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1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为云王接风的次日,洛凭渊没有外出,明天就要正式搬入新府邸,所以这是他居住在静王府的最后一天。晨起练功,到澜沧居与皇兄一起用早餐,在书房消磨了一上午,每件事都是日常做惯的,但总有种怅然若失的味道。中午,府中厨房精心备了一桌五殿下平素喜爱的菜肴,他也吃得食不知味。

  他清楚朝夕相处的时光总会结束,但又始终觉得这一天应该很遥远,而不是转瞬即至。静王见弟弟怏怏不乐,一脸的剪不断理还乱,毫无即将入主王府的意气风发,便起身提议:“我们到含笑斋走一走。”

  “奚谷主不是说,皇兄最好莫要到外面,以免受风?”洛凭渊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提醒。自从住进静王府,一向是他天天跑到主院,或是静王有事遣人来请,主动到自己居所的次数可是不多。

  “几步路而已,哪里有这般弱不禁风。我们过去对弈一局。”洛湮华不以为意,扬了扬眉,“怎么,是含笑斋乱得插不进脚,还是凭渊不欢迎?”

  见到皇兄兴致不错,洛凭渊也就不再劝阻,小侍从取来厚实的披风,两人一起出了澜沧居,朝西院走去。

  含笑斋里陈设齐整,桌椅案几一尘不染,除了架子上少了几册书,全然看不出将要搬离的痕迹。静王的目光掠过书案上的翡翠笔洗,田黄石笔架,薄胎天青瓷瓶,他记得这些好像都是洛凭渊常用之物,大多还出于御赐,难道不打算带走?

  “不是都说好了,含笑斋今后也是我的!”洛凭渊理直气壮道,“我以后经常回来,当然要将顺手的物件留下备用。”

  静王移开视线,又去看挂在墙上的犀角弩,印象中是云王所赠,洛凭渊道:“我不在的时候,此间需要镇宅之物,再说没有了它,墙壁岂不是空荡荡。”

  洛湮华心里叹息,即使物品都保持原状,主人走了,这处素简温馨的房舍也必定变得寂寥。他和宁王在西窗的案几边相对坐下,白露煮茶,清明和谷雨将带来的棋具摆设好。洛凭渊见到面前的棋盘棋篓皆是青玉制成,白子用和田羊脂玉,黑子则是墨玉,颗颗莹润,触手生温,不是皇兄日常用的那一副,竟是件极为珍贵的宝物,不觉一怔。

  静王拈起一颗白子,敲了敲棋盘边缘,声音清越:“好了,许久不曾手谈,让我看看凭渊如今的本事。”

  洛凭渊听出皇兄语气里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考校之意,一时也起了好胜心,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开始落子。他的棋力本身不弱,在寒山派师兄弟中能排进前三,对付林辰、端王爷等人也是绰绰有余,然而自从住进府里,便在静王手下一败涂地,任凭绞尽脑汁左下右下,基本上都是有输无赢,洛湮华从两子让到十子,这才有了激烈交锋的余裕。宁王殿下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甚为耿耿。

  好在年余来,他逐渐有了长进,已经将差距从十子缩减到五子,所以也不算全然挫败。

  洛湮华今日只让了三子,两人在袅袅茶香里来往进退,棋子交替落入棋盘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棋如其人,洛凭渊从很早就觉得,皇兄那种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处事风格,在对弈时尤其淋漓尽致。自己攻势愈盛,受到的反击愈强,而后着接踵而至,一层深于一层,令人疲于应对,再反应过来时,通常已经显露败象,难于回天了。

  为了保住先机,他尝试过孤注一掷,也曾谨小慎微,但是猛烈的进攻似乎从来难以穿透对方绵延叠嶂的棋势,而谨慎防范又往往抵挡不住看似平和实则凌厉的攻击。

  一局终了,仍然是洛凭渊输了,但清点下来只亏了半目,差距不算很多。静王凝视黑白交错的棋盘,赞许道:“果然进步了。”

  洛凭渊对自己的表现也挺满意,但作为常败将军又不免泄气:“最近哪里有时间花在棋上,是皇兄手下留情而已。”

  “我并没有留手。”洛湮华微微一笑,“适才已经尽力而为,是凭渊的下法比过去厚重了,够纵横捭阖而不失中正,又不贪功冒进,要赢过你自然得多费思量。”

  他沉吟一下:“打棋谱研习的乃是术,而心境变化却是道。想来是你心有感悟,故而棋风不同于从前。”

  “心境变化……”洛凭渊低声重复了一遍,数月来的跌宕坎坷在脑海历历浮现,难道生死考验过后,当真有所提升?

  局内局外两沉吟,尤是人间胜负心。出师下山之际,师尊也曾说过,入世亦是修行,历经万千浮华而不改初心,同样可证大道。他忘不了自己曾经一度迷失了本心,堕入冰冷漆黑的地狱,在无边痛楚中挣扎,以为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他久久回味,静王却没有多想,又指了指棋盘中一小片黑子:“这一块地盘,凭渊其实经营得极好,只是位置偏于边角,为了将它与中间腹地连成一气,连续几步走得有些急躁,否则你我战成平局也是可能的。”

  “是我心急了。”洛凭渊复盘方才的走法,确是在此处失了先机,不由叹气:“看来还得好生磨练定性,但是和皇兄比沉得住气,未免太难了。”

  “即使沉住气,想自边隅壮大而占据中原,也是吃亏的做法,丢掉先手很正常。”洛湮华一笑说道,“打个比方,以京畿洛城为棋盘,凭渊作为宁王殿下,如果总是偏安在静王府的一隅,又要如何占据属于自己的关键位置,成其气候?而经营起宁王府,彼此呼应相连,却能够进可攻、退可守,满盘皆活。”

  洛凭渊不意皇兄特地过来下棋,是为了开解自己,心里不禁一热。是啊,虽然不能继续住在一起了,所幸两处府邸距离较近,往来方便;而自己的能力与历练还远远不够,入主宁王府,就是拥有强大实力的重要一步。来日方长,他再也不愿失去生命里珍视的人,不想感受锥心刺骨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不止是琅環申冤,更要尽力帮助皇兄拿回当初被夺去的所有。

  “我会好好去做。”他捏紧了手中几颗墨玉棋子,郑重地许下承诺,忽而又有点担心,“但是,皇兄可不能将我撇开,要如先前一般,时时教我才行!”

  洛湮华顿了一下,看着皇弟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边仍带着沉静的笑意,点头说道:“含笑斋一直替你留着,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小住。”

  他信手拈起一颗白子,让温润微凉的触感流淌过掌心,沿着指尖重新落回棋篓:“当年搬入长宁宫,母后给了这副前朝传下的玉棋,我身边的旧物已经不多,但几度迁居都没忘记带着它。现在就转赠给你,作为母后与我一起送的贺礼。”

  洛凭渊的身体倏然一僵,握在手中的墨玉棋子噼啪落回清誉罐里:“这棋……是娘娘留给皇兄的?”他低下头,眼睛有些湿,“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拿?”

  “虽是好棋,但也不是收下就得奋力当国手,留作念想便是。”静王含笑说道,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倘若母后仍在,看到凭渊已经长成玉树临风,能独挡一面,更为我寻到救命的解药,做到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好……”洛凭渊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不敢抬头,害怕皇兄看到自己眼睛里浮起的泪幕。琅環皇后待他一向是很好的,记得年节时候,她总是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在膝上,亲手梳发,再戴上小小的灿金冠。带着清雅幽香的怀抱不像如嫔那么牢牢地密不透风,却更加温柔安宁。娘娘会宽恕母妃、原谅自己吗?

  还有青鸾,泉下有知,看到现在的一切,她会含泪微笑吧?

  凤仪宫中的记忆清晰依旧,但已渐渐遥远,静王府里共处的温馨岁月也流逝而去,再不复返,他要离开了,要独自建府了。

  十月初三,五皇子洛凭渊入住宁王府,宗室亲眷与相识的朝中文武或亲至道贺,或投帖送上贺礼,府邸前车轿云集,门庭若市。刚回京的云王洛临翩也登门喝一杯水酒。一片热闹吉庆的氛围里,唯独不见太子与三皇子的身影。短短不到两年,朝中已然风云变幻,转向未知而全新的格局。

  让一众宾客意想不到的是,久未出现人前的静王洛湮华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宁王府。年初夕闻鼓响彻内城之后,关于皇长子的传闻一度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尽管由于静王离京以及宫中刻意压制而趋向平息,但是随着含章偏殿被韩贵妃纵火烧毁,琅環寻求药材的悬赏令轰动江湖,再一次掀起波澜,彻底印证了内在的前后因果。或许部分文臣从不接触江湖市井,但五皇子却通过靖羽卫发布了同样的悬赏,教人实在无从忽略。自那时起,疑点串连成线,进而关联成片,猜测转向确定,皇帝用剧毒控制嫡长子的传闻已在众人心中无限接近于事实,又与宫中各种欲盖弥彰的做法、琅環在韶安会战中建功、太子涉嫌勾结敌国对应在一处,不可避免地指向十年前的琅環旧案。毕竟,线索痕迹比比皆是,大家又都不傻。

  臣子们私下议论时,往往会交换一个仅凭意会的眼神,停下话头,比较正直的摇头叹息:水太深了。但是,当中一些长期保持着沉默的人,已开始逐渐出声,慎重地道出观点:十年前琅環疑案突如其来,造成一位皇后身死,深受拥戴的皇长子被囚,众多朝臣卷入,其中始末却不明不白,以致群臣噤声、朝纲不振,正是今日局面糜败之始。若不能正本清源,让此事真正有个说法,则饱读诗书却气骨不存,金殿为臣有何意义?静王是禹周的嫡长皇子,为祛除外虏、重挫辽金贡献良多,如果眼睁睁看着他被错害至死而不发一言,难道不是同样枉为人臣?

  半年多时间,洛湮华缄默地避到江南,回来后也深居养病,但连串事端却始终围绕、针对他发生,使得皇长子从未淡出群臣的视线。也因为如此,当静王乘坐一辆朴素的青篷车前来宁王府,尽管只停留了半个时辰,在宁王的陪同下闲步四下走走,到厅中喝了一杯茶便即离开,仍然引起众多瞩目。

  宫里的天宜帝很快得到了禀报,根据描述,洛湮华的脸色依旧带有病容,但举止从容,相较从前,状态似乎并无多少变化,至少比三皇子强多了。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指望洛湮华已然病重,然而看样子,显然没到毒发不治的阶段,尚有余力与自己纠缠一段时间。这也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的情况。

  皇帝阴着脸在清凉殿里踱来踱去,静王没有出招,自己也就无从应对,单是揣度、等待的滋味已是十二分磨人。还有安王,捡了条命回来却半点不肯安分,这两日天天遣人去刑部催问,就差指名道姓地要求惩办太子,让人听了心烦。

  凭着本意,天宜帝连一天都不想耽搁,立刻要下旨废太子;只是洛文箫一倒,势必也削去自己一层颜面,使得威信受损。他担心洛湮华乘机发难,才硬生生压着怒火,选择暂时忍耐。

  头绪千万,越理越乱,他带着一脸不豫走了几圈,但觉心悸气短,精神不济,只好先将烦心事搁下,吩咐摆驾芷汀宫小憩,又道:“让太医院再进一碗参茸茯苓汤。”

  吴庸在旁边应了,皇帝惊厥梦魇的病症时好时坏,还日渐添了心悸心慌的毛病,太医院的各种方剂收效甚微;还是一名御医进献了祖上传下的安神药方,以茯苓为主,佐以丹参、天麻等多味贵重药材,服下后颇有几分效验。宫里最近又恰好得到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参茸茯苓汤就成了圣上常用的汤药兼补品。

  两天后,洛凭渊前往安王府探望。他觉得如今的洛君平已经不需要过多客套虚文,因此在慰问了伤情之后,就直言道出来意,劝三皇兄放下旧日心结,大家一同行事。

  “什么一同行事!”安王不等他说完就沉下脸,冷冷道,“洛湮华分明是乘人之危,要我充当他的垫脚石、马前卒!怎么,你是来为他做说客的?”

  “宫城失火烧毁解药之事,三皇兄应该已经知晓了罢?”洛凭渊心平气和地说道,“继续对立下去还有何意义?再说,从来都是你非要与大皇兄过不去,他可没害过你一分一毫。”

  洛君平一时语塞,他长期与静王作对,是以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事实上就如洛凭渊所言,洛湮华已是去日无多的人,自己再斤斤计较又复何益?

  而且这些年,确实每次都是他上门找茬挑衅,过节不少,仇恨却谈不上。想到静王同样是被太子一党所害,心头的怨气不由得消散了大半。

  “父皇顾虑重重,不肯光明正大处置太子,三皇兄要得到公道,还需要借助大皇兄的力量才行。”洛凭渊接着劝道。

  洛君平咬着牙,想到几天来刑部为难又拖延的态度,情知宁王所言不虚;但要他主动坦白过错,将自己也折进去,又实在不甚甘愿。

  “大皇兄报复太子,为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洛君平,本王凭什么要受利用?”他忿忿说道,“我只消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时机一到照样报得了仇!再者洛湮华不是和四皇弟交好么?洛临翩的一条命还不值得他替我做点事,想恩将仇报不成?”

  洛凭渊差点气笑了,安王殿下不得人缘,委实怪不得旁人。

  “三皇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耐着性子解释,“第一,大皇兄没兴趣报复太子,他多年来遭受、失去的一切也不是一个洛文箫能够偿清的,选择从这方面入手,目的只在于引出琅環旧案;第二,太子犯下了多少罪过,你心里最是明了,如今清算势在必行,三皇兄不及时表明立场、出面揭发,难道要等着被牵涉进去,沦为与他同流合污?发展到那一步,连绥宁之事也会变得说不清楚,又从何讨还公道?第三,大皇兄已经查清,三皇兄虽然涉入甚多,但主要是银钱上的往来,很多环节并未参与,应当不至罪责过重;而第四,”他顿了一下,正色道,“如果太子不是自身罪过累累,谁也不会刻意冤枉他,非关私怨,而是他必须为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此举对于三皇兄,何尝不是划清界限,摆脱往日纠葛的机会?你在战场上替四皇兄挡住刀锋,失去了左臂,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然而琅環的伸冤不可能因此却步,无数英杰义士含冤而死,多年的鲜血苦难、冤屈隐忍,其中的分量,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他神情凝重,语气虽然放得平缓,但自有一股沉着透彻的力度,洛君平张了张口,居然找不出话来反驳。静王要翻太子的旧账,但那些旧账大部分都是自己帮着做的手脚,要么自承罪状,配合揭露,要么死不承认,等于替洛文箫隐瞒扛罪。想到后一条路,他不禁厌恶得浑身发抖,就算没有被卖入敌营,自己也犯不着替太子承受洛湮华拼却性命的杀招,背负琅環的怨恨。何况现在,他恨不能太子被撕个粉碎!

  念及此处,心中对皇帝的怨怒又深了一层,如果不是天宜帝态度暧昧,放着太子不处置,自己又何至于被逼到这步田地?两相比较,反而是静王更值得借重。

  洛凭渊见他神情数变,好一会儿不出声,恳切地说道:“三皇兄,你是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说,只是于情于理,都盼望你协助大皇兄完成心愿。我不会害你,四皇兄也愿意到时候帮忙求情。”

  “谁要他假好心!”洛君平怒道,随即想到洛临翩倘若不愿求情,多半压根就不会吐口,于是也就怒不下去。他冷着脸寻思了一阵,心中掂量权衡,终于恨恨说道:“外虏敌营都挨过来了,本王还怕算总账?五皇弟,你去告诉大皇兄,只要他承诺将洛文箫通敌出卖的罪名追究到底,我就答应合作!”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

  三天后,经过悉心准备,安王在朝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众人都明白,皇帝目前仍在采取敷衍拖延、息事宁人的做法,显然不准备轻易认输,因此第一轮攻势务须足够稳和狠,打开一道缺口,使得事态彻底收不了场。

  洛君平已然与静王达成了约定,侥幸之心既去,积聚多日的仇恨便如决堤洪水,再也不可遏制。

  再一次朝堂发难,他只字未提查处内奸,而是从自承己过开始,言辞痛切地表示困在敌营期间,自觉必死,从而痛定思痛,回想过往几年中犯下种种过失,但觉悔愧无地,尤其是曾经在知情但无奈、或是当时蒙在鼓里而过后不敢声张的情况下,卷入太子洛文箫策划的多桩阴谋,难以脱身,先前请旨前去绥宁劳军,未尝不是害怕出事,想避一避风头。然而被俘后父皇下旨相救,数万将士浴血沙场,自己又怎能因为害怕担责而逃避隐瞒下去,若不能让父皇群臣得知太子的诸般作为,岂非成了禹周的罪人?

  安王的性情最是偏激,一旦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念头,便再不留余地,他本就深悉内情,在紫宸殿上痛陈洛文箫十数条罪状,句句见血诛心,兼且声泪俱下。自洛氏立朝以来,朝堂上出现这般不惜自损八百,但求伤敌一千的告发,尚属于首次,何况控告对象还是太子。

  数百文武朝臣无不惊心,倘若三皇子的指控属实,做出种种行径的二皇子怎能居于储君之位?要说不是,且不提事情本身难以作伪,谁会在编造虚言时连自己也一道陷害进去?

  天宜帝看出势头不对,本欲喝止安王,散朝后再说,但是洛君平早已防着自己被打断,上来就抛出一条太子在河间府蓄养私兵的罪状。如此意图不轨的重罪,已不可能一言带过,皇帝面沉似水,只能任由他一桩桩历数下去。云王手中掌握着琅環提供的证据,时而在旁边语气冷淡地补充:“此事儿臣略知一二,原来,果真与二皇兄有关。”

  洛凭渊听安王提到了豫州的刘可度,出班奏道:“父皇,儿臣去岁详查刘家钱庄大笔进出银两的流向和源头,也是发觉线索指向太子,不得已搁置下来,相关案卷和证据都存放在靖羽卫所,随时可供调阅。”他停顿一下,“另外,靖羽卫前任统领吴亭舟在遇袭身死前,也正在追查刘氏。吴统领之死疑点甚多,其中别有内情,极可能同样关联到二皇兄,儿臣代靖羽卫恳请父皇将此案一并查处!”

  话音落下,又激起一片哗然。依照宁王所言,太子竟是连靖羽卫统领也说下手就下手?

  任谁都看得出,三皇子是铁了心要拼命,云王和宁王也早有默契,更重要的是,诸般指控并不似空穴来风,每一项都具备前因后果、相应证据,已经大大超出了皇子间争斗倾轧的范围。本身地位已如风中残烛的太子,怕是真的要在劫难逃,彻底倾覆了。

  “若是微臣没有记错,吴统领殉职,原因已有定论,乃是遭遇北辽品武堂突袭之故。”薛松年眉头紧锁,缓缓说道,“事关太子殿下和三殿下的声名,恐怕不能因为区区几个疑点就大动干戈,还需慎重为宜。”

  他心里明白局势难以遏制,但又实在不能不试着阻挡。吴亭舟的死因较为复杂,不妨抓住话柄将水搅浑,在宁王和安王间制造芥蒂。

  洛君平果然面色一变,洛凭渊却已淡淡接口:“难得薛辅政关心靖羽卫,记得清楚,然而事隔两年,围攻杀害吴统领的凶手中已然有人落网。根据供述,他们属于昆仑府而非品武堂,虽然自北辽而来,接到的命令却是潜伏洛城,随时听候京中一位大人物的差遣。”

  他冷冷看着薛松年:“试问京畿之中,哪一位大人物如此手眼通天,能够延揽一班昆仑府高手供其驱策?三皇兄好像并没有这个实力,连几名随身护卫都是二皇兄专门调拨的。”

  昆仑府与琅環谈和后,他曾辗转探寻,要求交出奉命执行袭击的刺客;但檀化羽认为尽管孽是魏无泽造下的,到头来账仍会记在昆仑府头上,理应尽量避免被追究。如果靖羽卫有本事追捕擒拿,那自然没有话说,主动交人还是免了吧。直到静王答应传书延请唐大先生,檀阴使为了投桃报李,才下令押送数名琅環尚在缉拿的人犯入京,其中之一就是当初参与袭击吴亭舟的手下。所以宁王指证时,丝毫不缺底气。

  洛君平在群臣的喧哗骚动声里瞪了洛凭渊一眼,这五弟倒是在帮忙开脱,但入耳实在不怎么中听。他心里略有发虚,因为谋刺吴亭舟虽是太子暗中主使,但自己却是早早就已知情,说共谋也不为过。但他旋即想起了洛文箫的恶毒加害,心头又是一片炽盛的怒火,将最后一丝退缩烧得干净。如果不能将被俘的真相揭示于众,那么因此遭受的无数折辱、践踏以致手臂伤残,又算什么?这口气不出,纵然贵为皇子,做人也无甚意趣。

  反正再怎样,自己的罪名也比洛文箫轻,他跪在金殿中,猛然提高了声音:“父皇,儿臣所言句句是实,随时愿与二皇兄对质、接受有司问讯,请父皇下旨刑部严查,以正刚纪!”

  大殿上一下子变得安静,群臣交换着惊诧的目光:皇亲国戚犯下罪过,一向是交由宗府司处置,不予宣扬于外,安王居然自请到刑部,分明是要将已经扩大的事态闹得更大,连分毫退路也不留给太子,更是隐隐在逼迫皇帝!

  如同山雨欲来,沉郁紧张的气氛里又莫名地掺杂着一丝兴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皇子列举的罪状情况复杂,的确不是靠宗府司能够审清的,由刑部主审才是合适,这可是大振臣纲,使三省六部在宗室面前占到上风的机会。

  “胡言乱语!”天宜帝脸上阴云密布,重重一拍御座扶手,“我看当了一遭质子,你不止少了一条手臂,连三魂七魄也丢在绥宁了!从回来第一天就疯疯癫癫毫无体面,还不退下!”

  通政司参知李辅仁是少数事先收到静王府传讯的朝臣之一,见状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声援,身后却有一名文臣先一步出班,朗声道:“陛下,三殿下适才所言干系重大,事关国法朝纲、社稷安危,臣斗胆附议,请陛下降旨!”

  李大学士回头看去,不禁微感诧异,这位抢在前面表态的仁兄,竟是不久前才具本保奏过太子的礼部侍郎王昌佑。他挑了挑眉,心念转动间就想明了缘故:王侍郎倒是反应快,眼看太子已是复起无望,立时抓紧机会撇清关系。他再瞥一眼不远处的薛松年,辅政虽然面无表情,但脸色隐隐发青,显然也是大出预料。

  紧接着,又有刑部给事中严聪出列:“陛下,根据几位殿下所言,事涉多桩刑部积压旧案,非并案不能查清。三殿下以朝廷法度为先而自身为后,愿往刑部协查,诚为宗室表率,臣亦斗胆赞同!”

  李辅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与刑部尚书私交甚厚,知道严聪是邹培盛从去年的新科进士中专门挑选出来的,就是看中此人实心用事又有几分二愣子的冲劲,适合待在刑部。看来,不用自己出面,也能获得预期效果。

  过去半年,太子势力大为削弱,亲信多已不在朝中,而递补空缺或得到擢升的臣子往往没有派系,甚而政见相左,自然没什么顾忌。在王昌佑和严聪带头之后,接连有臣子出班请皇帝准奏。由于二皇子被举发的罪状里包括招募私兵、谋害靖羽卫统领,不止是文臣,一些武将也感到不能置身事外,纷纷站出支持,声势转眼就超过了先前由辅政发起、要求开释太子那一次。

  对于天子而言,倘若太子的行为未曾揭开,如何处置是家事,既然已被端上台面,就需要令朝廷百官、泱泱子民信服。所以到了此刻,于群臣心目中,太子接受讯问乃是必然的结果,根本无需争议,区别只在于交由刑部还是宗府司而已。当下有的援引律条和前朝旧例,有的陈以厉害请圣上下定决心,有的则委婉地表示,身正不怕影子斜,去一遭刑部,若是最终查无实据,对太子殿下的名声其实是一种保护。

  洛君平低垂着眼睛,嘴角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用不着抬头,他也能想象皇帝的脸色会是何等难看。一位君王,倘使连谋逆都容忍,还能坐得稳世间独一无二的帝位,做得了禹周的天子么?

  天宜帝的面色确实阴沉无比,如同随时能拧出水来,在几个不是省油灯的儿子中,他素来认为安王毛病最多,相对容易掌控,从而最为省油,想不到撒起疯来居然比谁都狠,生生将了自己一军,实在是掉以轻心了。明知洛君平情绪不对,如果及时予以一定暗示和允诺,今天的场面或许就能避免。但是现在,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

  “三皇子不是非要去刑部吗,朕准了!”他将目光投向邹培盛,冷沉沉说道,“就交给邹卿去办,但是事涉宗室,只能密审,内情不得传扬于外,否则朕唯你是问!还有,查清楚后即刻移交宗府司!”

  他不愿定下太子的罪名,是担心自身失了颜面,但按照目前态势,如果再不下决断,不仅颜面无存,且要威信扫地,孰重孰轻,势必得有所取舍。但他必须尽量减小负面影响,将事态控制在手中;至于洛文箫本人,还真不配自己费力袒护。

  邹培盛当即领旨,虽然皇帝仍然处处制约,但退让毕竟是退让。

  “儿臣遵旨!”洛君平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伏拜谢恩。放在一年前、半年前,要是有人说他有朝一日会亲口要求到刑部供述罪状,必定是个天大的笑话。他心底仍然存着悲哀和不甘,但又前所未有地痛快。高踞于御座之上的皇帝似乎也不像过去那般令人敬畏惶恐,而是变得可以平视。

  “父皇,”他再叩首行了一礼,“儿臣还有一事,请父皇成全。”

  过午时分,幽禁多日的太子洛文箫被御林卫从偏殿带了出来。离开光线幽暗又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宫室,眼前陡然阳光刺目,白花花一片,晃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待到视线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太子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洛君平。

  安王着一身上朝时才穿的皇子服饰,由于骤然消瘦而显得宽大不合体,空荡的左袖从后面束进腰带,乍一望去就似背着手一般。他周身上下都华贵考究一如从前,却更衬出脸色枯涩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亮得怕人,仿若燃烧着赤红的火焰。青天白日下,宛如来自地府的勾魂鬼差。

  洛文箫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他不是没想过面对洛君平的场景,却绝不是此时此地,在自己即将被送到刑部待审的时候;也曾日夜担忧安王实施报复,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曾几何时,时时往来相见,看似亲密无间,但在他内心深处,实是没有将依附自己的安王当做一回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恐惧看到对方的一天。

  他的嘴唇哆嗦着,极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表达一下合乎常情的关切,然而喉头发紧,说什么也出不了声。

  安王盯着面无人色的太子,薄薄的嘴唇慢慢浮起冷笑:“二皇兄,做什么活像见了鬼似的,本王可是特地来接你的!”说着,伸手做个请的姿势,“不用担心,臣弟一定会好生陪着,确保你永、无、翻、身、之、日!”

  时已入冬,从北方刮来的风裹挟着越来越凛冽的寒意席卷过洛城的街巷。朝会后连着几天,皇帝都会接到邹培盛的奏报,代表宗室前去听审的一位旁系皇亲也不断回禀消息。

  相较先前的犹疑,刑部这一次处理得毫不迟延,可以说紧锣密鼓、日夜不停。不快不行,案子不仅是圣上御旨交办,而且还因此将太子和安王殿下“请到了刑部,绝对是不能有丝毫怠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