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18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太子表现得颇为倨傲,对一应罪状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冷笑不答,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什么都清楚的洛君平,云王遣下属送去物证书证,靖羽卫方面则早已收集了太子与昆仑府、魏无泽相互勾连的大量证据,尉迟炎亲自将杀害前任统领吴亭舟的人犯押送至刑部大牢。人证物证俱在,即使太子殿下始终拒绝供述画押,却已不能妨碍事实逐步厘清。

  为了尊奉圣意,刑部确实严格保密,从不透露具体情况和进展,但这样的大事是瞒不住的,随着涉案人员接二连三被拘到刑部、丢进天牢,一张张追捕令盖上大印发往外省,各种传闻与讯息就像汇入了初冬的寒风里,一个夜晚就足以飞遍京城,渗入每个角落。

  收到第四份奏报的时候,天宜帝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下去。已经不是能否用太子牵制静王的问题,让洛文箫继续顶着太子的名分,刑部审理每进展一步,就等于多消去自己一层面皮,整个洛氏宗室也要因此蒙羞。而且,据说洛文箫已经出现了一些情绪失控、精神错乱的征兆,有两次甚而在接受询问时突然双眼发直,仰头对着空气大喊大叫,质问“为什么还不动手?”“叫薛松年来见我”之类,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据近侍温逾供述,大约从五六月起,太子殿下变得焦躁易怒,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渐趋严重,但出现妄语的怪异情状应该是近一个月的事。

  在刻不容缓的压力下,皇帝连祭告天地的步骤都省去了,匆匆往含章殿上过香,随即就颁下了旨意。

  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三,太子洛文箫被废黜。帝诏曰:二皇子洛文箫,承储君位六年,才浅德薄,不思进取,更兼骄狂躁逸、孝悌不全,深辜朕望。若以此子袭大统,则皇天不喜,百姓不乐,朕亦愧对先考,无言太祖太宗矣!今去其太子之位,着不日押入宗府司,待刑部审结后议处。

  当晚,洛凭渊来到静王府。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府邸,但仍然每日轻骑简从地跑到皇兄的澜沧居,有事说事,无事蹭饭。不过,近段时间确实是满城风雨,天天消息不断。

  废黜太子的旨意下达得比预想更快,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后面的安排会不会受到影响。

  自立朝以来,禹周的惯例是三日一朝,除却休沐,每旬三次,视情况提前或延后亦是常事。经过初八一场波澜,宫里昨日临时取消了朝会,而下一次就是十月十五,也是即将金殿申冤的日子。废储又是一件大事,他有些担心皇帝会再次免朝,使得计划不得不延后。

  “到时候,不管朝会是否如期进行,我和四皇兄都陪着皇兄一起进宫。”他坐下喝了两口茶,沉吟着说道。静王已经无需月中服药缓解寒毒,但是鉴于其中关窍必须隐瞒,所以仍然得按时入宫面圣。他觉得有自己和云王跟着,不至于出现意外。

  “不要紧,且看看情况。”洛湮华啜了一口茶水,微苦的清香从喉间滑过,留下一丝甘甜回味,“拖又能拖到几时呢?十天半月,再晚也晚不过年节。总是要摊牌的,我想陛下心里一清二楚,自然会有所抉择。”

  如果寒毒未解,为了尽快推动进程,他或许需要布置一些险着,但现在不用了。因为不管对方选择拖延亦或直接交锋,自己都能够奉陪。无形中,主动权已然在握,所以他并不着急。天宜帝已经开始后退,那么就注定要退得更多,直至一溃千里,这就是阳谋远胜于阴谋的地方。

  如静王和宁王所想,天宜帝确然在考虑后天的朝会,而且陷入了摇摆不定的两难境地。

  平心而论,他很想拖延一阵子,等到太子引起的余波平息,再掉头应对琅環。做到这一点似乎不难,只消将朝会取消,明后天再遣人送一颗缓解毒性的药丸给洛湮华即可。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拖延就对自己有利。静王尚未病重,形势却已迫在眉睫。刑部对废太子和安王的审理仍在众多关注下继续,即使强令中止,焉知洛湮华不会挑起其他波澜,使自己愈发陷于被动?而再怎么延后,年末的大朝、庆典也绕不过去,届时场面更大,更难控制。

  他也想过釜底抽薪,将不听话的四皇子和五皇子调出京城,但是一来云王宁王都是才回京不久,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二来已经有两个皇子犯事,再寻另外两个的麻烦,简直是同自己过不去;三来么,年关将近,就算寻个外差,他们到时还不是名正言顺地回来守岁祭祖、参加宫宴?

  至于文武百官,薛松年眼看要随着废太子一起倒台,压根不可用,群臣要么蠢蠢欲动,要么缄口旁观,从宫外眼线收集的情报看,近来臣子们私下里时有提起当年的琅環旧案,洛城茶楼酒馆里相关的议论也变多了。说书评弹讲到云王韶安大破北辽、万剑山庄武林大会,在在都有琅環的事迹,于是溯及当年,引起一片唏嘘。

  思来想去,皇帝仍然苦无良策,他启用洛湮华的时候,从不担心情势会脱出掌控,既有那一杯毒酒的作用,也出于九五至尊的自傲。

  但是,国法纲常、然诺道义,即使身为帝王也不能无视。一步步走来,看似自己稳占上风利用了琅環,实则每一次目的达成,气势就弱上一分,渐渐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从解药被毁去的一刻起,他明白自己对静王的控制已削弱到最低,道义上也难觅立足之地。

  天宜帝最终还是决定十月十五一切照常,与其送药示弱,不如借着月中的特殊日子,为自己增添几分威慑。静王已经沉寂许久,或许早就病得虚弱不堪,只是一直在勉力支撑,虚张声势而已。

  不论是非对错,他从来都是赢家。十年前,由于他的雷霆一怒,深受臣民拥戴的皇长子洛深华和身后的琅環在数日间就蒙受灭顶之灾,而今,一个快死的洛湮华凭什么弄得他惶惶忌惮,镇日做噩梦?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会陈冤

  天宜二十二年,洛城的冬天似乎来得分外早。十月十五,洛湮华从睡梦中醒来,屋外仍是夜幕笼罩,窗纸上却映着一层朦胧的清光。

  “主上,下雪了,外面下雪了!”清明和谷雨一先一后进了里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不过两个小侍从都很快安静下来,严肃而郑重地开始忙碌,仿佛手边日常做惯的琐事意义重大,胜过了世间一切。

  洛湮华走到窗前,入目果然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房顶、树木,处处银装素裹,细雪仍然纷纷扬扬自天空洒落。

  早饭用到一半时,杨越走近澜沧居禀告:“五殿下到了,在门房等候,马车已经备好在院外。”

  静王微笑点头,简单再用了几箸,取过茶水漱了口:“阿肃,我们走吧。”

  推开房门,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雪花。佛晓未至,夜色依旧深沉,静王府中静谧无声,不见人影走动,然而大家显然都醒了,一处处房舍透出暖黄的灯烛光晕,没入银白雪地、深黑的夜空,如同在沉默地祝祷与等待。

  青篷车驶出府门,早已闻声的洛凭渊放下茶盏,在门房外上马,与车驾并行。宁王的十六名护卫自动分出四骑当先开道,余下十二骑跟随在后,往宫城方向行去。

  朝臣待漏五更寒。洛城街道上,一顶顶官轿前挂着灯笼,王侯公卿乘坐自家车马,清贫些的官员骑上代步毛驴,迎着冬日的初雪,朝重华宫城汇聚而来。卯时一刻,钟鼓楼响起沉朴厚重的钟声,宫门开启,如同数百年中每一次早朝,文武百官入宫门,过御桥,涌向庄严恢弘的紫宸正殿,等待朝见天子。

  天宜帝昨晚又是一夜噩梦,只睡了两个时辰,本就欠佳的心情愈发恶劣。金殿内侧设有专用通道,三声云板过后,他强打精神转出紫檀屏风,在御座上坐定,而后第一眼就看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修长身影。

  从年初至今,已经整整八个月不曾见到洛湮华了。即使明知对方今日必定入宫,咋然面对的瞬间,皇帝仍然禁不住心头剧震。

  除了略有清减,静王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变化。他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玄黑银纹的皇子朝服显得熨贴而合身,将那种从未因任何事折损的沉静与高华衬托得愈发分明。他安然站立在宗室公卿的前侧,身后依次是云王和宁王,而上手原本属于太子的位置,已经空了。

  天宜帝不欲与那双静若幽潭的眼睛对视,竭力掩饰着心中的不自在和复杂情绪,移开了目光。他随即发觉,今日确实不同寻常,宗室中人到得格外齐全,不仅端王、睿王、英王几个早已疏懒朝政的弟弟都到了,连多年未曾上朝的两位皇叔也赫然在列。

  如此阵势,可不是自己的安排,皇帝心里掠过一丝寒意,他知道当年处置皇后和皇长子,宗室中未尝没有争议和质疑,只是想不到事隔多年,静王仍然拥有请动宗亲的情面,四皇子和五皇子只怕也没少在其中下功夫。

  他本待冷笑一声,出言讥讽以彰气势,但不知为何,有些笑不出来;文臣武将如平日一般表情肃穆地在御阶下排列整齐,他却找不到往常那种俯瞰众生又志得意满的感觉,一张张早已看惯的面孔仿佛变得别有深意,酝酿着压迫与危机。

  “难得大皇子肯露面。”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不冷不热地问道,“怎么,回京后就闭门不出,终于想起上朝了?”

  如是相问,便是责难,众人的目光立时投向静王。

  “儿臣一直养病,托父皇的福,近日略有好转。”洛湮华神情淡淡,平静地回答,“正逢月中,特地进宫看看父皇。”

  一阵寂静,皇帝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不再说话。掌事内侍高声唱道:“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需要启奏的事情当然是有的,先是礼部官员出班,请示岁末庆典的用度和规格问题,随后兵部、工部也相继有本,不过总体而言,都是些无关痛痒、不甚打紧的例行政务。

  鼎剑侯林淮安站在班列中,掌心不知何时捏满了冷汗,为了今天的朝会,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到的准备,晨起离府前告别了妻儿,但是临到头来,仍然不能不感到紧张畏惧。前方,几位皇子的身影不动岿然,而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林辰一定正在身后看着自己,目光黯然却坚定不移。

  太子已经彻底倒了,当安王不惜搭进自身,进入刑部的时候,他已经断绝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这是赎罪,也是一场赌注,既然注定卷入漩涡,就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林淮安咬紧牙关,等到户部一位官员奏事完毕,趁着短暂的间隙,猛然抢出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正中,高声道:“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太子,不,二皇子勾结匪首魏无泽,从四五年前起,在东南海中辟一处岛屿,大量训练亡命死士供其驱使,且暗中调用水师船只,定期往岛上运送辎重人员,以至死士数量日增,渐成匪患!京中时受滋扰、江南武林变乱,俱是由此而始!”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刑部几位臣子更是相顾骇异,他们连日办案,并未审出废太子还有这等手腕布置,林淮安却是从何得知?难道同三皇子一样,也是胁从共谋?

  但见鼎剑侯神色惨然,复又叩首说道:“臣……臣虽然早已知情,只因有把柄捏在二皇子与韩妃手中,深恐为陛下厌弃,故而一直不敢声张,迫不得已听命配合,臣罪该万死!”

  林淮安早年任闽州总兵,驻防东南沿海,奉旨剿灭海上水匪,他的旧部至今仍在当地握有兵权。安王妃的家族虽然也在水军中带兵,但太子对于同为皇子的洛君平总要多防范一手,并不希望自己与魏无泽来往的底细被三弟摸清,是以将任务委派给了鼎剑侯,做得甚是隐秘。所以说,安王尽管也曾把重要账册藏在闽州水军营盘的船只上,对于海岛之事却至今蒙在鼓里,自然也就无从检举。

  在朝廷文武而言,此事带来的震撼并不亚于安王的举发。一国太子不仅招募私兵,更蓄养死士,可谓为所欲为,令人不禁细思恐极。鼎剑侯的官爵已超出一品,就不知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竟而惟命是从,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要求都不敢拒绝?

  天宜帝既惊且怒,在他心目中,林淮安虽然有些懦弱怕事,但论忠诚无疑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对他可说恩宠有加,连丹阳公主都赐婚给了林辰,到头来居然也跟着太子谋逆!更可恨的是,千算万算,万万想不到风口浪尖上,会是这位从不惹事的未来皇亲最先跳将出来,搅得场面哗然,教皇家体面何存?

  “林淮安,你太让朕失望了!”他强抑着怒气,咬牙切齿,“朕对你、对你林家如何,你心中有数,还有脸当众请罪?还想求朕宽恕你么?”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鼎剑侯连连磕头,感到来自御座的威压,不禁冷汗直冒,但于此同时,聚集在身上的众多目光又令他如芒在背,无论怎样,该说的话都必须说完。

  “臣有负圣恩,早已是悔愧无地,此中缘故尽皆起于微臣的兄长林淮泰!”他面色哀戚,竭力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十年前,兄长镇守函关,受韩妃指使,一待北辽退兵,便即设计陷害协守城防的琅環义士……”

  “且住!”薛松年听出话头不对,倏然出声打断,“韩妃已死,无法自辨,且侯爷身为臣下,岂有一再将后宫妃嫔挂在嘴边的道理!既然你自己承认与二皇子勾结,就该到刑部去受审领罪,莫要胡言乱语些无关之事,扰了陛下圣听!”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父皇早朝时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几时轮到由辅政决定了?”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云王已冷然说道,“事关北境战事,便是军国要务,理应当众启奏明白。林侯,你且说下去,不可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话虽简短,含义却十分厉害,以薛松年的老到一时也做声不得。天宜帝有心喝止,但既不能显得受辅政左右,又顾虑四皇子不依不饶,稍一犹豫间,林淮安已在继续讲述了。

  当年韶安失守,幽云十六州沦陷,函关成为阻挡北辽铁骑踏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琅環皇后蒙上通敌嫌疑,被迫宫中自尽,一直在边关临敌的横刀、凌虚二令忍痛撤往函关,浴血苦战,终于协助守将林淮泰击退辽军,保住城关不失。然而林淮泰抵不过威胁利诱,选择了投靠韩贵妃与二皇子,发回京城的战报里不仅独揽功劳,且将琅環诬为反贼乱党,在城中设下鸿门宴意欲一网打尽,结果计有不遂,落得当场身死。原本盼望洗刷清白的横刀、凌虚再度蒙冤,自此流亡北境。林淮安明知真相,但皇帝将兄长看做为国牺牲的忠臣良将,下旨厚恤林家,他惧怕韩贵妃的权势,又舍不得推辞封妻荫子的侯位,便是上了贼船。

  鼎剑侯毕竟是武将出身,怕事归怕事,临到紧要关头,决断还是有的。从昔年收到兄长自边关寄来的家信,到家将赶回报知死讯、描述经过原委,韩妃兄长安远侯暗示威胁,二皇子着意拉拢,将情由始末一一道来,虽然涉及自己时免不了掩饰支吾,但关于死去的林淮泰如何颠倒黑白构陷琅環,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琅環二字上一次在朝中提起,还是近一年前云王班师,为韶安会战有功将士请功的时候。谁都知道,打从静王还朝,琅環已为国事贡献良多,只是皇帝一面借重力量,一面仍然刻意避讳不肯正视而已。而今,当同一个名称再度于紫宸殿上响起,多年视为禁忌、无人敢于触动的旧事复又摊开在眼前,与两年来一次次捷报、功绩联成一片。恍然间,过往的国殇离乱并未淡去,浸染了忠臣义士的鲜血,刻骨铭心。

  紫宸殿中悄无声息,每个人的精神都骤然紧绷,气氛如拉满的弓弦,于沉郁中蕴含着空前的不安和悸动。琅環旧案是天宜一朝的伤疤,皇长子和陛下之间的死结,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今日朝会,正题才刚刚开启。

  薛松年强压住心底慌乱,表面上仍然镇定自若,朝下手递去一个眼色。必须尽快打破这种危险的氛围,好在他还不至于连个出头帮衬的门下都没有。

  “林侯爷,话不可乱讲,令兄在函关城中遇害,朝廷可是早有定论。”朝班中,立即有一名御史站出质疑,“若是下臣没有记错,侯爷当时并不在边关,既然不是亲眼目睹,如何取信于人?”说着轻哼一声,“或许,侯爷自身亦是受人蒙蔽,错冤了自家兄长也未可知。”

  “事关重大,自然不是空口无凭。”林淮安声音低沉下去,神情痛切,“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家中尚藏有两封兄长最后的书信,只消取来查证即可。还有,安远侯替韩妃传话,对内情一清二楚,臣随时愿与其对质!”

  他背上几乎已被冷汗浸透,不敢去看皇帝阴郁如乌云遮天的脸色,“臣当初猪油蒙心,一步踏错,难以脱身,实是愧对圣恩,而今再不敢虚言隐瞒,但臣家中妻儿确是全不知情,只求陛下降罪在臣一人身上!”

  天宜帝确是心火旺盛,气得发抖,但盛怒中又有一丝底气不足。当初函关战报送到京城,称琅環通敌谋反,内容并不是没有疑点,但一来跟着就是林淮泰身死的新消息,好容易固守城关,撑到北辽退兵,却在剿灭琅環逆贼时不幸遇害;二来,他心中已经给皇后定了罪,下了狠手,当然得极力信其有,不但不会追查,如果有人翻案喊冤,还要立即封口。多年下来往事尘封,岂知竟然是从中得利最多的林淮安在朝中反水,一口气揭得底朝天,前后罪状因果清晰、联系紧密,简直无异于接连丢下几道炸雷。再想起此人情真意切为儿子求娶丹阳公主的模样,恨不能一刀将他劈了。

  林辰看着父亲跪伏的背影,咬住嘴唇,默默低下了头。他很想同样出班,说出自己在北境了解的情况,替琅環伸冤,也分担哪怕一点君王的怒火和压力。但在事前,无论双亲还是静王那边,都再三地告诫朝会时不可参与,只能旁观。他即将成为驸马,身份敏感,贸然出头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容易刺激皇帝,造成难以逆转的后果。

  就在这时,抚远将军徐定臻迈前一步:“启禀陛下,末将数年来随四殿下戍边,对林侯所言也略知一二。琅環义士在韶安和函关先后遭遇暗害,过程种种,北境将士目睹见证不在少数。林淮泰府中参与密谋的亲信虽然大半已死,但末将尚能找到在场亲兵和一名谋士,向四殿下坦诚了经过细节,与适才侯爷所述相吻合。如今人证口供俱在,若是刘御史或其他哪位大人还有疑窦,交由刑部一审便知。”

  那御史名叫刘德顺,闻言憋得满脸通红,他本意是拦住话头,削弱鼎剑侯供述的效果,谁想这位徐将军甚是狡猾,反被他抓住话柄,将事态引向了审案。

  徐定臻是云王的爱将,言语间明显代表了四殿下的态度。如果不是事实确凿,性情冷傲的云王是绝无可能也不屑于出面的。天宜帝见殿中喧哗渐起,直有群情耸动的趋势,顾不得恙怒,沉声喝道:“林淮安,你也该说够了,单是勾结皇子私调兵船,已是罪无可赎,朕须饶你不得!着消去侯位,即刻叉出大殿,押入刑部待审!”

  他虽然恨得牙齿痒痒,但赐婚已成定局,无法收回旨意。林辰与洛雪凝早已换过庚帖,纳彩、问名、下聘一应礼节完成大半,连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浩浩荡荡抬进了将军府,他既不能把女儿的准公公推出午门斩了,也不宜当众斥骂扩大影响,唯有先控制场面,赶紧丢出去算数。

  金甲侍卫上前拖人,紫宸殿内不免又是一阵混乱,皇帝从御座上起身,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再往下必定难以应付,他打算借着发怒,索性先退朝再说。宗室里的皇叔、亲王能为静王赶来参加一次早朝,还能回回都到不成?

  “圣上留步!”想不到的是,方自一拂袖,“退朝”二字尚未出口,朝班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朗声道,“陛下,林淮安与徐将军所言,可谓动魄惊心,琅環为国尽忠,一招遭陷,竟至十载蒙冤,思之令人发指!我禹周以忠孝立国,朝廷若然坐视不理,与纵容奸佞戮害忠良何异?他日烽烟再起,谁还愿倾尽热血为国征战、守土开疆?而今证供俱在,请陛下下旨重审琅環旧案,以慰英烈在天之灵!”

  一席话铮然有力,字字如钉,众人都是心头一震,循声望去,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文臣出班立于殿上,年约廿六七,肤色黧黑,相貌甚是平凡,但腰背挺直,双目灼灼有神,正是戊辰科状元,时任翰林院修撰的陈元甫。

  刘德顺正欲在君前表现,当即冷笑道:“看陈翰林平日里一副淡泊名利、志存高远的论调,原来丝毫没忘记出风头,为了沽名钓誉,居然冲撞君父!”

  他略一停顿,作恍然大悟状:“也是,琅環培养出的才子,关键时候当然要用上,也无怪陈兄这般尽力,连礼数进退都不顾了!”

  对方官阶不过从六品,他话语间也就没有忌惮,甚是尖锐刻薄。

  “刘大人此言荒谬。”陈元甫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凛然说道,“既为天子门生,便当以国事为己任,而非唯唯诺诺、一味阿谀求报。此时不直言觐见,陈某才是辜负了君恩!”他向前一步,“微臣自知官职低微,却不敢因谨小而失大节。琅環冤情不明,必然损害朝廷信义、圣上英明,陈某愿拼却身家性命,请陛下下旨彻查重审,令宇内清明、浩气长存!”

  赵缅站在左近,但觉心潮澎湃,出班深施一礼:“陈修撰所言极是,微臣不才,愿同以性命作保,请圣上准奏!”

  新科进士大半已然外放,留在京中且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同年,见到榜首和探花慨然进言,也纷纷出班,顷刻间便有十余人一同奏请。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在拂袖而去和发作之间来回权衡,发觉都没什么好处,终于还是面沉似水地坐了下来。

  洛凭渊朝静王望去,见皇兄神情沉静依旧,心里安定不少。他看着一班肃容请旨的新科进士,刑部给事中严聪、工部主簿冯即墨,督察院文书张轩和……,资历虽浅,却是禹周朝廷的未来;犹记得靖王府中初见,尚是待考举子的陈元甫在自己面前就毫无畏惧,还不卑不亢地出言点醒,可见其风骨不凡。

  “陈鹤龄、赵繁昔,戊辰科倒是出了大人物。”薛松年目光一扫,悠悠开口,“原是朝中众位肱股重臣统统不懂道理,分不清是非,须得年轻人来教导才成。”

  他的声音倏然转为冷厉,横眉斥喝:“明明英主在位,依照你们的意思,十年来,禹周就没有朗朗乾坤、清明浩气了?后生狂妄,还不谢罪退下!”

  过年了,宝宝们,新年快乐!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意如斯

  应该说,薛辅政一向是个城府深沉的人,能假他人之口,绝不亲自上阵。但是到了白刃相见的时候,言语不可谓不老辣,短短数语,不仅要挑起一众朝臣的不满,陈元甫的谏言也成了质疑天子、动摇君威。

  天宜帝眼角一阵抽搐,薛松年的话恰恰戳中了他的心病。当年,随着琅環与朝廷冲突反目,退往长江以南,北境边关确实一度士气低迷,诸如“奸佞当道、正气不存”,乃至昏聩无能等说法在民间流传,曾经令他恼怒非常。朝中百官连贬带换了一批,变得低眉顺眼,同时也死气沉沉;而江湖武林中,再无侠客英杰愿为祛除外虏登高一呼。时日推移,弊端日渐明显,他之所以会再度启用洛湮华,原因就在于此。

  但他绝对不愿承认错误,将过往种种归咎到自己身上,倘若琅環平反,人人都感叹一声总算拨云见日、海晏河清,美名都是琅環和这班臣子的,至于长达十年不辨真相的自己,除了昏庸、刚愎之类,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

  皇帝心中怒气大盛,几乎要重重一拍御座扶手,命人将带头的陈元甫和赵缅拉出去施以廷杖,来个杀鸡儆猴。只是按照鼎剑侯诉说的冤情,奏请重审合乎情理,急切间倒也不易找出适当的罪名。

  “辅政所言,扣的帽子不小啊!”朝班中忽然有人淡淡说道,“同殿为臣,共议国事,凭的是忠君为国的心意和才干,不是官位高低、资历深浅。按照薛大人的意思,倘若奸佞蒙蔽圣听,致使处置失当,纵然有天大冤情,过后也是万万不能重提的,否则就成了指责陛下不够英明?”

  话到此处,他冷然一晒:“那么由此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物议纷纷、青史骂名,还不是都要指向陛下!再者古往今来,臣子不计得失诚心进言,天子肚量如海虚心纳谏,正是盛世明君的体现;亲小人、远贤臣,偏好奉承顺从,那是庸主昏君才会做的事!薛辅政,你如此打压陈鹤龄,是要陷君于不义?!”

  语声琅琅,群臣一齐向前望去,说话的是一名三旬上下的文臣,相貌端雅,衣着修洁,举止进退间显得风采翩然,却是御前侍读学士傅见琛。

  薛松年大感意外,傅见琛出身世家,仕途顺遂,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天子近臣,份量远在陈元甫之上,难得此人少年得志,却一向秉持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信条,从不轻易表明态度,想不到竟是站在静王一边的,而且甫一开口即辞锋犀利,咄咄逼人。

  “天大的冤情?”他冷笑一声,“傅学士也不怕闪了舌头!二皇子刚被问罪,林淮安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这样的品性,凭着一席说辞和两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家书,如何能推翻朝廷多年得出的结论?依我看,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借题生事,损毁陛下清誉!”

  他深知在旁人眼中,自己已被归为洛文箫一党,现在划清界限也来不及了,倒不如仍旧抱定向着二皇子的立场,说出的话还能有几分效果。另外,天宜帝不愿让琅環平反,这一点就是自家最大的倚仗,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博取一线生机。因此他话语间,始终紧扣着皇帝的声名不放。

  “臣却觉得,林将军讲述的往事前后连贯、入情入理,并无不妥之处。”李辅仁见薛松年势头不善,当即出班,沉吟说道,“且事情发生前后,不乏亲历目睹的将士,难以作伪,经四殿下多方查证,应是足以取信。何况,编造虚言诋毁早已去世的兄长,于林将军自身又有什么好处?”

  因鼎剑侯的侯位已被削去,他便称呼为“林将军”,继续道,“再者,薛辅政一再强调函关变故早有定论,敢问是如何定法?臣下愚钝,却是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