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5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杜棠梨见到沁画就想迁怒,都是这丫头催问个不停,她本该永远埋藏心底的思慕才会被宁王听了去。偏偏沁画在震撼过后就陷入了极度兴奋状态,高兴得险些再哭一场,到了晚上还在问:“好小姐,五殿下给你的定情信物是什么啊?奴婢好想知道。”

  杜棠梨面无表情地拿出洛凭渊给的糖荷包,丢了一粒松子糖给她,生无可恋地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就睡。

  什么定情信物,五皇子分明是觉得她窘迫得太可怜了,才拿来安慰一下。但无论有多懊恼,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丝喜悦在缓缓蔓延,是像荷包里的糖一般清甜的余味,她又见到洛凭渊了。

  一觉醒来,杜棠梨没能像以往那般将这次邂逅沉淀下来,留着独处时慢慢回味。接下来数日,传言满天飞,将相遇情景描述得宛如亲历,不仅场景唯美,而且比她本人所知还要详尽真切。五殿下的袒护之意再明白不过,一时间曾经的讥讽都转了向。更有人说,宁王已经请求陛下赐婚,圣上还在考虑让杜家小姐做正妃还是侧妃,不过旨意下来只是早晚的事。

  杜府的宁静被打破了,上次杜棠梨入宫,家里尚且没受到过如此多关注,而今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杜蘅都没想到自家在洛城还有这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故旧。然后,杜棠梨接连收到了几张来自王侯公卿内宅的帖子,对方不是诰命就是宗亲女眷,言辞亲切地邀请杜小姐到府中做客。

  全家都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慌乱兼心神不定,杜棠梨更是头痛。宁王多半只是出于怜悯或者心血来潮,旁人却已闻风而动。照这样下去,天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

  其他尚可应付,她最害怕的是心里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想。每次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欲哭无泪,也不知该恼赌气乱跑被撞见的自己,还是偷听了心曲后不肯默默走开装没听见的宁王,或是别的什么。

  数日后,宁王遣来一名随身护卫,正是曾经护送杜棠梨从皇觉寺回家的两人之一,态度恭谨地向杜蘅呈上一封五殿下的亲笔书信,内容很简明:前事种种,本应上门拜望,然而近日实在事务繁多难以抽身,只有留待忙过这一阵。由于前次在皇寺作乱的贼匪尚未根除,为保安全,已经请旨将杜府阖家暂时迁入兰台居住,如此便可受到大内侍卫保护。圣上业已恩准,不日便有旨意下达。请杜史官无需烦扰,安心搬去即可。

  与御花园一墙之隔的兰台是修史的最高处所,只有品级较高、专门为当今皇帝撰史的两位长史才有资格蒙恩居住其间。杜蘅供职多年,都是在有要事时才得进入,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赐住兰台,不由既感惊喜,又有些无奈。他同样不敢多想,看来五皇子至少是准备照拂女儿的,这便很难得了。至于更多,谁知道是福是祸呢?

  洛凭渊目前的确无暇分神,继得知北辽三王子要来求娶丹阳公主之后,不过相隔几日,夷金那边竟然也有情报传来,摄政王完颜灼派遣长子完颜潮出使洛城,此行目的非常明确:同样要向公主求亲。

  辽人需要和谈,相对还较为低调,夷金使节却像是唯恐声势不够大,不仅在出行时着意放出风声,而且沿路渲染。半年前艺成甫归的宁王将贸然求亲的夷金来使逐出紫宸殿,当时言道:“若是夷金有人自认才华品性配得上丹阳公主,又无家室,可自己到洛城来,待能胜得了我禹周子弟,再提求亲不迟。”

  此次金人就抓住了这句话,完颜潮随行带着夷金所能搜罗来的众多武林高手,还有自认才学功夫可堪与禹周翘楚较量的所谓才俊,正大张旗鼓地朝洛城而来。

  收到消息,洛凭渊感到了事态严峻。夷金明显是选在眼下档口蓄意搅浑水的,来势紧迫,与北辽莫非已达成了默契,共同对付禹周。即将进行的和谈经此一搅,骤然复杂起来,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故。雪凝的婚事成了各方较力的焦点,她一定会非常难受的。

  念及此处,他心下既是恙怒,又有些发愁。如果林辰在洛城还好说一些,如今人还在归途中,单凭自己去与容妃计议,要在仓促间将他与雪凝的婚约确定下来,只怕天宜帝不会答应。待到过几日两国要议亲的消息传到洛城,事情就更无转圜余地,事关和约与禹周的声名,唯有倾力应战了。

  他反复思索,并无良策帮助皇妹避开这一劫。看来,这才是皇兄提前叮嘱,要自己安慰雪凝的用意。

  想到静王的调养已经平安进入第十天,他的心情才略微放松了一些。不说其他,奚谷主的脸色最近和善了不少,可见对效果还是满意的。

  思忖间,沈翎进来询问殿下是否要动身前往校场,洛凭渊才记起按照常规,今日要检视靖羽卫的操练情况。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而今卫所军士扩充到三千人,原先的四十八骑卫虽有过伤亡,但业已增至五十二名,除了两人尚在闽州未归,其余都已召回京中待命。

  品武堂与金铁司此番该会全力出动,他微微颔首,起身向外走去,心里淡淡想道,敢直接到洛城挑衅,须得给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才是。

  洛湮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未曾这样放任地休息过了,无比奢侈。明知外面沧海横流、暗潮汹涌,他只管百事不理地吃了睡,睡了吃,几乎像在冬眠。

  连日来除了汤药,每顿饭都是奚谷主吩咐的药膳,带着一种淡淡的奇异药香,八九天下来,他感到澜沧居内,包括自己身上,都快被药气浸透了。

  晚间总能看到宁王,他有时不禁要想,凭渊在做什么,可听说了那些消息?但他还是忍住了没问,洛凭渊的掩饰功夫还不错,静王最多能看出他在认真努力地不提到任何正事,但没察觉他是否遇到了难题。

  再过两日,预定的十二天就期满了,大家都能松一口气。可以预见等待处理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而且又到了十五之期,想想就很烦恼。但他的烦恼也延续不了多久,因为药效的关系,每次醒来最多两个时辰就又会觉得困倦,不由自主地再度入睡。

  这天夜里,洛湮华忽然醒了。尽管每日睡着的时间很长,但他仍然浅眠。枕边的小狐狸还在睡得香甜,卧房外面却有兵刃与衣袂带起的风声,还有飒然掌风,窗纸上映出晃动的人影。关绫正在与不知什么人交手,而且,像是被迫得很紧,连通知府中暗卫的讯号都无暇发出。

  洛湮华听了片刻,起身披上外衣,燃着了案上油灯,扬声说道:“小绫,李统领来拜会,该好生请进来才是,怎好缠着他陪你过招?”

  此语实际上是说给李平澜听得,若是这位宗师级高手起了兴致不收手,关绫哪里停得下来。

  外面的掌风果然一缓,下一瞬,大内统领便到了房内。他的身法似乎平平无奇,然而窗棂开阖之间,油灯细弱的光焰连一丝波动也无。

  “稀客到访,本应远迎,小绫没有过于冲撞吧?”静王微笑道。夜半待客不便,他自己动手从暖套里取出茶壶,斟了两杯茶水。

  “无妨。闻说你病了,我来探望一下。”李平澜淡淡说道,“现下看来,你的气色倒是还好。”

  关绫此时也从外面掠入,气息还未平复,但仍然一字一顿地说道:“主上正在养病,不能耗费心神。”

  “不妨事,去休息吧。”静王说道,“倘若李统领也会少了分寸,世上便没有稳妥的人了。”

  关绫显然不放心,但又不能违背静王的意思,只好再盯了一眼不速之客,又掠了出去。

  “根骨甚佳,是习练轻功的胚子。”李平澜说道,声音平淡,但能得他称赞一言半语,已是极为难得。

  “自小就很有灵气,是苏阁主的爱徒。”静王一笑说道,每次与李平澜谈到关家的人,他心中就不免感慨,“不过,李统领夤夜前来,不会是专程为了探病和称赞小绫吧?”

  “洛城风雨将至,我来看看江宗主准备得如何。”李平澜道,“你若袖手,重担便全压在我头上,处理起来麻烦得很。”

  “昆仑府将外夷都勾了过来,直欺上门,哪里有条件袖手。”洛湮华无奈说道,李平澜以江宗主相称,显然是为了点明,敌方明面上是冲着朝廷与宗室,和谈又求亲,实则是针对琅環的江湖纷争,要他必须下水,“不说其他,雪凝的终身大事若是误了,凭渊定会将我这澜沧居掀了。”

  “你为了五殿下,花费的心血确然不少。既有此言,我便放心了。”李平澜眼中多了一丝罕有的笑意,跟着又皱了皱眉,“我方才略作查看,你府中还是原先人手,未免太单薄了,怎地不加些守卫?”

  “李统领要来,不知多少下属挡得住呢?”静王微笑道,“若是情报无误,品武堂请了函谷上人来压阵,昆仑府也派出若干护法随行,这还只是能查明的高手。幸而有李统领镇着洛城,无论御前比武还是暗中袭击,料来他们都不敢随意出手。”

  李平澜瞥他一眼,敌方要通过比武求亲扬威,势必得将相当部分的高手放在台面上,而洛湮华选择反其道而行,尽可能隐藏实力,以求将己方的地利与人和运用得当,乃是后发制人之策。如此安排,御林卫看来暂时只能负担吃重一些,谁让自己统管皇城大内。

  “既然有你在,柴明那边我就不去了,免得一见面又要动手切磋。”来意既已达成,他放下喝了一口的茶盏,就着案上的纸笔写了几个字,“若有情况,可随时知会我。”

  洛湮华将他写下的联络方式记在心里,随即送到油灯上烧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还需请李统领帮个小忙,再几日便是十五。到时可否遣人给我送个信,就说有要事相商。自然,不是真的有事,只要让凭渊看到就好。他近来见我到了月中就要进宫,已然起疑,我须得找个借口。”

  他说得含蓄,但李平澜已然明了,沉吟道:“你是担心五殿下发觉。可曾想过久瞒此事,于你并无好处?太子可是早已知晓了。”

  “凭渊如果得知,除了心乱,一时也帮不上忙。我还是想多瞒他些时候。”静王道,想起奚茗画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比起皇弟的助力,他更担心年轻的洛凭渊会因此心烦意乱,使天宜帝察觉到异样,或者被太子抓住错漏,“现在情况至少还是平衡的,还请里统领帮我周全一二。”

  此事实在不大,李平澜微微颔首,又道:“殿下也需多上心自己的解药。宫中内鬼不少,我虽然替你留意,但时日长了也难保不会有失。”

  “我一直记着,只是须待到情势更加分明才好着手。”静王说道,对李平澜无需言谢,但心中仍不由感激,“四皇弟就快回转了,届时他与凭渊都在洛城,一些事情当可定下章程。”

  李平澜不再多说,洛湮华看重的所有事里,夺取解药纵然不是排在最末,必定也是倒数,否则他起初就不会选择那杯毒酒。这会儿说是会小心在意,实际心思怕是已经飞到了不知哪里,譬如正期待着与回京的云王相见,又或许就放在数墙之隔含笑斋中的宁王身上。

第七十四章 绵绵远道

  临近月中,大内统领果然私下命人带了个口信,问候病势初愈的静王,又流露出有事相商的意思。

  洛湮华于是就有了恰巧要在十五当日入宫的理由,特地没去户部也没往卫所的宁王闻讯,当即有些不情不愿。皇兄前日才刚结束了休养期,奚茗画还提前叮嘱,处理堆积事务也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循序渐进。洛凭渊自己尚且压着一堆心事,准备拖延几日再慢慢商议,不想却有旁人来请,皇兄又得在这么容易生病的日子外出。

  洛湮华见他满脸不乐意,唯有安抚道:“李统领轻易不联络,必然是有要事,我们不好让他久等。”

  洛凭渊想到前段时间的确欠下了李平澜极大人情,而且此次很可能是要与静王商议应对辽金的挑衅,只得不再说话。而今洛城中得迅的人应该不多,看来身在大内的李统领消息倒是灵通。

  “外面都晓得主上病了好些天,用不用略作掩饰,让人看着添一点病容?”秦霜说道,一旁关绫已经捧着瓶罐用具过来了。

  洛湮华笑了笑,没有拒绝,既然会见到天宜帝,的确还是更像病人一些比较好。

  洛凭渊看着关绫上前一脸严肃地细细涂抹,才注意到,前几次月中皇兄的脸色都显得苍白,今日看起来却多了几分生气。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期盼:所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说不定,静王这回不会发病了。

  在府中可以自然地相处,可是只要出门就必须彼此冷淡,洛凭渊不能一道进宫,只有看着洛湮华上了那辆御赐车架,前往重华宫。

  这一去便是半日功夫,宁王特地留在府里,结果就像前两回一般,都是落空,只好在含笑斋中处理公务。

  天气寒冷,才过申时天色便暗了下来,他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心神难以集中在公事上。

  洛凭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不放心。这些日子,随着参与政事,他对天宜帝的了解也在加深。娴熟的操控权术、制衡人心,对声名与皇权的绝对看中,还有性格中的多疑善忌;一旦有人触犯忌讳,如果不是立时遭到雷霆手段、杀身之祸,必然藏着更狠辣无情的后招。

  在皇帝眼中,静王顶着嫡长子的名分,却并非天家血脉,本身已经是最大的屈辱。他目前在利用琅環,但心里绝不会停止忌恨。

  如果是平日,洛凭渊还不至于忧心,但放在今天,他就禁不住要胡思乱想。皇兄去了宫里就得面圣请安,会不会中途突然不适;李平澜得知了多少消息,需要商议如此之久?还有奚谷主的药方究竟成效如何。……

  思忖间外面已然全黑,房内掌灯,白露和霜降提着食盒来摆饭。

  洛凭渊没有心情,示意过一会儿再说。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人声,静王回府了。他推开书案站起身,几步出了含笑斋,一眼就看到洛湮华正从马车上下来,谷雨在旁边扶着。

  夜色里,杨越带了两个小侍从提着灯笼,洛凭渊先是略微放心,比起前几次见到人好端端出去,回来时几乎没有力气走路,今次看上去似乎还好;但他随即发觉,皇兄脸上的苍白并不只是出自关绫之手,而是真的褪去了连日间好不容易养回来的几分血色。

  宁王上前扶住皇兄,尽管早已告诫过自己,养病是长期的事,不可能朝夕之间便即恢复,但这一刻的失望却如此清晰而真实地扎进了他尚不知情的心里。

  洛湮华勉强微笑了一下:“不要紧,有些头晕而已,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他午后进了宫门,但皇帝先是午歇未起,随后又召见臣子,他只得在偏殿等了近两个时辰。

  这是上位者惯用的驭下手法之一,看来皇帝是觉得近来自己过得太宽松,该敲打一下了。

  后来进入清凉殿,天宜帝可能见他脸上确有病容,只询问了几句对和谈条件的意见,没有多做留难。

  这会儿已经到了发作的时辰,他感到整个人止不住地晕眩,脚下轻飘飘地发虚,一步步像踩在云里,随时会踏空向地面坠落。不过洛凭渊扶着自己的手臂却是稳定而温暖的,令人从心底感到踏实。他不知不觉将身体一部分重量放在弟弟身上,靠着扶持走回卧房。

  似乎,的确没有从前那么难受了,只除了仍然不易保持清醒。意识模糊间,洛湮华如是想道,心底渐渐漫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混合着不安与安心。

  半年来每一个满月之夜,他最难以忍受的不止是毒性发作的痛苦,还有随之攫住意识的幻觉。他总会看到那些属于敌人的阴冷目光,仿佛齐心协力要将他推下地狱的伸冤,其中也包括了神色森然的天宜帝,这位想凭借毒酒将自己攥在掌心里的父皇。

  他并不在意群敌环伺,可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死去的亲人、朋友和下属在看着他,母后、舅父、萧右使,从小陪伴身边的关河,琅環有多少人无辜枉死呢?每一双含冤莫白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有的凄婉,有的哀伤,更多的充满怨怪与指责,他们都在说,如此多人沉冤未雪,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为这样的朝廷效力,为什么不全力复仇、平反冤屈,告慰大家的在天之灵?为了保住你,每个人都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洛湮华想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已经尽力在做,为了下完这盘棋,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可是在望不到边的黑暗里,他的声音微弱而渺小,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解释。还有少卿,慕令主的独子,曾经那么认真地说过要一直陪伴扶持自己的少时朋友,他也不肯理解,责怪的言辞就像手中的剑光一样锋利。

  隐约的,他似乎又听到了遥远而忧伤的叹息,那道倩影依然留存心底,伫立在荏苒时光的另一端。他们分隔多久了?唯一知道的,只是彼此尚在人间。

  洛湮华唯有在梦境里挣扎,直到意志被痛苦消磨得几近溃散,每次度过这样一夜,醒来时,他总需要竭力收拢意识的碎片,艰难地将自己拼回完整。

  今晚,内腑与周身的疼痛像是没有从前剧烈,可是幻觉仍然那么绝望,他不知道自己额头又已经满是冷汗,只是模糊地想着,是啊,黄泉彼岸,有那么多逝去的亲人在凝望世间,等待着昭雪,他不该放任自己,不该平白休息了十多天。

  恍惚迷离间,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温暖内息从背后透了进来,缓缓在体内流动,就像淡黄的光影投入了茫茫暗夜,所到之处,小心地驱走寒冷,抚平每一寸煎熬。

  在病中得到这样的照拂,是第几次了?连身体都有了记忆。意识聚拢时,静王觉出有人正用绢帕在他额上轻轻按着,拭去冰冷的汗水,又在耳边轻声说道:“皇兄,你觉得好些吗?”

  是凭渊,纷乱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方才不过是梦魇而已,现实中,他还有凭渊,有家人般的下属和同伴,阿肃也快回来了。

  犹记初时共饮,他问宁王,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洛凭渊说道,我想为家国百姓做些事,以皇子身份,能做到更多。

  当时皇弟心结未解,常常剑拔弩张,然而这句答话却带给他不少安慰。即使枷锁仍在,创痛未平,他不再那么孤独了。

  宁王将真气运转了两个周天,缓缓收回,才发觉洛湮华半靠在他身上,气息匀调,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洛凭渊扶着皇兄重新躺好,看到他蹙紧的眉间已经舒展开,唇边像是噙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第二天,洛湮华除了略感疲倦,并没有发烧,是中了碧海澄心之后症状最轻的一次。阖府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洛凭渊心里的沉重也散去大半,看来就如奚茗画所言,只消用药得当,调养得法,积年的伤病总是可以缓解痊愈的。

  念及此节,他加倍深感奚谷主的存在真是必要而且宝贵,礼数上愈发周全,一时竟有些担心,奚大夫可不要认为已经医治完毕,想要告辞离去才好。

  “五殿下,你最近心思有些杂乱了。”奚谷主没多久就察觉到了他在患得患失,皱眉道,“梦仙谷中有弟子主持,我还会再留一段时间。你且好好定下心来做正事,你皇兄的身体便会好得快些。”

  “多谢谷主!”洛凭渊顿时甚喜,虽然被轻轻责了一句,也毫不在意。

  说到正事,他目前心中最惦记的,就是辽金的动向不用多久将会传到洛城,总须与皇兄商议一下,才好心中有数。

  “夷金来求娶,是安心要做那渔翁,挑拨鹬蚌相争,好从中取利。北辽被迫和谈,既需要争取优势,又得威慑夷金不能生出二心,定会驱使那些搜罗来的武林人士不择手段,全力求胜。”书房中,静王徐徐说道,“至于我方,父皇若不答应比武,难免会被说成我禹周怕了外夷,才会出尔反尔。因此他平日虽宠着雪凝,却定然会答应。”

  “皇兄觉得,他们会玩弄什么阴险手段出来?”洛凭渊道,心中只是自责,当初不该一时兴起,说什么想求娶丹阳公主就先与禹周子弟决个高下之类的话,平白将雪凝卷进了事端。

  “辽金都是尽遣高手,待两国使节都到了,应能看出端倪,想来总脱不开明枪暗箭。”洛湮华没有像往日般详析局势,他相信这些日子来,洛凭渊已经掌握了不少情况。至于双方具体的布置,琅環与昆仑府都在暗中查探推测,眼下还不宜多说,“凭渊也不必过于担心,毕竟是在洛城地界上,既要当众比武,兵来将挡便是。”

  洛凭渊不由点头,皇兄这般说,应是有些把握,而且御林卫、靖羽卫中也能挑出不少武功高强的人才,但他仍然有些心事重重:“只是如此一来,就算到时林辰养好了伤,若他不能获得优胜,雪凝可怎么办?”

  “虽说美人爱英雄,可英雄也分许多种。弓马战阵与武学修为本就是两回事,林辰奋勇杀敌,有功于国,就算不能凭武功力压群伦,他也是配得上雪凝的。至于比武,外敌欺上门来,我禹周武林难道望风退却,任由陛下唯一的公主被抢到异国?起而应战自是男儿当为,未必就是要争当驸马。”静王道,“先赢了再说,只要是我方子弟胜出,届时优胜者不求富贵功名,功成后便即飘然身退,遁隐江湖而去,岂非也是人所共仰的一段佳话。”

  宁王不禁哑然,他怎么没想到,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至于林辰若是连这点面子都放不开,自己将他修理一顿便是。

  “皇兄说得甚是,我这便留意靖羽卫中适合参与的人选,争取多拖下去几个外夷。”他心中的重负大为减轻,眉宇间立时多了三分神清气爽。

  “到时候,御林卫与靖羽卫协防内外城安定,品武堂和金铁司即使有鬼蜮伎俩也不易施展。不过,闻说耶律世保和完颜潮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虽然父皇目前应该并无此意,但还是须得防着他动了用和亲作为制衡手段的心思。”洛湮华沉吟着说道,他此时想得更多的却是,昆仑府内勾太子,外联辽金,在摆出了三国比武的偌大幌子之后,会将真正的杀招放在何处。

  耶律世保出使,身边最得用的手下是昆仑府护法姬无涯。此人既得辽主信任,又能指挥品武堂,想来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姬无涯不会放着太子不用,洛文箫也必定舍不得放过这唯一的良机。已经有一段时间安分守己、但求不功不过的太子又等来了一次孤注一掷的机会。

  想到那两人,心里便不由泛起一丝憎恶,他微微蹙眉,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望着眼前的皇弟,微笑道:“距离辽金使节到来还有些日子,循序准备就好。倒是用不了十天半月,韶安军便能班师抵京,我们都很久未见临翩了,林少将军随军回来,雪凝也可安心一些。”

  洛凭渊缓缓点头,云王洛临翩是出师归来后唯一尚未谋面的兄长,他总是很难将当初离宫时还粉雕玉砌的小少年与而今声名远扬的战神联系在一起,从画像来看,当真是冰雪为神玉为骨,不知性格是否仍旧那么冰山。尽管没有通信往来,然而与皇兄一道为北境战事尽心筹谋,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已经与洛临翩叙谈过很多次了。

  再过数日,北辽三王子与夷金摄政王世子出使洛城的来意终于通过边关驿站传抵京畿,一时间沸沸扬扬,而归途中的云王所部也只余下最后几天的行程。

  洛凭渊于是专程进宫去看丹阳公主。事关福祸休戚,今次不同以往,雪凝的秉性里又有几分倔强决绝,需得好好宽慰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