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静王自七年前分府后,还是第一次在天宜帝寿辰进宫,他走进内殿时,长乐宫中不觉静了下来,看着大皇子神色沉静地向圣上行礼。

  皇帝漠然地朝他注视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平身。你身体近来可好些了?”众人都有些吃惊,天宜帝语气和缓,还问起静王身体,可说是少见的和颜悦色。再看看那盆摆在殿内的墨玉,实在像是透着几许深意。

  静王脸上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只安然答道:“托父皇之福,儿臣已好了许多,故才进宫来,愿父皇福泽绵长,身体安康。”

  天宜帝听了,颔首道:“很好,坐罢。”见静王起身坐到右侧下首,便不再和他说话。

  长乐宫中众人很快又继续低语谈笑。韩贵妃见到了时辰,柔声说道:“陛下,人差不多到齐了,姐妹们为了今日,都花了不少心思,陛下可要看看大家的寿礼?”

  她是太子的生母,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皮肤白腻,年轻时曾被皇帝赞为国色的美貌并未褪色多少,反似更添了风韵,望之如三十许人。此刻她额心贴着一枚牡丹花钿,身穿绛红色百鸟朝凤宫装,彩绣辉煌,直把一众年轻妃嫔都压了下去。

  天宜帝倒也颇有兴趣,想看看妃子们都准备了些什么,自然允可。

  韩贵妃笑道:“臣妾粗陋,也想不出太过新巧之物,就先抛砖引玉了。”她心思精细,一向掌理内宫,只是前些日子推说身体不适,皇帝才将寿宴交给了协理六宫的容妃来办。

  她命宫人抬上的是一架八扇的紫檀雕花屏风,足有八尺来长,上面绣着一幅山河万里图,群山连绵,峻秀青黛,碧水环流,中间影影绰绰,似有数不尽的亭台楼阁,一眼望去,山水重重,合着屏风曲折之势,令人看了便如要被吸进其中。

  天宜帝欣赏了一阵,十分赞许,叹道:“难为爱妃了。”如此大型的绣品,手艺又精湛,想来完成不易。韩贵妃的贴身宫女织锦说道:“奴婢这一年,总是见娘娘得空就绣个不住,手指上也不知扎过多少次了。”

  韩贵妃低斥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天宜帝想到她又要处理内宫事务,又要亲手刺绣,殊为不易,心中有些感动,抚了抚她的肩膀,说道:“爱妃操劳甚重,实在无需这般辛苦。”

  韩贵妃端庄地垂下眼帘:“臣妾身为女子,自然想为皇上亲手做些事,才觉得心中安稳。”

  之后是容妃,命人捧上来的,却是一本装在匣中的般若经,近两尺长,揭开淡黄色的织锦缎面,内页并非纸张,而是绿色的上品绫缎,上面的字也非书写,而是以针线一字字一页页绣成。

  这部佛经本是天宜帝手书,赐给了容妃,想不到她竟将其逐字绣出,针法细腻,字迹转折启合之间,颇得天宜帝书法神韵。此外,每一页上都以各种针法绣出祥云围绕,或将各色锦罗绸缎剪成的花朵嵌入其中,翻动间只见千花朵朵,万字不断,真可说精妙无双。

  天宜帝观看时,见最前面的扉页和最后的末页各是一幅绣画,前为佛祖于莲座上讲经,紫色祥云缭绕,伽陵鸟盘旋,众弟子在下凝神听法。末页上则是佛祖拈花,众弟子不明其意,在座唯伽叶尊者微笑明唔。

  他见过的绣品俱是世上精品,但此刻也觉真是巧夺天工,心知这就是洛雪凝所说,容妃倾力绣成的寿礼,不知费了几许心血,不由大为动容。

  他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递给旁人同赏。众妃嫔心里嫉妒,但见了佛经绣艺巧思,也唯有赞叹。

  韩贵妃笑道:“臣妾觉着,此经甚是珍贵,不若为其取个别名,也好珍藏。臣妾见经中紫云缭绕,不如就名紫云经如何?”

  她位列贵妃,本是后宫最尊,容妃年龄比她轻了不少,原本只生了洛雪凝一个公主,无法与她相比,然而五年前,容妃又生下年龄最幼的皇六子,顿时母凭子贵,加之心灵手巧,在后宫就与韩贵妃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两人间多有明争暗斗。如今韩贵妃的提议,倒显得极为大方。

  天宜帝心想紫云经一名甚好,正要答应,宜妃捧着那部绣经,忽然笑道:“臣妾只觉得,这紫色祥云颜色很是殊丽,并非凡品,常见紫色哪有这般鲜艳光华,看起来倒是眼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但仔细寻思,一时又想不起来,不知姐妹们可有人识得?”

  天宜帝本没有注意到绣品上的那紫色有何特别,经此一说,也觉出眼熟,略一思索,脸色便沉了下来。妃嫔中入宫较早的叶嫔像是猛地想起,脱口道:“似是凤仪宫……”话刚出口,意识到失言了,忙掩住口,不敢再说。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长乐宫突然变得安静。凤仪宫乃是九年前去世的皇后江璧瑶居住的正宫,江璧瑶生前喜爱紫色,内室常年用的绣帘,还有凤榻上的锦帐,依稀都是用这种紫色绣着花样,有并蒂莲,亦有云朵飞禽,天宜帝不知见过多少回。琅環皇后去世之后,她的喜好习惯都被小心避讳,时间久了,渐渐淡忘,想不到却在寿辰时见到了同样的紫色刺绣。天宜帝思及此处,一时间面沉似水,又想到那部佛经绣的还是自己的手迹,心中顿生厌弃之情,连一眼也不想看了。

  容妃绣这本佛经,耗费了不少时间心力,如今见天宜帝神色冷漠,十分窘迫,想到宫内宫外尽多人看她的笑话,几乎要泫然欲泣,但一来不可对皇帝心存抱怨,二来不能在喜庆日子落泪,只好强自忍耐。

  洛雪凝看到母亲受窘,心里很不好受,说道:“父皇,都是雪凝不好,母妃本想将祥云都绣成金色,是女儿那时见了新贡上来的紫色丝线好看,就动手将经上云朵都绣成了紫云。父皇不喜欢,女儿拆去重绣可好?”

  天宜帝皱了皱眉,说道:“罢了,不必。”他心下极为不快,但听洛雪凝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倒不好责怪容妃了,遂说道:“你做事仍欠些稳妥细致,接下来一月,就在宫中抄写经书,养养性情罢。”

  洛雪凝低声应是,她对自己抄经倒不觉怎样,只是想到母亲辛苦一场,反而落下不是,有些难过。

  洛凭渊对这个妹妹很是喜爱,他当初离宫前,有一年时间住在容妃的兰亭宫中,受她照拂,自有一层情份,就想出言缓和,但他对后宫的事所知不多,年龄又轻,太子不开口,他一时也想不好如何插言。

  踌躇间,坐在他身边的静王说道:“不知可否让儿臣看看容妃娘娘的绣品?”此时开口,天宜帝的恼意都转到了他身上,但不知为何,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冷着脸。

  那部佛经已转回到丹阳公主手中,她见天宜帝未曾不允,就起身送到了静王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大皇兄。”

  洛湮华接过刺绣经书,翻过几张绫页,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皇妹所选的紫色丝线,与早年凤仪宫所用,实在相去甚远,不知宜妃娘娘适才之言从何而来,只怕是并未看清。”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若是此言坐实,宜妃岂非是在妄言诬陷。

  安王冷笑道:“你又何出此言?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在妄议我母妃!”

  静王翻到佛经扉页,注视着佛祖绣像旁缥缈的云彩,悠悠说道:“当年先后在凤仪宫中所用紫色,乃是以东海所产的紫贝壳染色而成,刺绣时一根丝线劈为五股,其中一股替换为灰色,故此在灯光下虽呈正紫,远看却隐有灰蓝光彩。而容妃娘娘所用绣线色泽纯正,灯下远观有朱紫之意,应是以靓蓝和单朱色配成,隐有丹红光晕,其中未掺灰色。故二者虽同为紫色,实有极大差别。若哪位娘娘尚有疑问,当年旧物应是还有一二留存,改日取来比比就知道。”

  言毕,长乐宫内无人说话。静王将佛经交给宫人,示意再拿回对面嫔妃处,又说道:“想来,内务府也不至于不懂规矩,又怎会再将昔年先后常用之物送进宫中。紫色主贵,传言七重天上,祥云皆为紫色,难怪皇妹会选中。”

  洛凭渊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浅淡的倦意,一如当日在府中见到来找茬的安王时那瞬息的神态,像是看多了同样的事,既了然,又厌倦。听到他如此说,仿佛当日在静王府外听闻的琴音又回到耳畔,泠泠洗去尘世铅华,许多事本就无需计较,何必烦忧。

  天宜帝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让宫人把佛经拿来,重新看了看,果然觉出颜色与自己忌讳的那种有所不同,只是方才先入为主,竟失去了清明。他看了静王一眼,敢在宫中当面提起逝去的琅環皇后的,或许只有这个人了,而且提得如此自然而然,将自己的不悦都衬得失之小气。

  多年过去,洛湮华似是变了不少,又似是丝毫未变,从来没有低头向他哀求过一句,现在是如此,那么,今后呢?

  他是天子,妃嫔、百官连同太子,都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甚而一个眼神,或欣喜欢悦,或诚惶诚恐,然而其中从来不包括静王。

  想到这里,皇帝的心思已不在计较什么紫色祥云上,只是带了几分玩味,说道:“对这些微末小道,你倒是清楚通晓得很。”

  见静王低头不再答言,遂将此事搁下,转向容妃安慰嘉许了几句,就吩咐接着看妃嫔们的寿礼。

  轮到莲妃时,她起身离座,手中执了一支碧玉莲蓬,含笑送到天宜帝面前:“临翩前些年送来一块碧玉,臣妾一直没想到如何雕琢。数月前,见到陛下在清凉殿中放了一只荷叶瓶,便觉若有莲蓬插在其中,倒也相宜。”

  天宜帝接在手中,见莲蓬通体碧绿,小巧润泽,上面一颗颗莲子都如真的一般,也很喜爱,笑道:“爱妃有心了。”

  莲妃年轻时,眉目只称得上清秀,比起韩贵妃之美艳,容妃之婉约,颇有不及,生了皇子后才进位为妃,为芷汀宫主位。然而她所出的云王却容貌昳丽,当世无双,着实令人惊异。后来有好事者发现,莲妃的母亲当年乃是位祸水级别的佳人,才明白是隔代遗传。

  莲妃性情恬静,天宜帝早年对她并不如何注意,另眼相看,多是因为云王的关系。但近几年来,感到朝中烦心事太多,后宫妃子们的机心也太多,反而觉得莲妃的恬淡不多事,更加宜人,到芷汀宫的次数也有所增加。

  他此刻见莲妃穿一身浅绿宫装,映着碧色莲蓬,心情不觉好了许多。有了莲妃这一缓和,后面的妃子们送寿礼时就顺畅多了,长乐宫中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氛围。

  天宜帝收下以绣品为主的各色礼物,赏赐一众妃嫔亲眷,给兰亭宫的尤重,有安抚容妃方才所受委屈之意,又命人将手绣佛经送往宫中佛堂供奉,以示看重。

  天色已然渐晚,到了寿宴开席时分。宴席设在长乐宫邻水之处,容妃早已命人在太液池畔安放了剔透的琉璃灯盏,微风徐来,点点灯光映着碧波,宛若天上繁星落入池水中。

  随着琳琅杯盘摆上,便有丝竹声起,悠悠传来,一行身穿淡粉纱衣的宫女盈盈走近,都赤了双足,行至池边,竟毫不停顿地踏入其中,立于水面上,如凌波仙子般翩然起舞,原来池中已悄然安了不少隐于水下的石台,供舞姬站立。须臾,太液池面上也亮起了星点彩灯,原来是早有琉璃灯置于水面上,被舞姬们逐一点亮。

  因为是家宴,为了衬托夜色里的琉璃灯光,席间的灯火并不辉煌,大多数人至此都放松了许多。静王听着众人称赞眼前盛景、容妃的巧妙安排,以及随意的闲谈,后宫已有很多他不认识的年轻妃嫔,都在轻声悄语。

  他内功虽失,但耳力仍是胜于常人,听到一位宫妃说道:“陛下座位上铺的虎皮,想必就是云王殿下亲手猎杀的那头了,看着可真威武。”

  她身边的女子声音高一些,答道:“妹妹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最稀罕的,我听人说,云王曾在外出行猎时,猎到一只白色的老虎,皮毛乃是黑白相间,那才是真罕有呢。据说若不是非常人,不要说猎到,连碰都不可能碰见。”

  静王听到此处,不由蹙起了眉,想着这些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又为何会在这种场合流传,正触动为帝者的忌讳。白色的老虎据说乃是帝王之兆,云王若是猎到了,不将皮毛献给天宜帝,只送了一张普通虎皮,要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难免会极其不快。这样的种子一旦种下,所传是否属实,已然不重要了,云王征战北境之功,弄不好换来的反是灾祸。

  看来太子与韩贵妃已是深忌云王,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他朝莲妃望了一眼,不知她可有办法从中化解。又见莲妃上首不远,韩贵妃正侧过姣好的面容,向天宜帝举杯,言笑晏晏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朱红色的牡丹花钿在眉心反射着艳丽的光彩。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牙筷,眼前肴馔精美,却已唤不起食欲,颇有些思念府里的清粥小菜。无人与他说话,他也没想与谁交谈。

  耳边忽然传来宁王的声音:“皇兄,你似乎不太喜欢坐在这里。”他转过头,发现身侧的洛凭渊正看着自己,神色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有淡淡的嘲讽:“我还以为,你已看破红尘,什么都不在乎了,想不到,还是会主动入宫凑热闹。既然来了,又何必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静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而且像是在注意自己,停了停才说道:“我本就是尘世中的俗人,谈何超脱,凭渊,你实在看错了。”

  “是啊,我本就看错了。”洛凭渊缓缓点头,又说道:“皇兄,你今晚进宫,究竟有何目的,你心里在想什么?”

  静王觉得,其实这是他想问宁王的问题才对,回到洛城,要做什么呢?想不到洛凭渊却先来问自己,许是察觉到了异样。这个弟弟,比料想中还要敏锐,确是良才美质。他笑了笑:“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洛凭渊看到他目中有种柔和的笑意,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仿佛全不介怀方才的冷言冷语,就像当年,自己做错了事,跑去认错的时候,皇兄也总是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带着宠溺的无奈。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种感觉一被唤起,几乎打破了向来的淡定。他转回头去,不再言语,心中很有些懊恼,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去和静王说话。

第十章 杯酒之盟

  晚间戊时,天宜帝让韩贵妃主持席面,自己便退席了。时辰已不早,皇帝一走,寿宴也就到了尾声,自宫外来的宗室亲眷纷纷告辞。静王见礼数已尽到,也随着散去的众人,顺势起身,离开长乐宫。

  走到御花园的出口,天宜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吴庸过来施礼,显是在特意等候,低声请他随行。

  此时左近还有几位同样经过的公卿,吴庸在大内无人不识,见他过来与静王说话,都有些错愕。在扶疏的花木月影之间,就见静王先是停步,随即转过身,被引着朝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洛湮华被引进御书房后,吴庸就退了出去,并且将内室的门虚掩上。他身处宫中二十余载,一向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消失。

  静王向坐在御案后的天宜帝行礼时,看到案上已备了一盏玉樽,里面满斟的酒液碧绿清澄,如同最上品的翡翠。他本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一些感慨,毕竟距离上次来到此处,已过了那么多年,那时他的名字还叫洛深华,但是很奇怪地,他心里唯有不可思议的平静。

  天宜帝刻意让他多跪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平身。”他注视着静王,说道:“你如今倒是从容了不少。”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静王微笑道:“九年了,父皇。”书房中的陈设已然改变,御案后面的人也老了近十岁,至于他自己的变化,似乎无需说清或解释什么。

  “江山依旧,朕却已上了年纪。”天宜帝见到静王的目光,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缓缓说道:“倒是你,连黑牡丹都种出来了,这些年,想来是歇够了。”

  “牡丹为花王,墨玉在父皇大寿之时盛放,正是相得益彰。儿臣倒觉得,父皇仍当盛年,尚有许多可为,反是禹周江山,添了几许沧桑。”静王淡然说道,“至于我,过得还好,父皇派了杨越来看顾,儿臣很是感激。”

  他语意中并无怨怼,天宜帝听了,不免冷哼一声:“杨越上次来到宫中,见过朕后,就到李平澜处交还腰牌,要辞去御林卫中官职。想不到朕的副统领,几年下来真成了你府中的总管。”

  静王委婉说道:“杨越也只是奉命行事,父皇要他跟随儿臣,他便想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但凡心性端正者,行事自然如此。”

  他这般说,天宜帝倒也不好深究,冷然道:“朕准他卸了职务,但仍保留腰牌,你日后若是有事,仍可遣他进宫向朕禀告。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静王知他是默许了杨越之事,略略躬身:“父皇宽宏,儿臣铭感。”

  天宜帝望着他脸上沉静的神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生出烦躁愠怒,反而有些出神,许是由于摆在案上的玉樽。实际上他很久以前,就想到要赐给静王这么一杯酒,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迟迟没有付诸实行,直到今晚。他想自己对洛湮华,或许多少还存着一些仁慈与情分,但是临到头来,静王终究是要喝的,或许是他的宿命。

  想到此处,皇帝说道:“朕要你做的事,你心里可明白?”

  静王心知他会今晚相召,实是因为有难决之事,否则,见到几幅紫色绣花尚且面沉似水,何况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自己,于是说道:“儿臣所思,与父皇之所想,当出于同源,应可殊途同归。”

  天宜帝听到殊途同归四字,皱了皱眉:“你且说来。”

  洛湮华徐徐说道:“儿臣在府中,虽然孤陋寡闻,也曾听闻,近几年北辽与夷金不仅进犯边境,更屡屡派人潜入我禹周境内为害作乱,气焰嚣张,搅得地方不宁,直欺我中原无人。去岁发往边境的粮草半途起火被烧,边关军士因此死于受冻挨饿,人数不知凡几。三年前,我朝先遇大涝,后又逢大旱,各地本拟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州府粮仓却多有失火,又有人在民众中谣言蛊惑,煽动暴乱。儿臣曾听生于前朝的老人言道,自儿时起,未曾感到时势如此动荡,令人不安。儿臣常感忧虑,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再过几年,父皇纵然有心,可还护得住这禹周的江山百姓?”

  他坐在御案旁,说到这里,抬起头直视着天宜帝:“父皇以为,何至于此,是我中原当真无人么?我却还记得,十多年前,朝野秩序井然,文臣保靖,武将安邦,金辽外虏何尝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害我生灵涂炭。”

  天宜帝目中现出沉冷之色,他没想到静王的辞锋这般锐利:“依你所言,都是朕这皇帝当得昏庸,施政不当,德行有亏,可是如此?”

  此语甚为诛心,静王却不为所动,依然说道:“儿臣并无此意,父皇只是终究不愿将领掌握军权,又担心武林中人挟武犯禁,故而当初选择了看上去较为好走的路,走到如今而已。而今我朝许多臣子,对内揽权夺势,建立派系,对外行的是抑战求和,妥协退让,只求暂保安逸。诗经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室兴师,修我戈矛。若抑军止武,何以令天下安定,边关尚且危殆,又何谈国运昌盛、海晏河清?”

  天宜帝默然不语,静王所言,他岂有不知,只是过去从来不肯深想,亦不愿认错,而今为形势所迫,要改弦更张,又谈何容易。

  静王叹道:“事到如今,四敌环伺,自废武功,儿臣见到,但觉夫复何言。”他目光中有种极深的怅然,“不提朝中,只说江湖,外侮于前,武林门派世家之所以多选择隐居避祸,避世保身,皆因对朝廷已无信任,不愿徒然惹祸上身。昔年太祖建国,每逢乱局,便有琅環起而相助,而今山河有难,敢问琅環安在?”

  他言谈间,字字句句,都触及天宜帝的心病,偏又说的都是事实,难以驳斥,皇帝好不容易才压住火气,没厉声斥骂,森然道:“你倒仍是好大的胆子。”

  静王微微一笑:“父皇治理天下,就须面面俱到,殊为不易,儿臣不在其位,的确僭越了。父皇既已洞烛时势,认为不能放任下去,则儿臣所想所愿,自是与圣意相合。”

  天宜帝闻言,这才面色稍霁,静王却接着道:“只是父皇找我来,为的岂非就是这些事,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同样的话了,儿臣便再进言几句吧。”

  天宜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莫非想告诉朕,琅環并未辜负朕的信任,还是说,当年的事,你到现在都没想清楚,还得朕从头给你解释一遍?”

  静王停顿一下,静静地说道:“这么长时间过去,琅環离散,昔年奉母后之命追随父皇的琅環十二令已然不复,曾经慷慨赴义的豪杰能才,有的身死,有的隐遁江南,信守当年与父皇之约,不过长江,儿臣也恪守承诺,在府中闭门不出。而今父皇愿重开此局,再定新约,儿臣自当从命。只是,还要再问父皇一句,您与母后结缡近二十载,真的相信她会叛国通敌么?琅環以家国为旨,又怎会听从背弃禹周的号令,当年之事,父皇心中,难道从未有过半点疑窦?”

  他所说的话,若是放在平时,只消一句半句,已足以令天宜帝龙颜震怒,但此刻听了太多,却反而怒不起来。他凝视眼前的静王,无端地想起早年先帝对嫡长孙极是喜爱,自己能由太子稳稳当当坐上帝位,洛湮华的存在可说从中起到助力。但回想九年前,即使抛却所有政事上的因素,琅環皇后江璧瑶所行所为,也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之后每当见到静王,心里就只余负面的情绪,原先有多看重爱护,而今就有多厌恨。

  此时此刻,眼前神态宁静的静王仿佛与当年那个悲愤的少年皇子重合在一起,依然在问同一个会触怒他的问题。天宜帝却由此感到了一些快意,即使经过漫长的时间,静王毕竟还保留着本性里的那一点痴心,并非不可捉摸,难以把握。

  想到这里,他的怒气就消了不少。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着一丝不愿承认的意念,是对这位皇长子的忌讳,他还记得十六七岁的静王初立在朝堂上的样子,记得臣子们目光中的认同与期许,仿佛在看着禹周的未来。那一刻,属于帝王的心术盖过了父子亲情,他觉得自己精心培养的竟似不是继承人,而是一个天敌。

  而今静王受了折损,却从未折服,不肯屈膝求告,但这样也好,若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折服的人,还能剩下什么意义与价值,有何资格辅佐帝业。

  他默然半晌,说道:“你母后所做的事,已有明证,不必再提了。琅環之中,直接受命于她行动的人多已身死,其余属下,朕可承诺自今日起不再追究责任。他们既然奉你为宗主,朕自然不会干涉,只是不能再用琅環二字。”说着喝了口茶,“若是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来。”

  静王点了点头,他看到天宜帝眼中的那一丝怜悯嘲弄,快得一闪即逝,他心里只是淡淡地想到,母亲曾经的付出,终究是明珠投暗,不值得的。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那些过往的苦心、痛楚、期望与破灭,也终于就此结束,无需再回顾。

  他略一沉思,说道:“只要信念仍在,是否以琅環之名,原也无妨。不过,儿臣还有三件事,望父皇允可。”

  天宜帝眉头微锁:“说吧,哪三件?”

  静王道:“其一,北辽与夷金遣武林人士入境侵扰,多涉政军,儿臣若要料理,难免在朝中军中需要有人配合,望父皇指定人选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