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6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天宜帝过去听多了云王的锋锐凌人,虽然宠爱,也不免头痛。宁王回来后,他见这个小儿子恬和端方,说话有度,很是喜爱。此刻听他评价甚高,笑道:“你可做得到?”

  洛凭渊微笑道:“儿臣倒是未曾试过,若是父皇有兴,下次演武时,儿臣便试上一试,也不知成不成。”

  天宜帝微微颔首,略过此事,又向纪庭辉问道:“武英将军向朕提起,你助他改进京城禁军操练方法,又献策加强防卫布置。若是北辽夷金再派人潜入中原地界作乱,制造事端,朕命你去处理,你可有信心?”

  纪庭辉躬身道:“外族若以江湖手段进犯,我禹周子弟便以江湖手段应之,其中胜负,端看哪一方实力更强,思谋更周密。我禹周为天朝上国,他们贸然进犯,已先失了天时地利。陛下若有差遣,草民必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他神色郑重,语气极是诚恳。天宜帝听了略作沉吟,又问道:“除却天时地利,还有人和一项。而今朕的靖羽卫中虽也不缺人手,但与北辽网罗的高手比,仍显薄弱,你可有办法?”此事于他心中思虑已久,也是忧心之处,因此便直接问了出来。

  纪庭辉略一思索,答道:“陛下圣明,边境蛮夷敢来,乃是看准了现下中原门派正值青黄不接。少林、黄山、峨眉等门派之中,耆宿均以老去,不再过问尘事,下一代弟子虽有年少俊彦,但经验功力都还尚有不足。武林世家大都隐遁江南,贪那富庶之地繁华安逸,久不磨剑,锋锐不存,若想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草民以为,为今之计,除却继续以圣命延揽各家门派中的菁英入靖羽卫供职,再就是礼聘西域武学高手为我禹周所用。西北西南一带,多有隐遁能才,昆仑府近年声势壮大,可称卧虎藏龙,草民不才,早年也曾与其中几位护法有些交情,愿传讯与他们,为陛下分忧。”

  洛凭渊听到这里,不禁皱眉。他平素低调,但此时不愿沉默,当即说道:“父皇,昆仑府中,良莠不齐,且西域胡人不少,所倡也非正统武学。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既无忠君爱国之心,武功情志又与中原迥异,若要延揽,就只能重金聘请,又怎会真的出力。”

  天宜帝沉吟不语,他对纪庭辉所说,倒有几分意动,只是不甚了解昆仑府,也多有顾虑,怕找来不好控制,反成祸患,故而一时难以委决。

  纪庭辉进宫前早知宁王懂武,出身寒山派,但没想到这位方才还含笑说了他几句好话的皇子,一听到要从西域招兵买马,就如此坚决反对。他受郑明义举荐,此来就是要在天宜帝面前争取靖羽卫统领的位置,于是说道:“殿下,恕草民僭越,昆仑府中并非都是胡人,汉人高手不在少数,尽可相请,此其一;北辽和夷金都以重金招募了西域地界门派中人,对付我禹周,我朝已失了先机,若不与他们针锋相对,放任下去,岂非失策,此其二;纵是胡人亦可为我所用,何必坚持地域门户之见?此其三;以夷制夷,由他们来对付北境蛮夷,无需伤我禹周元气,岂非是桩好事?此其四。”

  他停了一下,又笑道:“昆仑府是西北第一武林势力,地倾东南,天高西北,单论地理位置,便有凌然强悍之势,倘若我们不行动,被北辽和夷金拉拢过去,对我禹周必是个威胁。”一路说来,颇有辩才无碍之概。他唇角生得本就有些上弯,此时再微笑,笑意就显得比常人深几分。

  洛凭渊听他说得似头头是道,实则极为不妥,若不壮大自身实力,依赖外族制约北辽,岂非饮鸩止渴。正待争论,一眼看到他的笑意,好似在哪里见过,心里猛然一动,低头思量。

  太子这时说道:“寒山真人于翠屏山上坐观中原二十载,所思所虑,皆为正统,五皇弟受他教导,无怪会不喜另辟途径了。”

  天宜帝思索着可让纪庭辉入靖羽卫,先做个副统领,且看能否胜任,再决定后续的任用提拔。此人一番出谋答对,倒也有些才干。

  洛凭渊突然说道:“父皇,待儿臣问纪少侠几句话。”接着就劈头问道:“若你我比试剑法,我以长河落日攻你上三路,如何拆解?”

  纪庭辉一怔,随即明白,宁王是要以文比的方式考校自己的剑法,答道:“我回海潮天光。”跟着以手势比量,所说乃是南海派剑招。

  洛凭渊又道:“我再出断壁削云。”

  纪庭辉道:“我回千帆竞渡。”

  旁人都听得迷惑,不知洛凭渊为何忽而在殿上说起武功招式。但见两人越说越快,以言语手势相搏,却看不出谁占上风。纪庭辉直觉洛凭渊所述,杂揉了各家门派招式,狠辣柔韧兼而有之,如滔浪江水滚滚而来,起初还心存保留,后来不得不全神贯注,生恐稍有失措,便即落败。

  来往几十个回合,洛凭渊便回了一招江流入海,此为收势,停口不战,冷冷说道:“你的瀚海琼花剑虽然练得不错,但本来的剑法底子并非学自崆峒,而是华山,你对陛下和武英将军都说了谎话,是也不是?”

  话音落下,满殿皆惊,纪庭辉心中悚然,知道着了道,勉强道:“不知五殿下何出此言?”

  洛凭渊回身对天宜帝道:“父皇容禀,儿臣在五年前听闻,华山派出了一件事,应是与这位纪少侠有关。”

  天宜帝见他神色冷肃,不似平时,说道:“你且说来。”

  洛凭渊道:“华山派掌门有个女儿,早先许给了首徒,然而那姑娘与门中一名小弟子要好,为了想让他在武学上有所进益,能不输给大师兄,才好提二人之事,就将父亲收藏的一本剑谱秘籍偷了出来,上面所载乃是华山剑法的精要,悄悄给了那名弟子。那人名叫岳乾,得了剑谱两日后,便潜逃而去,不知所踪。掌门之女与他款曲相通,苦等心上人不归,秘籍丢失之事又被门中发觉,只得含悲自尽。”

  纪庭辉沉声道:“五殿下难道想说,我与此事有什么关联不成?”

  洛凭渊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华山掌门丢了剑谱,又痛失爱女,心中悲愤,但不好对外宣扬,只能命门中上下加紧查访岳乾的去向。岳乾机灵善言,在门中人缘甚好,失踪后还有同门猜测他是否有难言之隐。然而此人却是一去不返,杳无踪迹。”

  说到这里,他盯着纪庭辉:“本来事情到了此处,只是华山派内部之事。然而时隔半年,从昆仑府来了一汉一胡两名护法,到华山派索战,言谈间多有挑衅,将华山剑法贬得一无是处,扬言须臾可破,华山派上下听了无不激愤,就此动上了手。交手之际,才发觉对方竟对本门剑法要旨熟稔非常,每每能料得先机,且出手狠辣,不是削断手臂,就是断去一腿。华山掌门见到这般情状,已明就里,必是岳乾受昆仑府所差,潜伏门中,图谋剑谱,引来今日之祸。他气急攻心下方寸大乱,亦被削断一臂。此战华山派连伤七八人,两名护法放言中原武学不堪一击,扬长而去。虽说这是江湖之事,但闯山的两人中,那名西域护法名叫金拓磐,如今在夷金金铁司内供职,排名第三。儿臣以为,昔日华山之恨,若不加防范,难保不会他日重演,危害我禹周。”

  他说到此处,所有人都已动容,纪庭辉脸色已变,随即又镇定下来:“五殿下适才所言,草民尚有两处不明,倒要请教。虽则那岳乾或许是拿了剑谱,然而他本是华山弟子,并不算太过逾矩。而西域门派比试得胜,也可说华山派技不如人。武林中门派争斗本就寻常,有何证据能证明与剑谱丢失有关呢?再者,草民在方才文比中各家剑法均有涉及,纵然用了几招华山剑法,五殿下又何从推断认定我是华山门下,且暗指我就是那岳乾?”他心知洛凭渊所指若是坐实,自己不要说获得天宜帝赏识,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因此丝毫不敢退让。想来当年洛凭渊不过十四五岁,即使猜到端倪,无凭无据又能证明什么。只消一口否认,今日仍有机会全身而退。

  洛凭渊注目于他,缓缓道:“我十四岁时,曾和师兄一起前去华山派,见过岳乾一面。你当时和施宛姑娘一起到厅堂陪客,只坐了一刻就走了,可是如此?你天生一副笑模样,笑起来与旁人不同,是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纪庭辉摇头道:“五殿下怕是认错了人,在下并非岳乾。”

  洛凭渊见他不承认,冷笑道:“岳乾的左耳垂上长了一颗黑痣,你倒是没有,却在同一部位有块烫伤的疤痕,怎会如此之巧?”

  众人的目光一齐朝纪庭辉看去,见他左耳垂上果然有块烫过的圆形疤痕,并不显眼,若非着意指出,却是不易辨认。

  天宜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武英将军更是面色铁青。纪庭辉当即跪下,他心知到了此时,不能再为自己辩解,只是不住口说道:“圣上明鉴,五殿下实是认错了人,草民冤枉!”目光却不由得望向太子。

  宁王向天宜帝躬身说道:“父皇,岳乾欺师灭祖,忘情负义,出卖本门机密,戕害同门,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会为国尽忠。儿臣恳请父皇将此人收押审问,让华山弟子来指认于他,将其治罪。”

  太子低声道:“父皇,五皇弟通晓江湖中事,又嫉恶如仇,但是江湖纷争,向来与官府无涉,华山派与昆仑府都是江湖门派,事情发生在五年前,这纪庭辉又是来投效的,即使证明了他是岳乾,只怕也……儿臣担心的是,武林中人身上多有恩怨,若是将岳乾治罪,难免他人心生顾虑,不敢来效力了。”

  洛雪凝身为女儿家,听了施宛的遭遇,已然大怒,忍不住说道:“父皇,若他是岳乾,他的名字、来历就都是假的,此乃欺君之罪!”

  天宜帝心中已是十分恼怒,这纪庭辉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若将他封入靖羽卫,岂非贻笑大方。但他想到太子之言也不无道理,就说道:“将他暂且收押,让华山派派人来京,若是果然如凭渊所说,便脊杖四十,再交给华山自行处置。”

  纪庭辉一身功夫,在重华宫中却半点不敢施展,只是连呼冤枉,被御前侍卫进来毫不客气地押了下去。

  天宜帝的兴致已然一扫而空,但见到郑明义跪地请罪,反而宽慰了几句,便让几个儿女各自散去,他自己也径转后宫歇息。

  出了宫门,太子的脸色阴沉如黑云蔽日。纪庭辉费了半年时间才得武英将军信任,在君前保荐,武英将军府又恰在洛城西北,他本拟用这颗棋子暗合偈语中暗星之兆,转移天宜帝的注意,且谋得靖羽卫的控制权。华山派近年式微,门下弟子已很少出来走动,纪庭辉虽有些不清不白的过往,但当年岳乾在华山刻意不出头露面,武林中并无多少人识得他,料来无妨。此事筹谋已久,且进展顺利,孰料今日临到头来,却被这五皇弟认出,当场揭了底,不由得他不着恼。

  纪庭辉被押之后,洛凭渊想到此人很可能是昆仑府门下,说不定地位还不低。他心中有事,很想到牢中审问一番,询问昆仑府中情形,但思及目前并非最好的时机,就暂时没有行动,决定等到华山派弟子前来时再处理。

  之后一连数日,他都在鼎剑侯府静居。天宜帝几天后果然往太庙祭天,只指定了太子随行,洛凭渊就没有跟去。林辰再来拖他出去时,见宁王任凭再多形容描述,也不为所动,知道他不愿生事,只好摸摸鼻子作罢,改用下棋习武消磨时间。

  林辰弓马娴熟,内功亦有小成,二人时而切磋,间或来几个朋友谈说一番,日子也就过去了。如此很快到了五月初三。

第八章 金殿贺寿

  五月初三,禹周天子四十五岁寿辰。此乃整寿,为彰天子盛德,礼部数月前就奏请循例操办。天宜帝准奏,但吸取前朝教训,下旨各地官员不可送贺礼上京,以免奢华过甚,劳顿民生。但即使如此,朝中宫中,特别是礼部和内务府,仍忙得不可开交,藩属小国也纷纷遣使来贺。

  寿辰当日,天宜帝早朝,于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礼部上表,又有三省六部朝臣上书,一时间文辞潮涌,骈四俪六,尽是称颂功德之辞。

  禹周朝建国百余年,初时休养生息,政局稳定,百姓安居,几十年下来渐成太平盛世气象。但锦绣河山却惹得四夷觊觎,虎视眈眈,故而外患不断。天宜帝继位后,起初也曾励精图治,攘外安内,建下不少功业,然而他到了中年之后,猜忌守成之心日重,就逐渐懈怠下来,更多地将心思放在制衡权谋上,只求太平安稳,且后世留得美名。因此到了眼下的天宜二十一年,虽仍可说是安定之局,但已渐呈颓势,远远谈不上四海升平。

  礼部宣读贺表,天宜帝起初还意兴盎然,但听到后面,突然省觉,文章虽写得花团锦簇、四平八稳,但内容实际上与五年前四十岁寿辰所述没多少区别,重点仍是他的早年功业,说到近几年,却都是虚言,无甚实事。想到群臣虽然妙笔生花,引经据典,终归不能无中生有,他兴致不由得淡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几位皇子也各有寿礼送上。太子送了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像,玉质洁白细腻,观音盘膝坐于莲座之上,单手托着柳枝净瓶,低眉含笑,面容于宝相庄严中带三分秀丽。这份玉料和雕工都是难得一见,群臣皆称赞太子用心孝顺。

  安王命人捧上一只翡翠果盘,里面水果缤纷,白中透粉的仙桃,紫色挂霜的葡萄,朱红的荔枝,还有金黄色的柑橘,尚带着晶莹的水珠,不知眼下时令哪里找来的新鲜果子。安王笑着让宫人呈到天宜帝面前,皇帝伸手一拈,才发现每样果子都是各色玉石雕成,看起来几能乱真,十分有趣,不免微笑。

  洛君平说道:“儿臣也是凑巧得了几件玉料,颜色大小各不相同,放在一起却觉相宜,因此寻思着不如取其天然色泽,做父皇寿宴上果盘,只求添些光彩。”天宜帝见他并不邀功,果盘却显是用了不少心思,对三皇子的不满顿时消去了许多,着实嘉勉了几句。

  年轻的宁王也有礼物,寒山真人曾送他一块早年所得的玄铁,洛凭渊找了锻造高手指点,将玄铁融入精铁中,亲手铸了一柄宝剑,而今装在紫檀木匣中送给天宜帝。

  云王和静王都没有到场,但各有寿礼送上。云王送的是一张极大的黄底黑章虎皮,乃是亲手所猎,当殿打开,足有近七尺长,这老虎定是头庞然大物。众人见虎皮完整,并无伤损,都是啧啧称奇。

  云王在边关不能回京朝贺,静王身在洛城也不上朝,只是准备晚上进宫赴寿宴。他送的是一品黑色的牡丹,名为墨玉,尚未进殿就有清芬浮动。青蓝的盆中绿叶盈盈拥簇,花枝峻丽,海碗大的花朵正将吐蕊盛放,一瓣瓣如黑玉雕就,叙不尽的精致剔透,一时间竟似将其他寿礼的宝光都压了下去。殿中就有人小声赞道:“真乃绝品。”

  安王暗想:被打坏的绿牡丹或许更清丽更宜玩赏,但恐怕没有这品墨玉气势端严,宛若花中之帝,也不知从何处得来。又知静王过得清苦,应无余资购此名品,多半还是他自己种出来的。

  天宜帝下旨颁赏群臣,几位皇子也各有封赏,都是些金珠绢帛,赏给宁王的还多了一柄皇宫内收藏的纯钧宝剑。此剑为上古名器,削金断玉,从剑鞘中一经拔出,寒光四射,当真是浩浩匣中三尺水。唯有对静王没有赏赐,天宜帝只是命人把黑牡丹移到当晚设宴的长乐宫摆好。年轻些的官员听到还不觉怎样,在朝日久的却已暗暗诧异:以天宜帝一贯的态度,对静王有关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若是以往,墨玉再名贵,也不会理睬,今日却当众开口提到,还让送到长乐宫,实在是稀罕,不知是无心,还是表现出要对静王转变态度了。

  这时,按照礼部安排,到了边藩使者进殿贺寿的时辰。对于大理、吐蕃、高丽一干小国而言,除了尽礼数,主要目的是来探探禹周朝廷的动静虚实,顺便得些赏赐回去。礼部鸿胪寺官员按各国抵达洛城的先后次序,依次将使节引入殿中,叩拜行礼,有的宣读本国文书,没有文书的就说几句祝贺的话,再送上寿礼。

  北辽与禹周正在交恶,自然不会遣使前来,最后进殿的赫然是夷金的使节,前日方才抵达。

  满殿文武均见到来使三十多岁年纪,鹰鼻兀目,服饰华贵,帽子上的貂尾直垂到肩上,来到御阶下,却只躬身行了个礼,并不下跪参拜,神态极是倨傲,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谨遵我国摄政王之命,贺禹周国主寿辰。”

  他不行跪拜,又以国主相称,显然有将夷金与禹周并列,甚而凌然其上之意,早有内殿侍卫叱道:“参见吾皇,为何不拜?”

  夷金来使傲然道:“我夷金敬重的乃是勇武之人,向来只有见识了本领,心悦诚服才下拜。敝国摄政王英武善战,故才拜得心甘。”言下之意,禹周天子却无此能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木盒,当众打开。盒中内衬锦缎,放置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光华璀璨:“敝国摄政王日前无意间得辟水珠一颗,特以此为寿礼送上,聊表亲近之意;且代敝国善亲王求娶贵国丹阳公主,以为两国交好,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天宜众臣对夷金的情形大都有所听闻,夷金前代主君早逝,此时在王位上的幼主刚七岁,一切政军事务均由其叔父,也就是摄政王完颜灼掌理,此人多谋善战,与北辽联手后,实可说是禹周的大敌;而金使口中的善亲王是他的弟弟,据说性情软弱,且早有妻妾,说是求娶,实则只见轻侮,毫无诚意,故而闻言都是大怒。

  天宜帝心中,怒意还要更甚,辟水珠稀世罕有,夷金使者手中所托,应正是被北辽从东南贡物中劫走的那一颗,夷金拿来做寿礼,大有讥讽意味,分明说禹周无力保住自家的宝物,还得靠夷金来归还;洛雪凝乃是他掌上明珠,如此轻言求娶,等同双重侮辱。

  但他想到目下若扣留或者斩杀这金使,无异于给夷金一个理由立即兴兵边关,与北辽一同进犯,只得暂时压下怒气,示意内侍先将辟水珠接过,再打发使者。

  一名内侍上前去接那木盒,见金使只是平托在掌中,并无交付之意,便伸手去拿。然而手指触到木盒,才觉对方掌中竟似有股吸力,无论如何拿不起来,待要撤手,却连自己的手指都粘在了盒上。他脸色立时苍白,拿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宁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这来使身负上乘武功,心知夷金如此作为,固是傲慢轻侮,更主要却是意在试探,禹周是否软弱好欺,如若不能立时反击,则夷金极有可能在边境上公然撕破脸,发兵相助北辽。故此,为今之计,唯有威慑夷金来使,令其不仅落败,且败得无话可说,方为上策。若是让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不免落于下乘。

  他越众走出,拍了拍那名内侍,示意他可以退下,含笑说道:“这珠子是否真如尊使所说,乃是辟水珠,我代父皇先看上一看。”内侍直觉体内微震,手指立时得脱自由,如蒙大赦般退开,心中对宁王好不感激。

  洛凭渊伸出右手,与那内侍方才手势一模一样,去拿木盒。金使见面前一身锦服的年轻人随手化去自己的内劲,知道必是传闻中谙武的五皇子,不敢大意,脸上的傲态随之收敛。他见宁王来取,若还是如刚才对那内侍一般,必然行之不通,当下右手回转,将木盒托于胸前,不让对方碰到,左手单掌立起,隔挡洛凭渊的来势。

  宁王想到须速战速决,况且在殿上交手,若是以招式取胜,夷金仍有狡辩余地,于是也将右掌一立,与对方相抵,双方各运内力。

  这般比拼,劲力进退趋避,只有对掌者自知,旁人丝毫看不出端倪。偌大的紫宸殿中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但见宁王神色从容,唇边带着微笑,右掌相抵,左手仍稳稳向前去拿那木盒。金使脸上浮起青气,神色透出狠意,拿木盒的右手却有些发抖,都看得出必是宁王占了上风。

  金使连催了几次掌力,想迫宁王收手,都无济于事,只觉自己的内力与对方相触,便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心中渐渐发慌。见洛凭渊的手指堪堪触及木盒,明白不敌,他来之前得了严令,此时拼着受伤,右掌发力要将盒子震碎,这般即使辟水珠被夺去,禹周也非全胜。

  他右掌吐劲,左掌自然劲力微松,猛然间对方一股内力透掌而入,沿着手臂经脉直侵至胸腹丹田,竟是绵绵汩汩,势不可挡。

  众人见到两人双掌忽而分开,宁王并无蕴力前推的动作,那金使却连退了七八步,才摇摇晃晃站定,脸色红如醉酒。宁王只退了半步,盛珠的木盒已在手中。

  太子位置靠近,微笑着扶了他一下:“五皇弟小心。”

  洛凭渊退后半步,是为了化解对方掌上的暗劲,好使木盒无损,就如风过水面,拂起一层层涟漪,才逐渐归于平静一般,太子相扶,也受波及。两人一触即分之际,洛凭渊感到他掌中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心中微惊:并未听说二皇兄勤修武功,想不到内力这般精纯,竟似不在我之下,只是火候稍逊,尚不能收放自如。他心中思忖,也不及问,只是微笑道:“无事,多谢二皇兄。”

  他望了一眼手中的辟水珠,转过身对那金使说道:“你叫拓拔洪,穿云掌力在金铁司中排名十一,凭着这点本事,还不够资格到我禹周紫宸殿上放肆。辟水珠乃是海中珍宝,夷金无海,何曾有珠。你们前来贺寿,拿的贺礼却是禹周之物,已是怠慢;我朝以礼相待,你却在殿中出言不逊,还抓着贺礼不肯松手,是何用意?”

  夷金来使此时感觉脚下发飘,心知不妙,面如土色,已再无狂态。

  宁王见他不答,淡淡说道:“料来贵国摄政王也是好意,并无异心,只是用人不当,派了你这么个无状使节。我虽功夫平平,也唯有代禹周高手教训于你。今日之后,武林中再无穿云掌名号,留你一命,回去告诉完颜灼,望他此后善加自重,勿出妄语。若是夷金有人自认才华品性配得上丹阳公主,又无家室,可自己到洛城来,待能胜得了我禹周子弟,再提求亲不迟。”言毕,将明珠交给内侍,站回原位。

  他与金使交手前后不过片刻,群臣见五皇子顷刻间已废了拓拔洪的功夫,言语间不失气度分寸,都有扬眉吐气之感,看向他的目光又与先前不同。

  天宜帝心中大悦,接过辟水珠,颔首以示嘉许,对宁王道:“皇儿所言,甚合朕心。看来此珠与你有缘,就赐给你罢。”跟着也不再理会那金使,说道:“今日事毕,诸位爱卿多有劳顿,可回去歇息。退朝。”

  长乐宫中的晚宴开席并不晚,大约在下午申时。静王在府中看到时辰差不多了,就换上一身皇子服饰,岀门往重华宫去。

  坐在马车箱内,外面车声粼粼,街道上喧嚷的人声透过车壁传进来,带着尘世的气息,离得这么近,又仿佛隔得那么远;他不禁想到,近年来出府太少,真有些山中不知岁月长的意味。

  望了望身上玄色的外衣,上面以银线绣着蛟龙,通常每年只有除夕、中秋等寥寥数个日子,他需要穿上这身服色,到重华宫里去。日复一日地在府中幽居,已经习惯了清简的素衣,不太适应这般繁冗的衣饰了。有时进了重华宫,他会想,这华美肃穆的宫宇连同住在里面的人,与自己究竟有何关联呢,如此陌生,真的是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么?

  车驾到了宫墙边,从侧门进入,过了午门,就须步行。秦肃没有来,静王让随行的两个小侍从谷雨和清明好好待在车里,独自下车,由一个宫中的内侍引着,朝长乐宫走去。

  过了雕满龙纹的御桥,穿过一道道朱红宫墙,从紫宸殿和静安殿侧走过,再经过清凉殿和武英殿,距离后宫就不远了。

  今晚乃是家宴,前来参加的除了后宫嫔妃,就是宗室亲眷,因此正殿一带并无多少人或车辇。

  远远的,静王望见有人站在通向后宫的琉璃墙侧,似是在等自己过去。走到近前,他看清了对方,是张熟悉的面孔,四十余岁年纪,身材高大,五官生得平常,穿着也很普通,然而气势凝练,站在那里,无端的令人有种渊停岳峙的感觉,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能镇住许多事端。

  他见静王走近,就微微侧身,拱了拱手,沉声道:“见过静王殿下。”

  “李统领,一向可好?”静王道,停下了脚步。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天宜帝真的信任,认为绝对忠诚不会背叛的,应该就是眼前的御林卫统领,武林排名数一数二的李平澜。在洛湮华的记忆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李平澜似乎永远会出现在重华宫中,奉皇命行事,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注视着宫城内外的变化,从不多问一句,也不会多说一句。

  过去七八年中,如果在进宫时遇到李平澜,对方还会同自己打个招呼,就如现在,可说是宫中少数几个没有对他熟视无睹的人。

  “尚可。”李平澜脸上表情毫无波动,平淡地说道。静王微微一笑,正要举步,李平澜又道:“如果殿下此刻改变心意,还来得及出宫去。”

  静王的脚步没有再停顿,继续朝后宫走去,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轻声说道:“多谢。”

第九章 紫云佛经

  长乐宫在御花园侧畔,太液池北。一入后宫,花木景致顿时多了几分柔美,到了御花园,更是处处分花拂柳。静王自园中穿过,时令已是暮春,桃李花榭,但园中仍有暗香浮动,乃是新移入的兰草。天宜帝早年喜爱名艳富丽之色,后宫常被布置得姹紫嫣红,近年来年岁长了,转为偏爱淡雅。负责操持贺寿的容妃想来明白这一点,故在园中植以兰草,取其清雅,往来宫女也都着素淡宫绢,且不佩香囊香包,以免冲了兰花的清芬。

  此时还未开宴,但后宫妃嫔、宗室命妇已是济济一堂,几位皇子也到了。太子和安王都各有妻室,太子有一子一女,安王有一女,均携进宫中。云王几年前曾娶妃翰林院长史之女,十分贤淑知理,然而在他出征北境之际,王妃难产而亡,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只留下一子,由宫中莲妃抚养,目前才两岁多,也抱到了长乐宫。

  天宜帝居中而坐,左边是几位皇子亲王,自然以太子为首,右侧是妃嫔命妇,以品级最高的韩贵妃居首,其下依次是容妃、云王之母莲妃、安王之母宜妃,宫中向来以庄肃为重,因此人数虽多,也只是低声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