅出一泡污水。

  蛆虫在唐古的尸体上乱爬,他手脚已经开始腐烂,脖子重重地垂落,脑袋几乎要掉下来似的。

  唯有脸上一张人.皮面具死死罩在骨头上。

  唐古擅长易容,这是他的手笔。腐烂的尸体顶着曲天阳的一张脸,浓眉低垂,神情安然。

  曲青君扶着尸体缓缓放下。她纵有千万种想象,却怎么也没料到,曲天阳会杀唐古。

  人.皮面具确实不易识破,可如今尸体已经腐坏,只要下山,一定被别人认出。曲青君在刹那间明白了曲天阳的用意:如果想要维护浩意山庄的名声,那么这个谎言便要维持一生。

  她掏出手帕盖在唐古的尸身上,流了两滴泪。

  纵然对他无情,但也是一场相识。她记得唐古在金羌有妻儿家业,此次到大瑀,一心只是为了寻回苦炼门久久不归的“椿”长老和“不闻”长老。

  旁人或许认不出,但任蔷在看见尸体的第一眼,便知道那个人不是曲天阳。

  她捡起唐古落地的手指,示意谢长春不得告诉任何人。

  曲青君回头时看到了她的动作,两个女人隔着人群凝视彼此。在这一眼中,确认对方就是自己的伙伴。

  任蔷找理由把灵堂里的人遣走,与曲青君以收殓曲天阳尸体为名,低声商议。

  当时的任蔷只知道曲天阳除了“神光诀”,还练了其他内功。曲青君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从兄妹两人少年时在金羌的经历,到唐古千里迢迢来找他们,再到眼前的尸体。

  让她惊异的是,任蔷没有哭。一贯温柔的眼睛里竟没有丝毫的波动,尽是冷冷的决然。

  “骗吧,骗过全天下。”任蔷一字字说,“浩意山庄这么多弟子,还有曲洱,我绝不能让他们一生蒙羞。你知道这个江湖,人多口杂,他们之中许多人只是浩意山庄普普通通的学武弟子,还谈不上涉足江湖。若是此生声誉被曲天阳这个恶徒毁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曲青君问她怎么骗。任蔷看着棺内脸覆白帕的尸体,静静道:“这就是曲天阳,我的夫君。”

  此时她眼中才滚下泪来。但越是流泪,目光却越发坚定:“青君,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哪怕带到棺材里,也不能揭示于世人面前。”

  曲青君记得,自己跪坐在嫂嫂面前,摇了摇头。

  任蔷当即脸色就变了。她哽咽着抓住曲青君的肩膀:“青君!妹妹!别犯傻……”

  “我要去找他,我要问出个究竟。”曲青君指着棺木一字字道,“唐古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你我也没必要为这样的混帐背上一辈子的负累!你不告诉曲洱和其他弟子真相,他们便永远敬仰和怀念曲天阳。他们还要在山庄里挂起他的画像……”

  “我不会挂!”任蔷斩钉截铁,“青君,他能杀掉这位唐古,能狠心撇下我们母子和这么多人,当年还能把你囚禁、逼你就范,他就不是个可以好好跟你说话的人。你去找他,那是有去无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青君,你还当我是你的嫂嫂,就听我一句话,别找他,别想起他。就当他死了吧,死得干净彻底,世上再也没有曲天阳这个人。”

  曲青君难以置信:“你太自私了。”

  任蔷只是坚持,丝毫不肯松口。

  同样被悲痛与愤怒控制的曲青君面对这样的任蔷,愈发的恨起曲天阳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算什么东西,这个浩意山庄又有哪里值得任蔷这样死守。什么名声、什么毁誉,都不过是浮云一片,哪里值得这样耿耿不放?她不能理解,也不可能认同。

  “我要当诛邪盟盟主。”曲青君站了起来,“曲天阳必定是回苦炼门去了。”

  曲天阳在唐古出现之后,才拉起大旗,要创立诛邪盟讨伐千里之外名不见经传的“苦炼门”。曲青君此时想起,才意识到他早已做好打算,要让唐古来当替死鬼。苦炼门的破天枪杀了浩意山庄庄主,那自然是魔教与正道的纠缠,没有人会怀疑曲天阳身亡的种种蹊跷。

  而曲天阳更是盘算好了,他向任蔷透露过自己偷练别派内功,那一次试探让他确信,任蔷定会协助他完成这场瞒天过海的骗局。

  “就让我当这个恶人好了。我的大哥死了,我迫不及待当上盟主,迫不及待地剿灭苦炼门,建功立业。让天下的唾骂都朝我来,反正我曲青君从来不介意。”曲青君说,“我杀他,就当杀一个苦炼门恶徒。没有人会知道那是曲天阳,这样总可以吧?”

  “不行。”任蔷仍旧摇头,“妹妹,如今的你不是曲天阳的对手。对我而言,你比曲天阳重要千千万万倍。请你务必珍重自己,不要牺牲。”

  是这句话浇灭了曲青君心头的熊熊怒火。她跌坐在任蔷面前,看着眼前尸体,想起曲天阳的种种,终于在嫂子面前放声大哭。

  等葬礼结束,曲青君再次来到任蔷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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