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05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人尽皆知,云王与安王不睦,但凡提起洛临翩,洛君平就如一只竖起羽毛的斗鸡,自小到大积累嫌隙无数,绝非一日之寒。但她现在只能将微薄的希望寄托在四皇子身上,盼望以云王的本事和冷傲性格,不至于记恨自己的儿子,能将他活着救回洛城。

  隔着重重宫室,仍能辨出含章殿方向火光冲天,这对母子,一个毒如蛇蝎,一个狠似豺狼,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她从杏芬手中接过锦帕擦拭着眼角,泪水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芷汀宫中,莲妃同样伫立窗前,望着夜空下的火光,一向恬和清淡的面容现出少有的凝重。那个害死了琅環皇后,曾经在宫中权倾一时的女人终于葬身火海,但是看样子,竟是要以死作为代价,带走属于静王洛湮华的生机。从去年中秋被强制养病起,韩贵妃一直表现得安分守己,待到太子出事,又传出受了刺激有些心智失常,时有疯言疯语,自己和其他人都大意了,即使了解她的深沉心机,却低估了那份纠缠十数年的怨毒。

  或许从很久以前,韩素宜就已经是个疯子,皇后早已辞世,她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与对方争斗,将嫉恨、折辱加诸到洛深华身上。赢过江璧瑶,让洛文箫胜过洛深华,就是她活着与死去的意义。

  这一夜,宫城中乱做一团,人人奔走惊呼,偏偏大内总管吴庸和统领李平澜都不在,副统领袁旭升紧急调集三十架水龙,汲太液池水灭火,饶是如此,若非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透雨,恐怕就不止是西偏殿化为灰烬了,整座含章殿都将付之一炬。

  宫中失火令刚刚恢复平静的京城又一次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即使极力平息事态、减少影响,城里还是出现了不少谣言。有人说韩贵妃会妖法,是专门来谋害宗室、祸乱江山的,否则纵火烧哪里不好,为什么遭劫的偏偏是含章殿?又有人记起旧事,说当年琅環皇后就是死在妖妃手中,边境的连年战祸正是因之而起;也有人不相信,说火灾是雷击所致,乃上天示警,劈死个把宫妃不过是顺带的意外;……

  含章殿被焚,罪责更甚于皇帝常去的清凉殿、御书房失火,袁旭升暗暗叫苦,又不敢迟延,拂晓就命人飞马往雾岚山报讯,即使火势并未殃及供奉宗室灵位的主殿,西偏殿烧毁也是天大的乱子,代表着宫内即将掀起血雨腥风、无数人头落地。他自己也难逃问责,只盼望后半夜那一场及时雨能够解释为天意护佑,令皇帝在保全颜面之余,缓和几分杀机。

  雾岚围场的皇帐内,天宜帝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御前侍卫,面上神色由震惊而震怒,却没有立时发作。他沉吟着,目光渐渐变得复杂难名,缓缓问道:“确定是西偏殿烧毁了,不是主殿,也不是其他地方?”

  “回陛下,就是西偏殿。”那侍卫战战兢兢又不明所以,颤声答道,“火势就是从那里起来的,一开始就烧得极大,袁副统领虽带着小的们奋力扑救,但已来不及保住殿宇、救出贵妃;幸得天降大雨,主殿和东偏殿未受波及。”

  “什么贵妃,一个私出宫门,夜闯重地的疯子、罪人,也配做贵妃!”天宜帝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沉沉说道,“不过离开三天就出事,这围猎看来也别想猎下去了。回去告诉袁旭升,让他给朕好好地查,含章殿怎么会突然走水,都有谁参与其中?若是朕回去时还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提头来见!”

  皇帝的语气虽然古怪,但不似要重重降罪,那侍卫诺诺连声,心里却稍微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去。

  吴庸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煞白,他看一眼同样站在旁侧的李平澜,在李统领从来波澜不惊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怒意,虽然短暂,却如惊涛骇浪。

  水火无情,宫城内外,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明了,西偏殿被烧毁意味着什么。与金丝楠木的巨大殿梁、灿烂的琉璃瓦,古朴贵重的陈设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那间唯有帝王能够进入的密室,以及藏于其中的无价之宝——根除碧海澄心的解药,琅環宗主最需要的东西。

  火场中到处是烧融的瓦砾,遍布焦痕和水迹,李平澜走近时,众侍卫宫人已清理出十多具内侍宫女的尸身,全都焦黑不成人形。

  “凭着位置和头上金饰,属下等辨认这应是贵妃的骸骨。”袁旭升指着地上单独放置的一具说道,“经过清点,被烧死的有当夜值守含章殿的宫人,也有救火时身死的,此外还多出一具尸身,很可能是贵妃的贴身宫女织锦。”

  李平澜看也不看,目光扫过眼前残破狼藉的景象,淡淡问道:“当值的侍卫呢?我是不是吩咐过,含章殿的一草一木都需看顾好?”

  袁旭升脸上现出愧色,李统领确实不止一次下令、交待,平日里安排值守的也都是御前侍卫中的精锐,他低声道:“前一晚,端王府和睿王府先后遇到贼人潜入,惊吓了女眷,两位王爷已随驾去了雾岚山,府里就派人向宫中求助,属下临时分拨了一些人手出去。”

  先是天宜帝将高手都带走护驾,紧接着恰好碰上两家王府求助,不好不给面子,当夜负责巡视含章殿的两名侍卫都是他抽调递补过去的;结果韩贵妃潜入时正逢换值,这两人提前半刻被一伙内侍叫去猜枚子喝酒,竟是留出了空隙。皇帝、顶头上司都不在,下面的人趁机偷懒放松原是常情,是自己身为副统领疏于督促了。

  “含章殿的内侍宫女呢?也去喝酒赌钱了?”李平澜问道。

  “是有两个被怂恿出去一道玩乐,其余几人都死在火中。经过查验,他们口鼻中吸进不少烟尘,是被呛死的,但却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应是在起火前就被迷晕了。”袁旭升继续禀道,他不知是否错觉,随着对话的进行,李平澜身上仿佛传来无形的压迫,压得他呼吸困难,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低,“经彻查,宫城中并无外敌侵入的痕迹,属下推测迷药很可能是贵妃携带施放。目前蕴秀宫、含章殿一干宫人,以及其他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正在逐个审讯。”

  “你不用心存顾忌,也不必看谁的情面,哪些人参与其中,知道多少,又做了什么,全都要查个明白。”李平澜道,“此事干系太大,不仅我和吴总管,连陛下也必须给出交待。旭升,你将该做的做完,也自请罪责,等候发落吧。”

  他淡淡叹息一声:“千日防贼,功亏一篑,还真是,天意如刀。”

  袁旭升低声答应着,心头多少有些迷茫,但冷汗已不知何时湿透了里衣。他被提拔为副统领已有五年,跟着见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李平澜的情绪,那是一种蕴在深沉怒意下的苍凉无奈。

  宫城西南角,朱墙隔出的两进值房内,吴庸坐在一张扶手椅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承珏。

  “师傅,徒弟是被韩家要挟利用,一时蒙了心窍。”张承珏痛哭流涕,“他们说,那姓韩的贱人被关得久了,想到御花园走走散心,只要行个方便,就将从前落下的把柄一笔勾消。徒弟糊涂啊,如果知道她竟然胆大包天到去纵火,借一万个狗胆也不敢允她踏出蕴秀宫半步。师傅,我是您养大的,求求您老人家救救我吧!”

  “不错,从你七八岁进宫,就是拜了我做师傅,我送你到内学堂识字读书,手把手教你服侍人的本事,告诉你在宫城中如何为人处世,什么银子不能拿,什么样的人不能沾。”吴庸神色默然,盯着他糊满眼泪鼻涕的脸,“可我没交你对我说谎,更没教你从背后捅师傅一刀,你是无师自通啊!”

  “徒弟不敢、不敢,您这么说,我恨不能立时死了!”张承珏哆哆嗦嗦道,往前跪行了半步,像是想去抱吴庸的腿,但又鼓不起勇气。

  “做都做了,你还说不敢?”吴庸脸上现出一丝混合着厌恶的不耐,“是谁叫高木儿设酒赌钱的?又为什么突然想起去邀负责含章殿的张平桥、赵康两名侍卫?为了引开他们,连尚衣局的宫女都参与了,除了你张管事,宫中谁还有这么大面子?”

  张承珏口唇微动,本欲再替自己掩饰两句,但迎上吴庸毫无温度的目光,突然崩溃下来,嚎啕大哭:“师傅,我是答应了帮那韩贵妃到含章殿独自待上一会儿,但真的万万没想到她会放火自焚,她只说要去先帝灵位前叩拜禀告,为太子祈求保佑;小的开始不敢应,她又说不进主殿,只在西偏殿祝祷一炷香,徒弟这才打了招呼!殿里为何会搁了香油,我实是不知!”

  他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拉住吴庸的衣角:“小的罪该万死,可是敢对天发誓,绝无害您之心,求求师傅拉我一把,李统领向来肯给您面子……”

  “住口,你还有脸提李统领!”吴庸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断喝一声,“来人,将他拉开!”

  两名内侍闻声进来,将软成一团的张承珏拖到旁边,又有一人上前,呈上录好的供状。

  吴庸接过来看了一遍,微微点头:“让他画押!”从头到尾,他一句也没有过问韩家拿住了自己的徒弟什么把柄,那已经不重要了。

  待到画押完毕,他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注视着面无人色的张承珏:“你确实没胆子帮人纵火,但也该心里有数,韩贵妃花费偌大周折,绝不可能只为了去拜一拜灵位。枉费我教导多年,你小事上精明,紧要关头却心存侥幸、不知进退!而且,尽去贪图些不该贪的。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祸事太大,咱家护不住。”

  他慢慢站起身:“李统领半个时辰后派人带你去审问,这屋里一杯鸩酒,一柄匕首,好自为之罢。”

  “师傅!”张承珏惊喊了一声,尖锐又恐惧。

  吴庸没有回头,他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弯曲,像是骤然苍老了十岁:“承珏,别说师傅不帮你。想我吴庸十岁进宫,辛苦做人几十年,图着给自个儿将来留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穷碧落

  韩贵妃火烧含章殿,自焚而死,消息传到东宫,洛文箫先是凝滞在原地,石化般毫无反应,当周围的从人、内侍以为太子是悲痛过度或者吓傻了时,他却猛地仰起头,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狂笑。

  笑声无休无止,充溢在空寂冷清的宫室内,直上顶梁,几乎要传遍整座太子府,仔细听来,竟似颇为欢畅,又带着无法言述的疯狂之意。

  侍从们面面相觑,都有种寒毛倒竖的恐惧感,太子殿下莫非与贵妃一样,受刺激过度患了失心疯?

  温逾壮着胆子靠近:“殿下,娘娘已然仙逝,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哈哈,节哀,当然了,哈哈哈!”洛文箫大笑道,“有这么一位母妃,做儿子的不节哀怎么行?父皇还等着我的请罪折子呢!哈哈哈哈!”

  他用力将温逾推到一边,踉跄地朝殿外走去:“滚开,都滚开,跟着我做什么,本殿下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

  负责看守的众人见到这副光景,都不免心中唏嘘: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就处境岌岌可危,再摊上一位失心疯犯下重罪的母妃,着实是不发疯也难。

  没有人能了解,洛文箫笑声中的真实含义,无论是矛盾难名的心情,压抑已久的怨恨,还是那份隐秘的窃喜。

  接到报讯,他想起的是韩贵妃当初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的八个字:假以时日,必毁解药。

  从很久以前,他心里就时常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究竟是母妃在全力以赴地为他铺路,还是,自己其实只是一件工具,被操纵利用着帮她达成心愿?如果说,一步步的道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那么最初的最初,又是谁在心底播下嫉恨的种子,让自己感受权利带来的无上快感,品尝攫取的血腥,驱使着他在每一次分岔路口做出选择?

  时至今日,他算是看清了,在韩贵妃眼里,赢得与江璧瑶之间的胜负比任何事都更重要,超过家族的兴衰,甚于自身的性命,肆无忌惮,无所敬畏,至于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价值就是替她赢过洛湮华。

  之所以大笑不止,并不是无法接受或感觉悲哀,而是相反地,他发觉自己根本不在乎。闻之西偏殿全毁的一刻,难以言喻的狂喜自心底涌出,远远压过丧母之痛与可能被牵连的惶恐。他是皇子,只要不牵扯谋逆,再多几条过错也罪不至死,而静王却注定要死了!碧海澄心根除不了,即使天宜帝仍然肯在月中赐药抑制毒发,洛湮华的身体又能拖延多久?短则数月半载,长不过两三年,毕生最大的敌人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而自己却依然活着。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与死去的韩贵妃心意相通,将彼此看得透彻。他从未如此了解母妃,而对方又何尝不是早已洞悉了自己?

  现如今,自己一方已推出了全部筹码,韩贵妃赔进性命,魏无泽身死江南,合力将洛湮华逼入绝境;而先前的布置也如预期般进展顺利,夷金十分守诺,也可以说,果然舍不得放过机会,在边关为洛临翩设下杀局。不管云王还是安王命丧绥宁,对自己都只有好处。

  他已经无事可做,余下唯有等待。当然要含悲忍痛地节哀顺变,恭顺卑微地泣涕请罪,等着看情势变化、好戏连台。即使暂时保不住太子之位,他也是天宜朝的二皇子,只消没有了静王,一切来日方长。

  洛文箫终于止住了歇斯底里的笑声,用衣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相较悲痛,他此刻心头洋溢着期待与兴奋,还有某种畅快难言的狂意。死吧,都死了才好,唯有自己能够幸存!渐渐地,他的唇角又勾勒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可惜,真想亲眼欣赏,看洛湮华得知解药烧毁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含章失火的情报与李平澜的信通过飞鸽传书送到江南,就像平地惊雷,将所有知情的人都震懵了。

  厢房中,洛凭渊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朱公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朱晋神情怆然,递上手中揉成一团的帛书,苦涩说道:“五殿下,我也盼望只是玩笑,但李统领是不会弄错的。”

  洛凭渊机械地接过,一时仍然无法置信,书信上的字迹在眼前跳动,每个字都像化成了一把刀,戳得他痛彻心肺。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帛书从指间掉落:“不,我不信,我不信!那明明是给皇兄的解药,凭什么说没就没了?!”

  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愤怒绝望,就像猝不及防遭遇了重创,朱晋和容飞笙都说不出话,他们对如此残酷的打击同样反映不过来。

  洛凭渊也不指望听到任何回答,他突然明白,谁都没办法,事实已经发生,凝聚着众人全部希望的解药是真的毁在一场大火中,被韩贵妃烧掉了。那皇兄怎么办?距离奚茗画给出的期限只有三个多月了啊!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转身奔出房门,径直朝向静王养病的卧房。

  “五殿下,主上才睡下……”谷雨和白露守在外间,见到最近被拒之门外的宁王白着脸往里闯,都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又要冲撞宗主。但是哪里来得及拦,眼前一花,人已经进去了。

  室内气氛安宁,洛凭渊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趋近床前看见洛湮华合着眼睛侧躺,正在静静地小憩。皇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与前些天刚苏醒时相比,多了少许柔和,不再脆弱地好似一碰即碎。轻轻靠近,就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经过这些日子的悉心用药,好容易才不再时时低烧。

  洛凭渊怔怔望着他线条清丽的侧脸,心如刀绞。

  他的皇兄,从来不曾令人失望,自己求他醒过来、不要走,他就尽力地醒了,即使病得严重,也在艰难地一点点恢复。可那些恶鬼却要从地狱爬上来纠缠,生生从自己身边将他夺走。

  记得在恬园中,听见魏无泽向青鸾言道,还有些事要办,再过十天半月才会撤到岛上;又说江南士族无用,幸而也没寄托希望,原来,这才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为了不留痕迹,幽明道并不直接动手,而是在外围骚扰端王府和睿王府,分散大内侍卫的注意,韩贵妃则不惜搭进性命引火自焚。如此安排,罪名都落在死去的韩贵妃头上,正在软禁又遭逢丧母之痛的太子反而显得甚是无辜,受到的牵连也会减到最低。

  有一刹那,宁王血灌瞳仁,如果皇兄因此不治,他要将洛文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洛湮华觉出身边轻微的动静,但近些日子,奚茗画为了让病人少思多睡,方子里添了几味助眠的药材,弄得他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辛苦地张开眼睛。

  “凭渊,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头脑还有些昏沉,“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洛凭渊如同从噩梦中惊醒,慌忙说道,“真的没有事,是我太不小心,吵到了你。”

  他用尽平生的定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出异样,轻声说道:“皇兄,我只是想你了,溜进来看看。再睡一会儿吧,你……你需要多休息。”

  他强押住心头的凄恻与惶然,赶紧退出了卧房。纵然瞒过一时,又能如何呢?

  似乎一直以来,每次遇到难题,他总是本能地想到静王,依赖皇兄,但是这一次,唯有自己面对,因为皇兄已不可能实现他的愿望。没有解药,寒毒就会侵蚀洛湮华的身体,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知道,一旦病情到了后期,五脏六腑都将逐渐丧失生机,出血、僵坏。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将要降临到皇兄身上。

  洛凭渊重新找到朱、容二人:“朱公子、容管事,我们要即刻寻找解药,宫中失了火,世上难道就没有雪蔓青了?”

  朱晋和容飞笙都是点头赞同,但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希望。容飞笙说道:“五殿下,宗主的解药是琅環的头等大事,从去岁年初开始,怀壁庄就多方寻找,至交好友、武林同道,但凡有一丝可能,亦是一一求助相询。然而雪蔓青果乃是稀世奇珍,我们花费无数时间精力,却至今难觅机缘。”

  朱晋神情沉重,也缓缓说道:“北至苍山云堡,南到云贵苗疆,属地唐门,东海蓬莱,南海琼花,以至大理、吐蕃,琅環都曾一一询过;三山五岳,名门正派如少林、华山、崆峒,更是不曾遗漏,实不相瞒,在下也曾腆颜写信到翠屏山,向尊师莫真人求助,但时至今日依旧遍寻不获。”

  他深深叹了口气:“主上为了琅環身中至毒,受尽皇帝牵制折辱,若是有一点其他可能,我们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宫里。”

  随着他们的述说,洛凭渊觉得一颗心在不住地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冰寒渊蔽,即将永远不见天日。如此奋力搜寻,一年半都没有结果,而现在,只有三个月了。

  “情势演变至此,必须抛开以往的顾虑,”他咬了咬牙,“单靠琅環暗中寻访,速度太慢,我们必须尽全力,调动所有力量,才有机会化不可能为可能。”

  “五殿下的意思是……?”朱晋心里一动,约略明白了他的想法。

  “放出消息,向江湖同道发布悬赏,让更多人加入寻找。”洛凭渊说道,“无论是谁,即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只要能在期限内找到雪蔓青果,我洛凭渊什么要求都答应!”

  朱晋和容飞笙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异,以宁王而今的身份地位,许下这般承诺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殿下说的有道理,时间紧迫,所有的办法都要尝试,悬赏令是一定要发的。”朱晋苦笑,“只是殿下这一诺的分量未免重了些,还是以琅環的名义来办吧,莫要药材还不知在哪里,先引起朝野大哗,让主上再添烦扰。”

  容飞笙也道:”具体的措辞也须慎重,江湖中人心莫测,若是将话说得太满,有时反而会导致争斗算计,耽误了我们的本来目的。”

  洛凭渊默然,在他心目中,皇兄的病情原是比任何事都要紧,但自己阅历不足,已经因为莽撞冲动铸成了大错,不能不考虑他人的意见。

  他微微点头:“也好,那么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就办,先将消息散发出去,且看看可有回应。”

  天宜二十二年七月初三,琅環通告江湖,发布悬赏令,为宗主求取一味名为雪蔓青果的药材。令帖中言明,任何门派、个人,只要能在一百天期限内提供药材,在不违背江湖道义的前提下,不论有何要求,琅環无有不应;若能提供可靠线索,帮助寻或雪蔓青果,酬银十万两。

  此令一出,一日间轰传长江南北,正邪两道为之震动。按照武林规矩,提供有效线索给予的酬金通常是全部赏格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为了一枚雪蔓青果,琅環至少愿意付出百万两白银,或者满足同等价值的要求,而后者,往往是无价的。这份悬赏令规格之高、数额之巨,在百多年来的禹周江湖中堪称首屈一指。

  雪蔓青是一种什么样的药材,为何好似比千年人参、九转灵芝还要贵重,难不成它能起死回生?多闻琅環宗主江华身体虚弱,年初时还盛传过他身中奇毒,看来不是虚言。必然是宗主到了病情危重的地步,琅環才会一改素来低调的行事风格,向整个江湖寻求延命的灵药。一时间,江湖人士闻风而动,三日之内金陵怀壁庄就收到了七八种药材,二十多条线索,但查验下来,没一样靠得住,绝大多数来人连雪蔓青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洛凭渊从未感觉时光这样短暂,又是如此难熬。一百天是多久?一百个昼夜,一千二百个时辰,四千八百刻。日冕伸缩的影子,夜半街巷响起的更鼓,灵隐寺晨起的钟声,都在一遍遍地告诉他,时间正从身边流逝。百日期限就像月中十五的月轮,一夜夜变得残缺,转眼只余下九十多天。一同流逝的,还有洛湮华的生命,任凭怎样挽留也无法留住。他甘愿为了解药倾尽一切,然而当解药本身都无从寻觅时,再是用尽力气伸出手,抓住的也只是虚空。

  金陵府和杭州府的清丈田亩如期完成,接下来是复核造册,将世家大族吞并的田地重新分发给失地的农户。这一步同样是水磨工夫,如果按照原定安排,洛凭渊是准备交给钟霖,自己先行与皇兄一道坐船踏上归途;但现在,赶着回去洛城已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如在江南耽一些日子,寻找药材,让静王多几日养息。

  洛凭渊不再去驿馆,除非必要,也不再处理公务、面见下属。他请容飞笙在外院收拾出一间不大的书房,命人将所有能搜集到的,记载百余年中世间情状的典籍、书册都送到里面,从医书到游记,从笔记漫谈到地方县志,奇花异草、机关暗器,奇闻异事、武林实录,……堆积如山的书册占据了房中大部分空间,洛凭渊就待在里面,夜以继日地查阅卷册,寻找线索。

  他只能想出这个笨办法。雪蔓青数量稀少,几百年才有一次结实的机会,果实成熟后,如果在数月内未能被炼制成药材,妥善保存,就会失去效力。因此即使发动整个江湖,要想在期限内遇到正值长成的新鲜雪蔓青果,希望微乎其微。洛凭渊想到,如果曾有哪一位高人异士因缘巧合地采撷、制出药材,或许会留下文字记载,就算同样机会渺茫,也不能放过其中微小的可能性。

  书房中除了他,认识的琅環中人也常常进来,连着几个时辰以致通宵彻夜地一道浏览,江晚璃、慕少卿、谢潇、白清远,相互谁也不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所有人都明白机缘微薄,接近于无,但如果不竭尽全力地追寻,直到困倦欲死,直到无以为继,又将如何面对每一次日升月落,暮鼓晨钟。

  如是晨昏交替,光阴似箭如飞,转眼间十天过去,最初的热度开始减退,向怀壁庄提供药材或线索的人在减少,宁王这边,查过的书册成摞成堆,值得追踪的发现却一条也无。

  沈翎在白家庭院门前下马,取下雨披递给迎上来的从人,又摆手示意四名随从在门房等候,才独自随着一名管事踏入门廊。

  他已经有些天没见到五殿下了。而上一次来到这座静王养病的庭院,还是将近一个月前、查封恬园的时候。

  庭院里并不冷清,时时有人往来走动,却比印象中更加寂静。前去书房的路上,他看见好几名相识的琅環下属,有玄霜暗卫,也有白家的公子,但每个人都保持着静默,没有谁过来同他打招呼寒暄,只是远远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