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04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洛凭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倏然喉中一甜,吐了口血,但他并不在意。

  头脑仍是一片麻木,他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悔意将会席卷而来,如不息的潮水,反复冲刷心田,在接下来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常相伴随,或许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份伤痛才会与今晚得知的事情一道逐渐化开,融入记忆,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尽在无言

  之后几天,为了督促杭州府加紧进度,洛凭渊不得不分出精力到驿馆坐镇,但大半时间仍然守在白家庭院。地方官员士绅见到宁王冷峻沉默,杀机隐隐,比传闻中更为难打交道,又有闵家一夕倾覆的殷鉴当前,都收起了侥幸心理,看样子,倘若不能如期完事交差,这尊大佛就要变成瘟神了。

  洛凭渊实际上远比他们更不好过,每天度日如年,内心煎熬加上连番忙碌,他迅速憔悴了一圈。幸而秦肃教训过一顿后,总算不再拦阻,任由他默默待在病榻旁,替静王理顺体内气息,端着碗一点点喂进药汁和参汤,擦拭额头身上的虚汗,用蘸水的棉纱浸润烧得发白的嘴唇。

  内院静寂非常,除了放轻脚步的走动声,偶尔不小心的器皿碰撞声,就唯有草丛中的虫鸣。为了防止扰到主上,影响病情,连树上的知了都被谷雨和白露拿着竹竿一只只黏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获取解药是下一步的事,如果静王撑不过眼下这一关,就没有以后了。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众人的千祈万求,第四天头上,洛湮华的高烧终于有了减退的迹象,但人依旧昏迷不醒。奚茗画诊过脉息,数日来绷紧的表情稍有缓和:“如果接下来两天能保持平稳,热度不再升上去,就表示暂时脱离险境。”

  “但是,”他紧接着说道,“按照脉象,江宗主昨天就应该醒了,如果迟迟不能恢复意识,仍然会有危险。”

  “皇兄,”周围的下属陆续散去,洛凭渊坐在床侧,握住洛湮华略微失温的手,轻声说道,“你一定觉得很累,所以想多休息一会儿。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你不管琅環了?……不理我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低下头,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湿意:“我真的知错了,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皇兄,怎么罚我都好,求求你醒过来吧。”他没有资格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口拙,翻来覆去只会说同样的话,不似恳求原谅,倒像在平复心慌,安慰自己。

  他最近睡得很少,不仅是由于晚上要守着静王,而且每次疲倦睡去,不出一个时辰又会冷汗淋漓地惊醒。不是害怕得不到谅解,而是前所未有地恐惧失去。

  他不能失去洛湮华,这是无法承受的。自己已不再一无所有,似乎拥有了很多,但是如果世上没有了皇兄,留给他的将远不止是荒芜,而是完全地崩毁。

  江晚璃端着药碗走近卧房时,看见宁王小心地伸出手,用指尖碰触表兄的前额,像是想要拂平病痛,让蹙紧的眉心重新舒展。动作轻而缓慢,洛凭渊俊美憔悴的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哀伤意味,仿佛在无声地祈求。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满怀气怒,见到此情此景,恼恨之情也不禁退去了一些。

  洛湮华觉得非常疲惫,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久,翻过火山,穿越冰雪,跋涉千山万水,历经尘世沧桑。他早就累了,被没完没了的病痛和烦扰折磨得精疲力尽,但一路上从不敢驻足停歇。无数殷殷期盼的目光注视、催促着,告诉他目标就在前方。

  是的,他有背负的责任、等待完成的使命,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召唤。所以他不能停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走下去,直到最终的尽头,回到自己的宿命里。

  在力竭的一刻,他感到了茫然,不仅是孤独寂寞,还有心灰意冷的悲伤。他所爱的人,所在意的人,不是生死永隔,就是选择决然离去,将他独自留在近乎虚无的空茫里,在寂静的废墟中无止境地徘徊。

  人人都渴望活得长久,他却开始期盼结束。纵使留恋晨曦的曙光,清泠的雨露,但它们注定不属于自己,他真的很想任性一次,让这一场漫漫轮回提前休止,至少奈何桥的另一端,会有久别的亲人,安宁的休憩。

  隐约地,耳畔像是有谁在断断续续地低语,依稀是熟悉的清朗声音,只是与平日不同,沙哑而颤抖。洛湮华在飘散的意识中沉浮,分不清过了多久,才模糊地想到,那是凭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弟好像很悲伤,反复不住地喃喃求恳着,如同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洛湮华在昏睡中蹙眉,他总是很心疼凭渊的,但是放心不下又能怎样呢,凭渊已经长大了,而自己,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

  醒转之际,已是第五日的夜半。洛凭渊靠在榻边,头倚在楠木床架上,半梦半醒睡了过去。当身边有细微的动静传来,他蓦地惊觉,扑到床头,就看见洛湮华密密的眼睫吃力地翕动,最终慢慢张开。

  “皇兄!”洛凭渊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你终于醒了!我……大家都急坏了……”

  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简直像绝处逢生般悲喜焦急,想说急坏了,又诚惶诚恐,觉得不配提到自己,临时改口成“大家”;颤抖着手去试静王额头的温度,又怕被皇兄讨厌,轻轻碰触就赶紧缩回。

  “皇兄,你睡了五天,现在感觉怎样?”他低声问,极力想镇定一些,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对了,你一定渴了,喝点水好不好?”

  洛湮华头脑还在晕眩,身体空虚乏力,似乎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他反应不过来情况,感到喉中干渴灼痛,就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只是诧异竟然睡了五天之久。

  洛凭渊连忙端来一杯温水,扶起静王靠在自己身上,将杯子凑近唇边。这一串举动以往做过许多次,于两人都不陌生,洛湮华却觉出了一丝异样,凭渊的动作异乎寻常地轻柔小心,仿佛自己一触即碎,生怕磕碰到半点。

  他下意识地就着弟弟的手喝了两口水,昏迷前的记忆缓慢回流,大雨中的恬园,魏无泽、青鸾,还有凭渊……再一次的目光相视,他看到了洛凭渊来不及掩藏的负疚与痛切,洛凭渊见到了皇兄眼中的黯然。

  “皇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在刹那间想到了负荆请罪,想到了结草衔环,但是相比心中的感情和皇兄的付出,这些话语未免太过轻飘,肤浅得不值一提。

  “我错了,害你病重受苦。”他的千言万语出不了口,垂着头,仍然只会这么一句。

  洛湮华感到背后倚靠的肩膀在轻微地战栗,好像非常不安,但他昏睡得太久,整个人虚乏脱力,加上低烧未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莫要说回应,连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室内短暂地静默了片刻,一旁打盹的谷雨听到响动,迷迷糊糊地在凳子上坐直,望见半坐起身的静王,顿时困意全消,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主上,您总算醒了,真是上天佑护,呜呜呜,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他急急忙忙朝外跑去,远远还能听到喜极而泣的叫声:“奚谷主,奚谷主,您快来看看,主上他醒过来了!”

  随着小侍从还带点稚嫩的嗓音,白家庭院内外就像突然活了过来,下属们有的抓着外衫,有的倒趿着鞋子,有的索性光着脚,簇拥向主屋卧房,想探视宗主的情况,随后又被奚谷主一句话赶了回去:“半夜三更吵什么,扰了江宗主养病,还不各回各处!”

  经此一打断,洛凭渊的认错自然继续不下去,他陪在一旁,看着奚茗画诊脉,谷雨和白露服侍皇兄更衣起居、略作洗漱。几日来这些贴身的照料都是他在做,此刻却无端地心虚情怯,不知如何上前帮手,又舍不得站远。

  他没勇气碰触静王的视线,害怕在里面读到排斥或者失望,但望着皇兄逐渐清明的眼瞳,素白的脸,安心的感觉还是一点点漫上,令惶然的内心生出少许踏实。无论如何,最危险的时刻度过去了,只要皇兄愿意回来,已是最大的宽恕。不管之后求取解药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会甘之如饴。

  洛湮华被发烧透支了体力,稍微动一动就精神不济,强撑着喝了两口谷雨端来的小米粥,几乎是立即又昏睡过去。他常常生病,但似乎哪一次都比不上这回严重,尽管隐约觉出洛凭渊紧张自责得厉害,却实在没有余力多想。

  从生死边缘回转绝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自内而外,身体每一处都如在痛苦挣扎,在时昏时醒中又过了三天,洛湮华才感到散落的神志缓慢收拢,让自己能够清醒地思考。周围每个人都轻声漫语小心翼翼,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件珍贵的薄瓷,需要轻拿轻放。但洛凭渊的状态格外不对劲,如果其他人的变化是两分,轮到他就至少是十分,躲避的目光,怔忡的凝视,掩饰不住地憔悴失神,自己一个轻微的动静就能让他惊跳起来,时而欲言又止,时而慌乱无措得像个孩子,神色间尽是痛悔自责。

  凭渊不是没经过事的人,性格也持重,如果只是看到了霍连生、彭连虎的供状,应该不至于失常至此啊,他有些疑惑地想着。

  “阿肃,”等到宁王外出处理公事,洛湮华叫了声秦肃,顿了一下才轻声问道:“凭渊怎么了?是我已经病入膏肓,还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秦肃从屋角转到床侧,速度比平时慢了一点。他对五殿下讲述过往时,本没指望能瞒过主上,但也想不到静王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而且两条全中。

  他在洛湮华面前从无欺瞒,只是若要照实回答,又委实出不了口,踌躇了一瞬,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单膝点地请罪道:“是我忍不住,告知了当年旧事。”

  洛湮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又问道,“说了多少?”

  秦肃见他情绪还算平稳,硬着头皮道:“全说了。”

  他答应过不会吐露,但眼看着后果严重,却后悔没有早点让洛凭渊知情。纵然是违背了命令,可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洛湮华的生命更加重要。

  洛湮华闭了闭眼睛,倦意又一次无可遏制地袭上心头。他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既是顾虑到洛凭渊的感受,也因为自己宁愿遗忘。

  伤痕一旦揭开,必定鲜血淋漓,凭渊毕竟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希望两人能自然地相处,而不是令皇弟失去坦然,被亏欠愧疚压得抬不起头。

  “是我没能忍住。”秦肃见他迟迟不语,低声道,“请主上责罚。”

  洛湮华慢慢摇了摇头:“不怪你。”他轻声说道,“阿肃,我只是,心里有些空。”

  他不能责怪秦肃,阿肃也是人,一定是忍耐到了极限,只是事到如今,该怎样对待凭渊,而凭渊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回想之前的龃龉,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了恩情和负疚?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等凭渊回来,替我告诉他,我想安静几天,让他不要多想,好好吃饭睡觉。”

  他还远远没从大病中缓过来,疲惫又茫然,一时间剪不断,理还乱,只有本能地先放一放,让彼此都少些煎熬。

  洛凭渊怎么可能不多想,从驿馆骑马赶回,还没来得及迈进内院就被拦住了,得知静王的意思,顿时如同挨了晴空霹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被皇兄讨厌了!皇兄一定是伤得太重,连看都不想看见自己。

  他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连秦肃简短的解释都没听清,半晌才脚步跌撞地走到自己住的厢房,但觉眼眶发涩,满心酸楚,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不要紧的,皇兄生气不是再正常不过么,即使被拒之门外,只要有助于静养恢复就好。

  亟待完成的事务还有很多,洛湮华曾为户部清账付出许多心血,自己不能虎头蛇尾。而且不用多久就会一起回去洛城,他们得设法取得解药,为琅環伸冤,只要用心去做,皇兄一定会渐渐原谅自己的。

  洛凭渊呆坐良久,直到从人送进房中的晚餐已经冷透,才拿起木箸草草吃了几口。他想,须得给李平澜写封信,但事关皇兄的解药,内容属于绝密,通过靖羽卫的渠道实在不能放心,或许还是得找阿肃,交给玄霜去办。

  不管宁王有多纠结,琅環内部如何忧心,随着魏无泽身死,闵家获罪,世家大族不得不低头退让,生恐受到牵连撞在刀口上,江南地界进入了一段平稳期,闵家在洛城朝廷上发起的反对声浪也没了底气,短短几日内偃旗息鼓。

  然而,也是在洛湮华病重昏迷的期间,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奉旨前往绥宁犒赏守军的安王洛君平在城郊游猎时,遭遇一伙夷金武者袭击,二十多名随从或伤或死,洛君平本人被挟持而去,下落不明。

  事发突然,绥宁守将杨奉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安王一路抵达后,常常嫌东嫌西,对简陋的条件诸多不满,若非由于互市的关系,此地还有些来自异域的新鲜物事供他解闷,怕是还要愈发抱怨。无论杨将军、绥宁知府王明远,还是同知、参军,都不止一次地提醒过,禹周和夷金如今关系紧张,没有兵马护卫莫要轻易出城,以免出现不测。洛君平起初倒也安分,只让人陪着在城中游逛,谁知那一天,三皇子不知怎地心血来潮,忽然起了打猎的兴致,带着一小拨随从不由分说就出了城门,结果就此一去不回,等杨奉先接到消息,点起人马四出搜寻时,只见到死伤狼藉、踪迹杳然。

  皇子无端被掳走,生死不知,于绥宁军而言无异于祸从天降。人人都知道是夷金下的手,但此事连声张都不宜,又从何追查?

  同行官员不断责问催促,安王府的随从更是气势汹汹,杨将军和王知府无奈向朝廷上书请罪并求援。两人安置家小,做好了天威震怒,一道圣旨褫夺身家性命的准备。请罪的折子刚刚交由八百里加急送出,绥宁城头就接到了一封夷金武士用弓箭射来的谈和书。

  书信是夷金兵马元帅萨木赤代表摄政王完颜灼发出,大意是,我们前日有幸请到了贵国的三皇子来做客,正在好生款待,打算多留贵客一段日子,就如禹周一直热情招待完颜潮世子一般。不过,鉴于摄政王殿下颇为思念世子,想必贵国皇帝陛下亦会记挂三皇子,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多闻贵国云王殿下光风霁月、令行禁止,只要云王愿意陪同世子前来绥宁,本帅可与四殿下相约城外会面,阵前换人,两国就此消除芥蒂,握手言和。想禹周崇理重信,天家兄弟情深,三皇子必可顺利返回。另外,完颜世子地位不及三皇子贵重,接受招待的时间又比三皇子长得多,我国其实吃亏不小,乃是因为久慕四殿下英明,渴盼一睹风采,这才作此提议,倘若贵国不同意,则交换之事就此作罢,双方各安天命。

  请罪折子和萨木赤的书信一先一后到了洛城,朝野哗然,金殿之上登时炸了锅。安王的分量虽不及云王和宁王,但也是不折不扣的皇子,如果任由他成为夷金的质子,天朝上国颜面何存?去岁及年初对辽金取得的胜果也要大为受挫。既然没有现成的营救之法,拿完颜潮去换回三皇子未尝不可,问题是,对方何以非要指定云王出面?

  云王洛临翩是镇驻边关,护持禹周安泰的定海神针,在军中声望尊崇,百姓心中更是敬若天人。多数臣子都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夷金一向阴险,且曾经意图刺杀云王殿下,我们损失了一位皇子已是不幸,岂有明知危险还让四殿下踏入的道理?再者,完颜潮还被软禁着,谅那些金人也不敢拿安王怎样,不如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言下之意,禹周可以没有安王,云王却万万不容有失。然而,也有一些臣子提出,在明明有机会营救的情况下,倘若非要四殿下袖手不救三殿下,则骨肉亲情何存,长幼伦常上又如何交代?我泱泱禹周与蛮夷何异?

  两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种观点人数虽少,却异常执着顽固,紫宸殿上端的是唇枪舌剑,人人振振有词。天宜帝头痛不已,此事委实两难,他当然不欲洛临翩涉险,对洛君平的莽撞气不打一处来,但要做出决定就此不管,又确有不妥不忍之处。

  洛临翩沉着气听了一阵,但觉烦不胜烦,出班说道:“父皇,夷金虚张声势,用的是攻心之计,倘若避而不应,倒显得我禹周怕了他们,恐将折了士气军心。况且,区区阵前换质而已,儿臣若是畏缩不前,怎能受得起三军将士爱重膺服?日后敌寇来袭,又将如何率领王师征战?”

  他向周围文臣武将扫过一眼,淡淡道:“两军对阵,北辽千军万马尚且俯首,倒要看看一群魑魅魍魉能奈我何?请父皇下旨,儿臣愿押送完颜潮前往绥宁,换得三皇兄平安返京!”

  声音清寒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然,令满朝鼎沸瞬间静止。他早已发现,一干赞成四殿下前往的朝臣中,有些确实是为了坚持己见,另一部分却与太子颇有瓜葛,不时去看辅政薛松年的眼色。自己离开洛城一段时日,甚或是出点意外,应该很符合太子的心意和利益吧?

  看穿了这点,他心里一阵厌烦,但关系到家国大局,洛文箫那点诡魅心思还不值得考虑在内,就像他对洛君平十二分看不上、懒得管,但总不能弃之不顾,任由这位人品差劲的三皇兄落到外虏手中,遭受折辱摆布。

  此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他在洛城待得气闷,走一遭边关权当透气,待到回转时,想来静王和宁王也到了归期,正可与他们重聚。

  心意一决,云王就不再理会群臣劝阻,天宜帝于紫宸殿上准奏,少不得单独召见嘱咐一番。三日后,洛临翩提兵五千,押着完颜潮启程,往边城绥宁而去。他去岁班师时正逢冬雪皑皑,此去却是在炎炎夏日。洛城百姓闻讯,多有在道旁相送,有的随在兵马后面,直送到城外十里。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殿失火

  京城的讯息传到江南,若在往日,云王奉旨前往绥宁,即将与夷金阵前换质,这等大事,琅環定会第一时间呈报宗主。但而今静王才度过病危,朱晋哪里敢贸然惊扰,只好先找到宁王,两人再一同去询问梦仙谷主。

  “不行,正因为是大事,现在才不能告诉江宗主。”奚茗画断然道,“不能让他耗费心神,至少迟些日子,待到脉象稳定再说。”

  洛凭渊与朱晋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异议。朱晋沉吟说道:“虽是不能请示主上,但夷金此举透着诡诈,我们总需做好防范,万不能让四殿下有所闪失。”只是,随着战事终了和宗主南来,琅環的主力目前集中在江南、湖湘一带,连熟悉边关征战的横刀和灵虚也不例外,现在赶去,动静既大,又不免有些仓促。

  “不用过于着紧。”奚茗画的神色却不似他一般凝重,淡淡笑道:“苏阁主和云堡主最近没什么事,正在北边一带晃悠,他们得知消息,自会尽力护持四殿下周全。唔,慎重起见,我代江宗主给小苏写封信吧,你们派人送去。”

  奚谷主与苏阁主乃多年旧友、莫逆之交,写封信不在话下。朱晋甚喜,云王还在韶安与北辽交战时,就曾多次得璇玑阁主苏凌雪和云毓襄助,有他们出手照拂,自是再好不过。

  三人又商议片刻,云王动身之际,除了影卫小霍,身边还有秦霜抽出的七八名暗卫,加上层层兵马,理应是安全的。洛凭渊琢磨一下,属下靖羽卫中,聂寂峦剑法最高,曲观澜持有鱼肠剑,他于是召来二人,叮嘱即刻出发,直赴绥宁保护四皇兄。他想到,自己和静王回京时,洛临翩应该还在遂宁或归途中,但即使少了强援,他也一定要取到解药。

  这时候,杭州府的清丈临近尾声,静王在奚茗画的诊治下养息病情,年轻的宁王重新燃起了斗志,却不知道,一个超乎想象的噩耗正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他。

  从三月到六月,静王、宁王、安王、云王,四位皇子先后由于不同的原因离开洛城,或南下或北上,京中只余下在东宫戴罪软禁的太子洛文箫和才满六岁的小皇子洛允修。

  习惯了众皇子不时进宫殷殷问安,天宜帝多少感觉不适应,连宫人妃嫔穿梭往来的重华宫都仿佛呈现出寂寥的暮气。他喟然想到,儿子一多,就要吵闹争斗,还得提防他们生出异心,可说烦不胜烦,然而一旦都不在跟前,又难免不是滋味。何况,三皇子还成了夷金的阶下囚,连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都难说得很。

  不算令他寝食难安的静王,撇开有罪的太子,将命运未卜的安王搁在一旁,皇帝恍然发觉天宜朝竟然只有洛临翩和洛凭渊两名成年皇子了。他近来精力大不如前,不由得感到些许不踏实,记起最近传出有喜的丽嫔,本来指望添个公主,现如今倒觉得,还是皇子更为合意。

  因为三皇子出事的缘故,一年一度的雾岚围猎不得不推迟,天宜帝身体不舒爽,兴致也早已败得干净,本想索性取消,但下面又有一班臣子力主须得一切照常,免得让夷金小人得志,以为我们弱了气势。皇帝只得强提精神,云王离京不久,天子出行的仪仗也在三千禁军的前后护卫下,浩浩荡荡经城北镇海门,前往雾岚山。

  心神不宁加上安王被掳的刺激,天宜帝对自身安全格外上心,特地下旨要李平澜同行。此次伴驾的仍是容妃,带着小皇子月月,随行的还有丹阳公主洛雪凝和准驸马林辰。

  按照惯例,雾岚围猎的时间是三天,来回路途各需两日,一共是七天。然而,或许天宜二十二年的夏天注定多事,就在御驾出城的第三天夜里,重华宫中走水了。

  谁也不晓得,已被禁足蕴秀宫中近一年的韩贵妃是如何走出了紧闭的宫室大门,在一弯残月映照下穿过御花园,来到供奉洛氏先祖灵位的含章殿,又是如何在值夜的侍卫、内侍、宫女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摸进偏殿,将几桶供奉长明灯的香油泼洒到桌椅器具上,而后引火点燃。

  即使皇帝不在,宫中的守备正是最松弛的时候,夜半又是最容易疏神放松的时刻,这一切也未免发生得太过匪夷所思,令人猝不及防。

  火势最先是从含章殿西偏殿的一处角落烧起来的,据说那里原本设有一间很小的密室,其中收藏的物品珍贵无比,机关繁复精巧,只有天子能够进入。但这仅限于宫人们私下传说,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甚至到底有没有密室,都无从证实。毕竟,重华宫中,每一处年代深远的宫室,都有着属于自身的故事和传闻。

  熊熊烈焰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殿中蔓延,蹿上琉璃殿脊,映亮半边夜空,紧急示警的锣声响彻宫城,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最先赶至现场的内侍宫女们看到身着黑色绣金宫裙的韩贵妃长发披散,孑然立在热浪滚滚的西偏殿内,凄声长笑,赤红的火光映着她曾经美艳的衰败面容,宛如地狱中的鬼魅。

  在后来的审讯中,目睹当时情景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说,贵妃疯狂凄厉的笑声里好像夹杂着几个名字,那是江璧瑶、洛深华,还有,陛下的名讳。

  桂秋宫的主位宜妃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披了件衣裳起身,隔窗看到远处闪动的火光,大宫女杏芬奔出去打探消息,隔了一阵回来,半是惶然半是兴奋地附耳禀告。

  “母子俩都是恶鬼,死到临头还要拉人垫背。”宜妃低声自语,倏然提高了嗓音,“烧吧,烧吧!姓韩的贱人早该死了!以为把别人的皇子都害死,她那阴险儿子就能登上大位?做梦去吧!”

  “娘娘,慎言啊!”杏芬吓得失色,连忙压低声音劝止,“须防着人多口杂,被听见传了出去……”

  “事已至此,本宫还怕什么!”宜妃冷笑道,“纵火烧宫是什么罪名,谁不晓得她一心要压过皇后,为了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先帝都敢冒犯!以为装疯卖傻就不会祸延全族?贱人就是贱人,谁沾上谁倒霉!”

  “娘娘,”杏芬领会不了她话里的意思,只忙着劝道:“连北辽都不是云王的对手,有四殿下亲自前去,三殿下一定能平安归来的。在那之前,您万万要保重,莫要熬坏了身体啊!”

  “谁知他肯不肯尽力。”宜妃喃喃道,却终于停下了口。

  安王在洛城待得好好的,若不是太子暗中授意怂恿,怎么会突然去了绥宁,成了夷金的俘虏?这些年她低声下气地服从韩贵妃,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洛君平又替太子担了多少风险骂名,到头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