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23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从她们的位置望去,杜棠梨低垂着头,正在用手帕拭泪。姑母心里七上八下,难道五殿下前来,并不是为了结亲,而是要当面话别?还是侄女说错话引得殿下不快了?她没指望杜棠梨能当上正妃,可是看样子,怕是连侧妃也属奢求。

  “你这丫头,怎能毛毛躁躁乱说话。”她极力沉住气,“殿下与棠梨有旧,就算我们高攀不起,总不至于惹来祸事!杜家清清白白,大不了按原定计划回去家乡镇上,仍旧是体面人家!”

  “是,姑夫人说的是。”沁画连忙点头,手中却紧张地绞着帕子。杜棠梨性格柔中带韧,一向都有主见,即使受了委屈也极少落泪。沁画觉得,不是自己虚荣,而是小姐真的很喜欢宁王殿下,痴心错付的话,不知要伤心多久;而且,受了那么多嘲讽闲气,她真的很不甘心,好想狠狠地往那些趾高气扬的公侯小姐们脸上甩几个耳光啊!

  又等了约莫一刻光景,洛凭渊与杜棠梨站起身,沁画看见小姐福了一福,五殿下似乎又交代了什么,才转身出了六角亭。分散在周围的侍卫们立即聚拢,跟随离去。

  “棠梨!”“小姐!”姑母和沁画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杜棠梨慢慢地从亭中走出,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拭去,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而且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步下台阶时还脚下一滑,险些踉跄踩空。

  “究竟出什么事了?”姑母连惊带慌,声音都是颤抖的,“侄女儿,你倒是说话啊!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罪了五殿下?不说清楚,我……你爹爹如何设法补救?”杜棠梨反应过来,看着六神无主的姑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

  “什么事也没有。”她轻声安慰,“殿下并不曾生气,过几日,或许还要登门拜会父亲。”

  “那……那……”姑母体会她话中的含意,犹如从谷底升上云霄,又不敢马上相信,结结巴巴地问道,“殿下他当真要……”

  “我们先回家。”杜棠梨道。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适才听到的内容里,但觉一股悲怆盈满心底,全然感受不到家人的喜悦。洛凭渊当然不可能把江南之行所有的情况尽数相告,只是讲述了关于青鸾的部分。从十年前亲近侍女在长宁宫失踪,导致对皇兄种下心结误会,到杭州城中青鸾自尽身亡,不明真相下终于铸成大错。他相信杜棠梨不会说出去,更何况,皇兄和青鸾承受过的无尽痛苦,为外间所知也没什么不好。

  对于自小过着宁静生活的杜棠梨,这段出自宁王之口的往事实在过于沉重,华丽的宫帷背后,人心残酷险恶竟至于斯,正因曾经历过皇觉惨案,她心中的震撼与痛切才更加无以言喻。

  杜蘅今日特地告了假,并未去官署,一直在书房等消息。见到女儿回来,他立时禀退旁人,询问见面情形。

  “五殿下说,他目前能做到的安排有两种,”杜棠梨望着父亲强自镇定又难掩焦灼的神情,静静说道,“一是离开京城,缔结门户相当的姻缘,安稳度日;二是通过贵妃请圣上指婚,进宁王府,问我愿选哪一种。”

  她顿了顿:“殿下还说,让我们不必有顾虑,可以考虑后再做答复,不论如何决定,他都会尽力成全。”

  杜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在他听来,两条路都远远好过辞官归里,万万想不到,宁王顾全情分,竟给出了如此大的余地。他已经四十多岁,多年来埋首史籍,对自己的仕途早已不存多少期望,最看重的还是一双儿女平安顺遂。如果杜棠梨嫁入宁王府,自家寒门小户固然有了靠山,但是公侯之家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王府,女儿做一名侧妃,就算锦衣玉食人前风光,头顶必定还有个正妃压着,周围人事复杂,谁能料到将来是福是祸呢?

  倘若洛凭渊直接表态,要确定婚事,杜家必然欢喜接受;但目前还有另一种显然也不错的选择,杜大人不免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起来。他思量半晌,迟疑着开口:“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杜棠梨抬起头,脸庞微微红了,乌黑的眼瞳却闪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终身大事,理应听从父亲的意思;然而若问自身所想,既然五殿下想让棠梨陪伴身侧,女儿愿入宁王府。”

  她顿了顿,“无论将来如何,都无怨无悔!”

  坐在亭中倾听往事时,不知为何,杜棠梨再一次回忆起了唯一见到静王时的情景,想起皇长子如月光照在流水上一般的沉静微笑,以及在看到自己的一刻,短暂的叹息与惆怅。久别初见的宁王,为何会专程讲起素不相识的青鸾?就像姚芊儿,明明她们彼此陌生,无冤无仇,为何偏偏要处心积虑,选中了自己同赴皇觉寺呢?缘起缘灭,所有一切,是因为青鸾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索牵引着命运,将她引向宁王洛凭渊的身边。

  这一刻的决定对错与否,杜棠梨不能确定,但心中渴望是如此强烈,不容违逆。今天过后,她再也做不到佯装平静,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让自己放下。纵然对未来茫然恐惧,她依旧只想留下来,即使只能给予一点陪伴,一丝安慰,也会心满意足。

  杜蘅心情复杂,却并不意外:“迈出这一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万一将来出什么事,爹爹也保护不了你。”

  “爹爹放心,我晓得分寸的。”杜棠梨努力压住酸涩的情绪,拉住父亲的手摇了摇,“再说,就算另嫁旁人,难道就能保证一生无病无灾,事事称心如意?”

  杜蘅长叹一声,也分不清是喜是忧,同时又不无欣慰。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既然心意已决,自己还能说什么?

  收到杜府的回信两天后,洛凭渊再次来到兰台,拜会杜史官。此时,关于宁王属意杜家小姐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遍京城。不过,就像杜大人一样,所有闻讯的官宦人家都认为,杜棠梨充其量就是名侧妃。五殿下重情重义,不忍弃之不顾,顺便也就娶了;而正妃位置依旧空悬,怎么也得留给三省六部的重臣千金或者公卿之女,希望依然在,大家继续使劲,不达目的决不能放弃。

  众人所不清楚的是,从一开始,宁王就没有打算纳侧妃。而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答应早日成婚,至于挑选谁家的姑娘,在品行端正又合乎礼法的前提下,以不涉及朝廷重臣或世家大族为佳,最大限度避免像废太子一般结党,或是将来外戚专权,扰乱朝纲。除此之外,随便两个逆子愿意娶谁,皇帝懒得过问,免得再生波折。

  天宜二十三年二月廿六,帝降旨,欣然诏曰:

  翰林院修撰顾宏哲三女顾筠,秀外慧中,温良淑雅,堪为良配,今赐婚四皇子洛临翩,为云王侧妃。着礼部择选吉日,宜早完婚。

  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昔日有功于朝,更兼诚孝温谦,娴婉端仪,今赐婚五皇子洛凭渊,为宁王正妃,着礼部择选吉日,宜早完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春风露华

  暮春三月,奚茗画向静王提出了辞行。从天宜二十一年七八月至今,除却中途回过一次梦仙谷,他已在琅環宗主身边停留了一年半之久。而今洛湮华余毒清除,身体已无大碍,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无论洛凭渊还是静王府中上下,都极为不舍,但梦仙谷主已然做出决定,总不好强留,众人唯有纷纷前去话别。

  韶光明媚,前园山上桃花灼灼生华,已开得烂漫,洛湮华与奚茗画在府中信步而行,经过小荷初绽的湖畔,穿过繁盛的牡丹花海,在紫藤架处坐下小憩。

  “看你的样子,气血还是跟不上。”奚谷主端详面色,显然不是很满意,但又不无感慨,“好在,总算像个活人了。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要砸了招牌。”

  静王不由微笑:“我感觉好多了,谷主尽可放心。”他觉得,以奚茗画的标准,自己但凡不能气色红润、行动矫捷,恐怕都会被视为病恹恹,如此评语已是极为难得。

  “放心,”奚茗画望了他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这位宗主过往的累累前科,无奈摇了摇头,“该交代的,我都嘱咐清楚了,你再认真将养个两三年,再来说‘好多了’。”

  他停顿一下,神情转为严肃:“江宗主,身体是自己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你毕竟是险死还生的人,倘若现在不趁着年轻将元气养回来,到了四五十岁上,难免多病多灾、折损寿数,尤其要切忌积劳成疾,否则就算全禹周的名医聚在一起,也是无力回天!”

  洛湮华含笑点头:“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我自当珍惜。”

  类似的告诫,梦仙谷主已经郑重其事地重复过好几遍,显然是担心他不肯安心养病,再度折腾出操劳过甚、一病不起之类的状况。实质上,就像破损的物件,再如何精心修补也无法尽复旧观,即使遵从医嘱调理得当,自己的身体也必然弱于常人,做不到复原如初。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下一步打算如何?”微风拂面,奚茗画环顾周围生机盎然的春景,“这府邸虽然不错,但时日一久,终会挡不住外间的是非,你难道就准备长留于此?”

  静王默然,他当然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未竟之意。人人都以为皇长子行将病重,不久于人世,短则一年半载,最长也拖不过两年三年,如果自己到时仍然好端端地活着,岂有不引人疑窦的道理?

  滴血验亲之后,皇帝的态度确实有所缓和,先是遣吴庸送来了一瓶抑制寒毒的药丸,虽说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却免去了月中进宫做样子的麻烦;过年期间,侍读学士傅见琛又投帖造访,十分含蓄地表达了来意——圣上似乎有意将大殿下的名讳重新改回洛深华,但事关颜面,担心吃力不讨好,故而想先探问静王的意思,看是否愿意领情。洛湮华当即明确表示,用不着、没兴趣,陛下还是省省心罢。宫里于是没有了动静,然而几天前,却又冒出两名御医,奉旨带着许多药材补品来请脉。

  林林总总,皇帝复杂纠结的心态可见一斑。洛湮华能够体会到,所有这些微弱的善意和让步,固然是出于确认了血缘,但内里真正的缘故,无非是天宜帝相信,自己快要死了。

  为了避开是非和猜疑,安心养病,或者说,为朝局稳定着想,好像确实宜早安排,及时抽身。如果觉得金陵怀壁庄引人注目,那么江陵城中的江家故宅、洞庭萧家、苍山云堡,都是很好的去处,闲来不妨到翠屏山拜访寒山真人,登上君山与柴明品尝新茶;樊笼已去,处处皆有碧水青山,任由坐看云起,行至水穷。就是面前的奚谷主,也曾发出邀请,索性就一同启程,前去巫山梦仙谷。

  “再等一等,尽量多拖延一些时日。”他说道,“眼下还不是时候离开京城。”

  “也罢。”奚茗画并不意外,“现在就走,大家都愿意,唯独有一个人却必定要发疯。看来江宗主最放不下的,终归还是五殿下。”

  他心中叹息,语气仍带着笑意:“既然这般挂心,前阵子何必天天命人将他赶出门,不知道的,还当你动了真气,要绝情到底了。”

  “我当然是真生气,难道不该罚?”洛湮华微微扬眉,想起宁王垂头丧气的模样,以及后来终于被允许进澜沧居时,如蒙大赦的庆幸表情,也不禁莞尔,“滴血认亲一事,陛下恼火归恼火,最忌讳的还是皇子相互勾连。我对凭渊冷淡不近人情,让他显得两头受气、吃力不讨好,陛下就不至于过度猜忌;虽然仍会怪凭渊鲁莽犯上,却能减少未来隐患。”

  “原来如此。可怜五殿下被整得诚惶诚恐,今后多半是不敢了。”奚谷主了然地笑了笑,“倒是你们这位父皇,自己本事不够,一味地嫉贤妒能,气量既窄、想的又多,偏偏还强撑着大权独揽,也难怪五十不到就要日薄西山。”

  静王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略微蹙起了眉,以他对奚茗画的了解,从不无的放矢,突然评价起天宜帝,必然别有缘故。

  “过两日就要动身,”梦仙谷主果然说道,“临别之际,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不觉间,他的神情已变得沉肃,有些意味深长,“江宗主还记得,那位想同我探讨医术的谢御医么?”

  洛湮华颔首:“太医院的谢嗣安,谷主莫非又见过他?”

  奚茗画在洛城基本上处于隐姓埋名的状态,自从因疗毒治病结识到了尘大师,时不时会去皇觉寺清谈闲步,权作放松心情。从江南回到洛城,他再去寺中踏访时,却意外遇见了一位同行。

  当时一个僧人突发急病,他正待出手相助,佛殿中却另有一位客人立即上前施救,原来也是名大夫。既然是同道中人,面对病患不免会分析交流几句,奚谷主见此人态度沉稳,处置得法,医术甚是高明,不觉起了几分兴致,随意攀谈之下,对方自称姓许名世安,京城人氏,家中世代悬壶。

  一面之缘而已,奚茗画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等再去皇觉寺时,却被僧人告知,上次的许施主已经又来过,还留下几页医案,想拜托指点一二。

  梦仙谷主在武林中大名鼎鼎,求教拜师的不知凡几,于此并不排斥,加之许世安拿来的医案都是少见的疑难杂症,开方用药确有独到之处,不失为一位名医,二人也就逐渐有所往来。

  当然,处在奚茗画的位置,凡事都不可能掉以轻心,且不论其他,皇觉寺是皇家寺院,普通大夫岂能轻易出入?经琅環查实,这位许大夫的确是京城人士,但并不姓许,真实身份乃是太医院的五品院正,谢嗣安。

  负责调查的谢枫一度相当紧张,静王闻报,却不甚在意,一笑置之:“谢嗣安在太医院有个别号叫做‘医痴’,喜好钻研是出了名的。他虽然用了假名,但接近奚谷主的方式并无不妥,或许当真是为了切磋医术也说不定。”

  众人想想宗主言之有理,就如一个毕生练武的高手遇到了武学宗师,焉能舍得机缘白白溜走而不加把握?况且谢嗣安手无缚鸡之力,身份底细都是摆明在台面上的,宫里就算要设计谋害,似乎也没必要采用这般画蛇添足的蠢笨方法。于是秦霜调度暗卫,加强了奚茗画外出时的保护措施,其他就放任如常。

  几个月过去,谢院正除了不断将多年积累的疑问和心得拿出来向奚谷主请教之外,毫无探问逾矩的言行;御医世家与江湖传承有许多不同之处,奚茗画对此也很感兴趣,在绝口不提彼此身份,单论医道的默契下,两位国手倒是各有收获。而且,谢嗣安诊治的对象不是宫里的妃嫔,就是达官显贵,尽管从不涉及病人名姓,有心人仍能从他的描述中推知不少隐情。

  “日前去皇觉寺道别,谢嗣安也在场。”奚谷主斟酌字句,隔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得知我即将离京,像是突然下了很大决心,说有一件病案想不明白,连日来吃不下睡不好,而后就向住持大师要了一间清静的禅房。”

  “我见他这般慎重,也有些好奇,跟着一同到了房中。谢御医应该是事先有准备,随身携带几份抄写下来的脉案,坐定后就拿给我看,同时叙述病情。”

  “是什么样的脉案和病情?”静王问道。

  “依照他的说法,病者年未及五旬,原本体质颇佳,但去年断续生过几次小病后,时而感到精力不济、容易疲累,故而常常服用补品提神,目前看上去身体尚好。”奚茗画说道,“但令他不安不解的是,这位贵人进补实在过于频繁,依循药理,早就应该补过头产生不适,然而不知为何,非但没有虚火上升、血气旺盛,衰弱倦怠的情况反而日渐严重,服用贵重补品也愈发凶猛。近月来,单是人参,已从每天两至三钱发展到要进独参汤,另加鹿茸、灵芝、海狗肾等物,尤嫌劲道不足。”

  “从脉象看,应浮反沉,虚竭中乃有亢进之意,又兼阳不守阴,神失其守,平日里必然伴随有惊觉梦魇。”

  洛湮华静静听着,久病成医,他也懂得一些药理,谢嗣安口中的贵人应是天宜帝无疑。琅環收集的情报里,也曾提到皇帝近来经常服用补品,而且频频临幸后宫。这些事在宫廷中原属寻常,但若是到了连御医都感觉反常怪异的程度,就十分可虑了。

  “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谷主可判断得出?”他复又问道。再是珍贵难得的补品,一旦过度也会变成毒药,有损而无益。就像奚茗画日日要他调养,开方时却极其谨慎,尽量以食物代替用药,徐徐温补。如此明显的忌讳,天宜帝居然不加节制、一犯再犯?

  “没有亲眼看过,不能轻下结论。”梦仙谷主说道,但我读过一本家中先辈传下的笔记,上面的行医见闻里载有类似的情况。很可能根本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众所周知,人参、首乌、灵芝等药材,汲取天地灵气生长成形,养气驻颜,服之大有裨益。然而,它们往往并非直接起效,而是通过激发体内潜能,促使气血畅达、伤口痊愈。譬如将参片含在口中吊命,就是用老参的药性引出垂死之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不至立即断气,从而能够交代遗言;倘若病人自身的元气已彻底耗竭,再是上好的人参也休想多延一刻。

  因此进补过度,脏腑自然无法承受,食不下咽乃至病倒卧床都属正常;然而在天宜帝身上,却似漏斗一般,补了还要补,仿佛没有止境,长此以往,岂非要掏空身体,油尽灯枯?

  按照谢嗣安所说,去年八九月间,地方州府进奉了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结合一位御医献出的家传药方,熬制成丹参茯苓汤,有效地缓解了天宜帝的梦魇之症,皇帝就是从那时开始着重服食补品,尤其偏好年份久远的药材。而奚茗画见到的记载,病者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起因却是一棵三百年灵芝。按照当时论断,应是中了能令人气血逐渐衰减的奇毒,强烈的补药则是促使毒性发作的引子。

  “如此说来,已经半年多了。”静王蹙眉道,“既然察觉不妥,可曾加以劝谏,让陛下有所节制?”

  “我也问了谢嗣安。”奚茗画道,“他先是苦笑,而后才说,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命无功,为大户人家做事,不敢也没法劝。”

  洛湮华默然,太医院不温不火、自保为先的做派,他是清楚的,内里不能说没有苦衷。须知人一旦身体虚弱,出自本能便会寻求服药滋补,倘若家贫没有门路到还罢了,上位者有钱有权,容易获得药材,何况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看似多多益善,实则适得其反,不断透支本元。御医纵然明知情况不对,没有实据,试问谁敢阻扰圣上进补?这个陷阱简直是为天宜帝量身而设的。

  仿佛有许多模糊的影子从眼前飘过,他缄默不语。家传药方、五百年茯苓,究竟是巧合,亦或出自某些人的精心布置?宫闱重地,能让皇帝中毒而不自知的,又会是谁?

  含章失火之后,静王心里也曾有过淡淡的疑惑,韩贵妃的赴死似乎过于决绝,又失于轻率。他很了解那个狠毒又心计深沉的女人,如果没有布置下万全之策,不能保障洛文箫登上帝位,让韩氏族人安享富贵权柄,她会甘心一命换一命?从韩贵妃当时的想法推算,解药烧毁,自己生路断绝,唯有拼却余力伸冤一途。但天宜帝不愿让琅環翻案,必然重新扶持太子或加以回护,江南有魏无泽,朝中有薛松年,宁王心结未解,云王征战绥宁,琅環明显处于劣势,即使勉强惨胜,也未必能动摇二皇子的地位。

  但是,皇帝已然厌弃了洛文箫,一待危机解除,必定会着手废黜太子,另行择立储君。故此最有利的做法,莫过于在借用天宜帝之手对付琅環后,把握时机,令圣上身体衰弱,及时地病死,那么不管是否还是太子,情势对于年龄居长的洛文箫都是最有利的,继位的可能性也最大。况且在韩素宜满含怨毒的内心里,仇恨的从来不只是琅環皇后和洛深华,也包括了始终不肯封她为后的洛展鸿。或许唯有将皇帝也一起拉下地狱,才是足够满意的结局。

  至于如何下毒,天宜帝念及旧情,偶尔仍会到蕴秀宫坐上片刻,以韩贵妃掌握后宫多年积累的势力,加上安远侯在外策应,总能找到机会。而半年多前,韩妃已死,几位皇子相继回京,情势于韩家已是岌岌可危,如果再不发动,后面恐怕就是想动手也不可得了。

  自然,一切都仅是匆促间的推测。安远侯已死,但前后时间相隔并不很久,宫内宫外仍有端倪可寻,想来只要细心查访,总能找出事实真相。

  他陷入深思,奚谷主也不打扰,周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静王才问道:“以陛下的情况,可有方法救治?”

  “很困难。”虽然对天宜帝全无好感,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奚茗画仍是思量过后才回答,“假使一开始就发觉,或许只需大病一场,尚有机会挽回。然而根据谢大夫所言,病人补养过度,时日也拖延得久了,体质已经进入衰败阶段。”

  他想了想:“就如吊命一般,骤然停止进补,恐有性命之忧。与其解毒调养,倒不如由着他继续依赖人参茯苓,还能保持现状多拖延些日子。可惜了,百姓生病无钱买参,宫里却白白糟蹋许多上好药材。”

  他看着静王略显凝重的神情,又有些不满:“我说,你该不会还想救他吧?本谷主可是没时间、没心情为这皇帝老儿耽搁行程!”

  洛湮华微微一笑,说话听音,他听得出,天宜帝的病情非是全无余地,倘若拼却梦仙谷主耗费心血,冒着身周亲友卷入变数的危险,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不,在下并无此意。”他平静地说道,“这是陛下自己的因果,就让一切顺其自然。”

  适才的消息实在重要,一旦证实,后面很多事的处理方式都要随之改变。

  他顿了顿:“谷主可知道,陛下还有多少时间?”

  奚茗画神色稍霁,仍是说道:“未经诊脉,难以判断。”他思忖了片刻,“先前笔记所载之人,最终药石罔效,前后共拖了两年多。武林中其实不乏类似作用的药剂,例如无极门的春冬造化丹,能令人短时间内功力大长,过后却至少病倒一月。今上所中的毒性虽然罕见,但万变不离其宗,我大略推想,短则一年,长不过两载,端看他自身底子和进补的数量了。”

  洛湮华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曾经以为,皇帝还能在位很久,一两年的时间实在远远短于预想。但最初的惊异震动过后,他发觉心底并未掀起波澜,既找不到悲哀或同情的情绪,也谈不上高兴欢喜,或许在内心深处,天宜帝的存在早已变得遥远,不在那么重要,所有相关的情感,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已在往昔无数明争暗斗中、一次次心寒受伤后消磨殆尽,宛如陌路。

  而后他想到了洛凭渊,尽管对皇帝有许多隔阂与不满,但他知道,凭渊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平静淡漠,这位父皇在弟弟心中,仍然占有一些分量,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云王也是如此。

  可以想见,谢嗣安将理应绝密的药方医案透露给奚茗画,目的并不是得到解答或治疗方法,而是干冒风险,为自己和家人铺一条后路,为了日后皇帝病危时,能够保住性命,不至于受到苛责。一个单纯沉迷医术而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夫,又怎能在太医院坐上院正的位置?

  “谷主,”他轻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勿要外传。”

  奚茗画颔首:“目前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最多日后加上小苏,我也没必要再对旁人说起。”

  在他而言,若非关心洛湮华的安全,实在懒得谈论皇帝的健康问题,因此很快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江宗主要继续住在静王府,我回去后可以遣一名弟子过来帮忙,宫中再有御医上门请脉,也诊不出破绽。只是……”

  鉴于后面的话稍嫌僭越,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京畿烦扰喧嚣,权利纷争不断,暂留一时或许不妨,但不管对于静王殿下或是琅環宗主,终究不是安宁之地。你当真不考虑早些离开?可曾想过,要长居到什么时候?”

  春风飒飒吹拂,满园姹紫嫣红,梦仙谷主觉得自己实在很煞风景,或许,这是洛湮华最不想谈起的事情之一,但作为好友,他又忍不住要出言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