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06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沈翎吸一口气,在夏末的细雨中觉出一丝寒意,他仿佛闻见了从遥远的重华宫城飘来的浓烟与烈焰气息,那场大火要夺去琅環的灵魂,也无怪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痛苦悲愤。

  五殿下忽然召见自己,难道与静王以及琅環有关?他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洛凭渊仍在埋头查阅,相比静王刚病倒那阵子,他明显消瘦了,因不眠不休而神情疲惫,眼中布满血丝。书架上、角落边,案几上,到处堆积着小山般的书卷。

  沈翎知道他与静王感情亲厚,但骤然见到自家殿下变得如此憔悴,不禁担忧起来,等听到宁王的吩咐,更是吃惊非小。

  “殿下,琅環的赏格已经足够丰厚,您何必再颁一道。”他忍不住要劝说,“非是属下不愿从命,但靖羽卫不是江湖门派,就算咱们不正式行文,这一道悬赏发出去,被朝中那些有心人知道了,只怕也要招惹非议,陛下那里难保不会怪责。”

  他斟酌着又道,“或者,殿下一定要亲自出面的话,还是通过琅環散发消息更为妥当,不至于招来太多攻讦。”

  “沈副统领,如你所言,以琅環在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加上悬赏,已经达到极致,如果我也照样去做,能起到多少实际作用呢?”洛凭渊神色不动地听他说完,才淡淡道,“而靖羽卫是官身,会引起不同的关注。有些人或者势力,不缺少银两,不需要江湖地位,却可能在意权势。”譬如期望结交权贵的富商巨贾,再比如,被朝廷驱逐的昆仑府,日后总要谋求重返禹周。

  话到此处,他目中倏然现出明锐慑人的光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朝廷说什么,父皇怎样看,都是日后的事,我既顾不了,也不想管。沈副统领,皇兄的情况你都明白,一切有我担待,你尽快去办就是!”

  沈翎明白无法再劝,躬身领命。他总觉得洛凭渊与以往有些不同了,看似冲动的决定,其实已经过深思熟虑,但若说理智,又像隐藏着不惜代价的执着,甚至疯狂。静王洛湮华淡雅从容的风华,沉静的目光不期然浮现在脑海,过往交集不多,但对方的睿智与沉着令他无法忘怀,也唯有那个人,能够如此深刻地影响宁王。

  “许久不见大殿下,不知近日,情况可还好?”他不觉试探地问道。

  “皇兄他,还是在静养。”洛凭渊锐利的神情柔和下来,顿了顿,才慢慢说道,“虽然大家都尽量不拿外面的事让他烦心,但是,我想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沉郁,沈翎怔了一下,见到他眉宇间的暗淡神情,对自己的贸然提起顿时有些后悔,连忙胡乱劝道:“吉人自有天相,静王殿下人品贵重,非是寻常人等,想来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此语实在不过是一句泛泛的安慰,洛凭渊却深以为然,颔首说道:“确实,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但我却觉得,像皇兄这样的人,纵然天地不仁,也应还他一条生路。既然有了碧海澄心,又怎能缺失雪蔓青果?如若不然,天道何存?”

  他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笼罩天地的无边烟雨,目光仿佛投向极远的远方。苍茫世间,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一枚唤回生命的小小果实,究竟在何处呢?

  是年七月十四,宁王通过靖羽卫发出赏格,凡能为琅環找到所需药材的人或帮派,除却怀壁庄给予的酬劳,还可以任意要求五皇子洛凭渊为其做一件事,只要符合道义、不违国法,则承诺既出,绝无更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咫尺天涯

  就如洛凭渊所想,静王的确已经知道了,包括自己的病情,以及洛城发生的事端。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瞒着他,但是一个个的神态、目光怎么可能不露痕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会没有感觉。

  他问秦肃,阿肃用最简单的“无事”、“不知”回应,声音却有些沙哑,躲在屋梁上不肯下来;洛湮华再问慕少卿,问容飞笙,问表妹江晚璃,尽管每个人都含糊不清,极力掩饰,他相互印证之下,心里也就渐渐了然。他最后叫了朱晋来问,朱副庄主见实在无从瞒起,只得说出宫城失火的消息,虽绝口不提解药,洛湮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晋,放松一点,”他看着朱晋发湿的眼眶,只默然了一瞬,就静静说道,“对我们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主上……”朱晋好一会儿才体会他的意思,声音禁不住地发抖,却一个字也接不下去。

  “李统领已经尽力了。天要下雨,韩贵妃也算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总要索讨些代价。”洛湮华淡淡摇了摇手,“所以,就这样吧,大家不要多想,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五殿下非常担心,”朱晋低声道,“最近都不肯休息。属下觉着,他的状态不太好。”

  他本不该提起洛凭渊,所有可能导致宗主劳神或情绪起伏的话题都应尽量避免,但不知为何,还是提了。洛湮华的反应太过从容,就像于生死已然看淡,除了尚未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对世间已不萦于怀、了无眷恋。他不由自主地想打破这份平静,制造一些牵挂,毕竟,主上放不下的不只有琅環,应该还有五殿下洛凭渊。

  洛湮华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像是没有听到朱晋的话,悠悠说道:“再过几日,奚谷主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只是看样子,中秋多半要耽在路上。”

  朱晋见他有一丝倦意,显然不愿多谈,又想到此去极可能即是永诀,心中一阵痛楚,再说不出话。他唯有起身行礼,退出了卧房。

  洛湮华独自靠在床头,亲人、朋友、下属们的悲伤,他看在眼里,却无法告诉他们,自己在得知解药被毁时的感受。

  也许旁人不会相信,但他的确很平静,甚至觉得,这样很好。青鸾选择与魏无泽同归于尽时,是否也怀着类似的心情?

  没有了解药,意味着自己来日无多,再不会对帝位构成威胁。以天宜帝的性格,除去一块心病,想必在减少猜忌之余,又会加倍担心琅環随之而来的报复。如此,最有利于申冤的时机已然到来,皇帝再是不情愿,恐怕也得考虑退让、安抚,与琅環化解仇怨了。

  去岁初夏,在寿宴结束的夜晚走进御书房,选择杯酒立约之际,他已然想到,天宜帝能提出喝毒酒这样狠辣的条件,就意味着绝不会同意给解药。而今的形势,虽不知那位父皇是几分无心,几分有意,却符合他最初布局的构想。冤屈昭雪,十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随着身为宗主的自己逝去,琅環将脱离与宗室最后的联系,彻底回归江湖,同朝廷形成新的平衡。

  如今,距离最终只有一步之遥,留给他的时间也还够用。

  他不是圣人,在中盘落子时也曾犹豫彷徨,因为一个人走向终了,感受生命流逝,是如此地孤独。也曾茫然地想过,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试着去强求,让自己也一并活下去呢?

  但那是在来到江南,发生连串事件之前,现在,他有些累了。上天选在这个时候斩断生路,如同在冥冥中相告:放弃那一线不应存在的冀望,你终归要回到原本的宿命里。

  洛湮华慢慢躺回枕上,经过大半月的养息,身体依旧空虚乏力,耳边仿佛想起魏无泽肆无忌惮的嘲弄:“我早就说过,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合上眼睛,如此结局,一了百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身边的人或有哀伤,但随着时光推移,伤痛总会淡去,就像自己多年未曾踏上江南的土地,琅環依然能够井然有序地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换成其他有能力的人,说不定更加胜任宗主之位。

  没有了自己,晚璃还有慕少卿相伴;莹川或许能放下心结,若菡也不必在芳华岁月里日复一日地守候,她们都是聪慧美丽的姑娘,会过得比现在幸福许多;而阿肃,也终于能安心地卸下责任,不必须臾不离地担任暗卫,而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最后想到了凭渊,心底泛起细微却清晰的疼痛。尽管没人提起,但他知道,皇弟每天都会到卧房来,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在床榻边坐上片刻,再无声地离去。有几回,他在朦胧中感到洛凭渊拉着自己的手,就像多年前,那个可爱的娃娃跟在身后,眷恋而信任地牵着他的衣角。

  凭渊当然会过得很好,自己应该还来得及做一些安排,为他和临翩,也为琅環。想来终有一日,宁王将登上那座世间独一无二的至高之位,尽抒平生志向,禹周的似锦山河在眼前铺展,今日种种消散无痕,尽付云烟。

  …………

  思绪逐渐飘散,在安静睡去的一刻,洛湮华感到了过度疲惫后的解脱。棋局已定,终盘不远,至于即将随着生命消逝的其他东西,他只能放下,当做它们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下属们和宁王满天下地寻找药材,静王也依稀听到了一些消息,显然,除非发生奇迹,雪蔓青果是找不到的,但他没有去管。尽心忙碌一番,即使最后徒劳无功,大家至少可以坦然面对结果,要是连努力尝试都不让,自己未免就太无情了。

  他有时想,需要和凭渊谈一谈,特别是在得知了宁王透过靖羽卫发出新的赏格之后。然而,前尘往事、诸般误会,加上眼下生机渺茫的境地,多少情由搅在一起,令他每每想起就觉力不从心。他宽慰不了弟弟,自己反而可能失去平静。随着七月十五的到来,又是连着几日发烧,只好将此事暂时搁在一边。

  他想再等一等,等整理好心绪,也等皇弟平静一些。其实,只是想告诉凭渊,自己不怪他,所发生的一切也不是他的错,所以不要那么伤心自责。

  洛湮华希望尽早回京,但奚茗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不行!”他断然道,“太仓促了,还想平安返回的话,你就不能在船上过中秋!”

  八月十五的夜晚是一年中寒毒最盛的时候,水上行船湿气重,加上旅途奔波劳累,以洛湮华的身体状况,根本抵受不住,等于再去一遭鬼门关。

  下属们立即劝阻,静王无法,只好将行程定在中秋后。如此,尽管还有些日子,但各种出行以及回京后的事宜也需开始准备了。

  洛凭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他埋首在浩繁的书册典籍中,追索一切能想到的途径,化解寒毒的方法却始终杳无着落,那传说的灵药就像远在天边,似乎存在着,却无论如何都难以触及。他做得越多,心中就越是绝望。

  琅環和五皇子的两道悬赏也不见进展。效果不是没有,江湖市井中,各方势力闻风而动,四出搜寻打探,前往深山老林的大有人在。但是,一天过去又是一天,找不到仍是找不到,谁也不能无中生有。

  怀壁庄在短短时间内收到了众多名贵的药材,几百年的茯苓、儿臂粗细的老参、天山雪莲,甚至不乏玉蟾、雪参等万金难求的疗毒圣药,有的是与琅環交好或有渊源的门派世家闻讯相赠,也有的来自意图结交宁王的江南巨贾。然而,一应罕有难逢的药材送到奚茗画面前,梦仙谷主只是摇头:“药不对症,再珍贵也是不合用的。”

  洛湮华已元气大损,只能徐徐温养,倘若贸然进补,就不是治病而是催命了。而玉蟾、雪参固然能解毒,却驱散不了体内的阴寒之气,算来唯有雪莲药性温良,可堪用于配药调理。

  洛凭渊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皇兄饱受病痛之苦,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棵雪蔓青。

  他知道,随着寒毒侵蚀,月中的发作将会一次比一次凶险,留给他寻找解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每次相见,洛湮华沉静如故,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死亡的阴影也并未在头顶笼罩,但洛凭渊有一种感觉,就像他不知如何面对皇兄,静王望向他的目光里,也依然有着黯然与倦意,似是在隐隐地拒绝。皇兄,应该是伤了心,对自己太过失望,甚至连看见都不想吧。比起被讨厌,他更害怕那种咫尺天涯般的距离感,洛湮华就像即将远离,去向遥不可及的地方,任凭自己再怎样伸出手也无法挽留。

  洛凭渊在恐惧中日复一日地煎熬,他总是尽量在静王入睡后才去看望,像个胆怯的影子般溜进房中,在床榻边坐上片刻,也不敢多耽。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疯了。

  琅環众人对洛凭渊都存着怨怪,即使他的痛悔和努力有目共睹,但造成的伤害终究是不可逆转的。静王本来至少还有一两年时间找寻解毒之法,而今却只余下几十天了。

  另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则是慕少卿。大家心里明了,若不是鸣剑令主心神失守,搅动风云,害得主上一再伤神劳心,透支了精力,病情怎会危重至此?算下来之前那点惩戒委实不足以平怒意,故此在白家庭院内,众人碍于洛凭渊是五殿下,尚保持几分礼貌周全,慕少庄主的待遇就惨多了,很有点人嫌狗不理的味道。

  不记得是哪天的夜半时分,洛凭渊在灯下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感到太阳穴发胀,书页上的字迹像在跳动。他放下卷册,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书房,本能地往内院走去。

  中庭一片静谧,只闻草丛中的虫鸣,洛湮华卧房中灯烛暗淡,唯有窗纸上映出一点微光。

  时辰太晚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往室内去,而是转身走到一棵梧桐树旁,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心思兀自在那些篇章卷帙里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由远及近的轻微脚步声打断了思考,洛凭渊回过头,意外地看到,正朝树下过来的人是慕少庄主。

  两人目光相对,各有三分别扭,但都掩藏得很好。

  “这么晚了,陆公子还没睡?”慕少卿先打破沉默,客气地问道。

  “出来透透气,慕少庄主不也一样?”洛凭渊答道。

  又是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慕少卿却没有离开,在另一只石墩上坐下,隔了半晌才淡淡道:“我也是出来透气的,反正睡不着,随意走走。”

  洛凭渊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与慕少卿同病相怜的时候。他二人还没见面已经视对方为劲敌,从第一次碰上起互相看不顺眼,继而在天下剑门面前打得不可开交,慕少庄主虽然输了,但明显服的是皇兄而不是自己。即使化干戈为玉帛,偶尔相处时,彼此的态度也难免稍嫌僵硬。可是如今,两个悔不当初又沮丧的人坐在一起,怎么都有种相顾无言、心有戚戚的气氛。

  默默坐了半晌,慕少卿才出声道:“我虽然狂傲自大,好歹也是中了梵音术,陆公子,你本是个明白人,为何也突然犯起了糊涂?”

  “我想……是鬼迷心窍罢。”洛凭渊木然道。

  这些天,只要稍有余暇,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北峰山边的茶棚,恬园、青鸾、魏无泽,以及皇兄毫无血色的脸,就像被悔意扼住了咽喉,难受得无法呼吸。

  慕少卿看着他的样子,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而问道:“听说皇帝下了旨意,召你回京参加中秋宫宴?”

  洛凭渊点了点头,又摇头:“我已经上折推辞,目前还回不去。”天宜帝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亦或单纯地不想中秋宴太冷清,前几日突然下达旨意,但他是不可能放下皇兄单独赶回去的,于是推说自己得了风寒,需要将养几日才好出发,万不敢把病气过到宫里。大概他看上去确实像在生病,传旨的信使不疑有他,还说了不少宽慰的好话。

  “五殿下,我有时也觉着,恨不能一头撞死。”两人继续心神不属地对坐无言,直到慕少卿再次打破了沉默,“但慕某这条性命留着还有用,如果深华有个万一,我发誓要杀了那狗太子,希望你到时候莫要阻拦。”

  洛凭渊望他一眼,想不到对方倒是志同道合,就不知“狗太子”后面,是否还藏了一句“狗皇帝”,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便说出口。

  “一剑杀掉,你就成了逆贼、刺客,万剑山庄也得连根拔起,洛文箫反倒成了无辜受害。”他叹了口气,“皇兄一直拦着你们,不就是因为不值得、也太便宜他们了!”

  “那深华就值得么?”慕少卿咬了咬牙,眼中愤怒一闪而逝,“我过去,是真的不晓得皇帝对他下了毒手。如果为了申冤昭雪,需要深华用性命来换,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意思是,皇兄不会希望琅環再背上污名,这件事由我来做,较为适合。”洛凭渊淡淡道,“我不像皇兄那么心地好、讲原则,曾经有份逼迫他的人,只要还活着,我会让他们每一个都付出代价,死得无比值得。”

  夜风习习,正在认真考虑着血溅五步的慕少庄主不知不觉打了个寒噤,心底一阵冷飕飕。

  “主上也不会愿意你为了替他复仇,变得不择手段。”他忍不住道,“连我都看得出,他不但护着你这宝贝弟弟,生怕磕碰半点,还寄予厚望。禹周家国都想重托于你……”

  “皇兄期许我修得文武,卓然立世,师尊的教诲也是要心怀天下、光风霁月,但我可能要令他们失望了。”洛凭渊停顿一下,轻声说道,“一个满怀恨意的人,如何能做到卓然坦荡、心怀天下?如果皇兄就此为奸人所害,我怕是再也当不成合格的皇子,做不到将精力用在实现抱负、济世救民上。如若有朝一日,大统真的落在身上,我想必也无法担当重任,只会成为一名暴君。”

  这是他内心徘徊已久的声音。失去了洛湮华,他没有把握能控制自己。不止憎恨太子、皇帝,或许还将仇恨世间的一切,甚至上天。凭什么无数奸恶庸碌之辈尚且好好地活着,皇兄却要被无端错待,必须受尽折磨、黯然辞世?如果当真天道不公,他终会克制不住,剑指苍穹。

  他收回思绪,面对一脸瞠目的慕少庄主,勉强笑了笑:“当然,我并不想变成偏激之人,也不愿被逼到那一步,所以一直在拼命寻找办法,只要世间还有属于皇兄的生路,就一定要找出来,相信少庄主也是这般想法吧?”

  多年以后,万剑山庄慕庄主仍记得与还是宁王的洛凭渊之间的夜半对谈。即使旁人都表示不信,认为只是一时激愤下的负气言辞,唯有他毫不怀疑,禹周的家国天下真的曾经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受到血光杀戮的阴影威胁。因为时年仅二十岁的五皇子,在说出那番堪称惊世骇俗、与上苍为敌的言论时,语气却是平稳笃定的,仿佛情势理应如此,就如星辰变换、江流入海。

  自然,这是很久以后的感慨,也只限于感慨。此事在当时造成的唯一影响就是,洛凭渊之后对中庭的石墩颇为中意,能够看见静王卧房的窗棂,适合夜半安静地坐上一会儿,呼吸新鲜清凉的空气,让昏涨的头脑稍稍冷却,被痛苦咬啮的内心略微平复。他仍然在不停地翻阅,不停地思索。或许书卷上的某段文字已经揭示了线索,只是自己不够留意或尚未想到。

  没有谁认为五殿下的努力能起到作用,与其说设法解决困境,更像是走投无路下的绝望挣扎。再是拼命,目标本身也太过缥缈无定,如同用拳头打空气,不但白费力气,而且容易伤及自身。但是当周围的人看不过,劝他去休息时,换来的都是洛凭渊的拒绝:“我再想一想,一定还有机会。”

  直到有一晚,他伏在石桌上睡着,洛湮华在窗边注意到院中的情景,披上外衣亲自出来,宁王被皇兄唤起,才顺从地回到厢房,上床安歇了一个整觉。

  后来,曾经与宗主一道住在白家庭院的琅環中人清楚地记得,天宜二十二年夏末秋初,病中的洛湮华仍不时召见下属,有时甚至不顾劝阻,起身书写信函、阅览文书,众人心里都明白,主上是在即将离开江南之际,提前安排身后,为琅環筹划未来。同样是在那段将近中秋的日子里,奚茗画的鬓角白了一绺头发,外院的书房终夜灯火不熄,而倘若在夜里走过内院中庭,有时会碰见宁王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怔怔地苦思冥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权谋之道

  洛凭渊的精力几乎全部放在寻觅解药上,没有空暇和心情顾及其他,但公务可以交给下属,离开江南前,却仍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出面,譬如与江浙巡抚晤谈,代表朝廷向金陵、余杭两地知府表达安抚勉力之意,再譬如,见一见庄世经。

  最后一件事,原本不在洛凭渊的计划内。对于庄世经,他的感觉很是复杂,甚至曾经想过,如果不是接到此人报讯,自己就不会闯入恬园,那么或许青鸾还活着,皇兄也不致病危。

  但他也明白这是迁怒,犯下错误的是自己,从清丈田亩的角度,庄世经以一介白衣出入世家大族,游说金陵邵家,揭发余杭闵家,起到的作用不可谓不重要。本拟回京后奏明皇帝,授予一官半职,近日对方两度头贴求见,表示有重要的话要面陈五殿下,他考虑之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庄世经着一身茧绸长袍来到驿馆,三绺长须飘飘洒洒,看上去神清气爽,颇有几分名士风范。

  洛凭渊对他还算客气,在窗明几净的书房内召见,示意不必拘礼,庄世经神态恭谨地拱手一揖,谢过了宁王赐座。

  “听说先生是徽州人氏,多年未归,家中可还安好?”洛凭渊问道,由于对方过去在东宫得太子礼遇,他也就同样称一声“先生”。

  “蒙殿下动问,在下祖籍正是徽州黄山,如今清丈田亩进展顺利,不日便将回乡奉养双亲。”庄世经略略欠身,从容答道,“多闻殿下雅好古墨,家父早年曾在制墨世家担任教馆,于名墨颇有涉猎。在下年轻时亦是喜好,闲来无事,将家父多年手札整理修订,誉成一书。”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卷书册,“庄某才疏学浅,难与大家之作相提并论,不过内容所载多为眼见耳闻之实录,倒也详实有趣,非是泛泛之谈,望能博殿下闲来一笑。”

  侍从上前接过,洛凭渊拿在手中,看到书封上用篆文写有五个字:徽州宝墨赏。

  徽墨传承已久、世间闻名,他随手翻阅,但见印制、纸张、装订都颇为精美,内页微微泛黄,显是当时印来自娱,已经放置了不少年月。里面果然记载着数十年间制墨世家、技艺传承、名墨宝墨的诸般见闻逸事,配有手绘图形和心得感触,并以小楷加注,考据精细,不由微微颔首,心想庄世经确有几分风雅才情。

  去年天宜帝赐给一小箱墨锭,他命人送去翠屏山孝敬师尊,因寒山真人回信里甚是喜爱,从此对收集古墨多了几分留意。然而现如今,他哪里有心思探讨什么徽墨,略翻了翻就搁在案头,口中淡淡说道:“两府清丈如期完成,庄先生功不可没,我自当上奏朝廷为你请功。不过,先生既然当初为二皇兄谋划了韶安税,而今为何又肯背道而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