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76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不错,正好将那耶律世保多软禁几日。”洛临翩冷冷说道,“让他也尝尝遭人陷害、含冤莫白是什么滋味。”

  是夜,急报送进宫中,天宜帝先是震惊继而震怒,也不管禁足期限未满,立即宣召四皇子进宫询问详情,命御医好生诊治,上月的翻脸也搁到一边;同时向宁王下旨,令靖羽卫从速缉拿凶犯,查明始末。一夜时间在忙乱中度过,就有了辽金使节清晨时的惊吓。

  由于小霍认出了刺客的身份,案情进展得相当迅速。完颜潮前一刻还在为耶律世保被围暗自得意,下一刻已然祸从天降。他自觉做得甚是隐秘,须知武功最高的德隆安从头至尾都保持黑巾蒙面,而另外两名武士来到洛城后一直未曾出现在人前,没料想宁王这么快就怀疑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措手不及。

  他没蠢到让德隆安回驿馆,事前就已选定了躲藏地点。但是靖羽卫来势之快犹如迅雷不及掩耳,而且一上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与下属隔离,逐个搜身盘问,上上下下无一幸免。

  完颜潮自觉不曾留下痕迹,问题是他怀里还藏着一封北辽二王子写来的亲笔信,里面不仅用北辽语重申了事成后逐年给予夷金与完颜世子本人的丰厚答谢,还用隐晦却仍足以令知情人看懂的言辞提醒了刺杀时必须注意的细节,确保耶律世保必定能因此被扣留在洛城问罪。

  信末本来注明阅后即毁,但由于里面有这许多关键信息,完颜潮收到后觉得他日如果耶律世材翻脸不认账,自己说不定可以拿出来,帮助对方好好回忆一下,因而在送信使者面前用了一招偷梁换柱,一直将保留下来的原信密藏在身上,被搜了个正着。

  如此这般,靖羽卫要做的就简单多了。软禁改为关押,取得口供捉拿漏网的德隆安,将结论上禀天宜帝。

  尽管自宁王以下,众人都认为用不着太快结束对北辽驿馆的监控,让耶律世保多担惊受怕几日才是教人痛快,不过,洛凭渊还是在第四天头上下令靖羽卫撤离。府中已在整理行装、安排人事,他与皇兄快要启程下江南,没工夫再和辽人纠缠。况且,就如静王所说:“还是让耶律世保回去与他那兄长慢慢斗吧。他此行已然丧胆,对禹周存了敬畏,日后倘若登上辽主之位,于我们不是坏事。”

  洛凭渊在查案过程中始终没与耶律世保朝相,而今情况水落石出,他便决定亲自前去驿馆,也算是变相的送客。

  外出之际,范寅却跟着出了府门。他与唐瑜交好,比武结束后一直留在静王府,此时笑道:“五殿下,让辽人就这样全须全尾地走人,未免太便宜他了,我同你一道去为那三王子送行罢。”

  耶律世保几天来忧惧不断,备受折磨,听闻行刺乃是夷金主使,与自己无涉,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眼里又隐隐泛起深思与怒火,拱手向洛凭渊说了些场面话。他想到宁王在短短时间内就查实了真凶,语意倒也颇为真诚。

  “三王子无需客气,你们初抵之时,我就曾说过,贵国一行为了和谈远道而来,禹周会尽到地主之谊;而若有人敢在洛城作奸犯科,也休想轻离此地。”洛凭渊淡淡说道,“数月来三王子动作频频,但竭力达成和约的心意确是出于真诚,权看在这一点上,我代朝廷谢过。希望阁下回到本国之后,也不会忘记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

  范寅上前一步:“五殿下有一份临别薄礼,请三王子笑纳。”

  耶律世保见这笑吟吟的儒杉公子手中是一封开了口的信柬,封皮上写着北辽文字,而且笔迹颇为眼熟。他心中猛地震动,伸手接过。

  旁人只见他取出里面写得洋洋洒洒的信纸,才看了两眼,脸色就转为铁青,匆匆又将信折好收入袖中,对宁王抱拳道:“五殿下一番美意,我耶律世保领了,他日有机会定图报答。”

  宁王交给他的,正是耶律世材写给完颜潮的密谋信,不由他不怒火中烧,有了实据在手,待返回昭临,必定要教二王兄吃不了兜着走。

  回府后范寅便与宁王一道进了澜沧居,见静王正与唐瑜闲坐说话,于是笑道:“三王子身上的零碎似乎不少,我们且来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适才耶律世保的注意力全在信上,哪里知道范少阁主生平绝技就是妙手空空,交信时衣袖一拂,已然将他随身物件尽数取走。

  房中几人都觉有趣,连洛湮华也不免莞尔,范寅从袖中一件件往外拿:装满明珠的荷包,长不过寸许的华贵小刀,一瓶药香沁人的极品雪莲丹,突然“噫”了一声:“有封信,这些王子世子什么的,身上怎么都喜欢带着密信?”

  洛凭渊站得离他最近,随手接过,发觉信纸有些泛黄,显然年月久远,抬头一行字映入眼帘:字启耶律洪厉亲王安泰见字如唔,信尾则是一枚私章,样式有些眼熟。

  这封韩贵妃十余年前通辽的密信,耶律世保自昭临远道带来,本是为了要挟洛文潇,却最终辗转到了静王手中。

  天宜二十二年三月初十,北辽使节耶律世保携和约文书辞返昭临,两国和平之局就此开启。

  三月十一,帝下旨昭告,鼎剑侯独子、龙骑将军林辰靖北有功,天资聪颖,人品端正,朕爱其才,兼以年貌相当,赐婚丹阳公主。着礼部循制,择日完婚。

  三月十二,帝降旨,静王洛湮华多年劳心国事,出谋定北,功不可没,念其病弱,准予离京往江南休养。

  同日颁旨诏曰:今战乱平息,四海生祥,朕感民生疾苦,诏令户部重丈天下田亩,核查造册,分田于民。此举自金陵府、杭州府始,着宁王洛凭渊赴两地督办,代天子行事,以期为天下表率,沿途州府需领遵国策,奉令听调。

  当晚,吴庸亲自前往静王府,将一只玉瓶交于宁王之手,里面有七颗黄豆大小的白色药丸。

  云王的闭门思过期已提前结束,也到府中话别,洛湮华让秦霜近前见礼,送上账册一本、各色文书若干,含笑说道:“我与凭渊离京一段时日,临翩在京中若需要协助,可以随时找小霜。”

  秦霜对于自己被分派留守京城,很有点怨念,要知道连杨总管都在兴冲冲地准备下江南,可是自家主上离开的期间,总要有人在洛城操持,他在谢记和明月楼都来往惯了,可说是最适当的人选。当然,秦肃也很适合,但是他可没胆量要求沉默寡言、冷峻严肃的自家兄长将随身暗卫的位置相让,只好摸摸下巴认了。

  洛临翩翻了翻那本账册,里面的内容言不及义,读来宛若天书,便知是暗语写就。再看其他文书,却甚是明白,脸色不由微凛。

  “这是太子的私账,大笔的进出都在里面,我们拿到手后,为了将内容解读出来费去不少周折,”静王微笑道,“之后逐项查实、搜集证据又花了一段时间,小霜全都清楚。其实以洛文箫目前的状况,未必需要用到,留给四皇弟只是以防万一。”

  刘可度为太子经管的账册藏在闽州水军的战船上,琅環与靖羽卫联手取得已近半年,洛文箫在皇觉事件后谨小慎微,一直没敢再翻旧账,故此至今仍未察觉。

  “不到最后,总要垂死挣扎,我看太子也不像肯安分认输的人。”云王目中掠过一丝寒芒,他毕竟好几年不在洛城,太子没了昆仑府,难保还有残余势力拼死一搏,静王这是怕自己吃亏。他点头说道,“也罢,如果二皇兄安分,我就省点事,等你们回来一道算总账,倘若还要耍心计,就别怪我隔段时间抛一条出去,什么私设税卡、铸造私钱、屯养战马、还有与昆仑府的一堆烂账,说起来都嫌烦。”

  “能少些事端最好,临翩也可过得自在些。”静王道,“不过安全还是要当心,京城中的玄霜暗卫是小霜在统筹,情况需要时,就为你增添几名人手随扈。”

  洛临翩目中的冰寒渐渐化开,现出潋滟的暖意,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头应了:“大皇兄,南边情势复杂,五皇弟年纪又轻,你此去多加珍重。”

  说这话时,他心中不无忧虑,静王已经多年不曾离京,即使琅環在江南经营已久,到了那边也会面临许多艰难。但这些叮嘱纵然出口也是无用,半年时光,山高水远,他能做的也唯有在京城维持局势,或许为了将来的伸冤,有时还得哄一哄皇帝。

  洛凭渊接旨后却去了一趟安王府。他已经很久不曾踏入此间,但觉曾经笙歌处处的府邸显得比从前冷清许多,不知是由于太子的失势,还是在禁足期间不宜宴乐。洛君平依旧身着常穿的大红锦衣,尽管仍然一脸似笑非笑地露出几分心气难平,但神色已不似过去意气飞扬。

  “三皇兄,我是来道别的,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宁王进了昔日宾客盈门的客厅,落座后略叙几句家常就直入主题。

  洛君平近来的确过得落寞,天宜帝一旦认定了太子的罪过,立即连他也一并处罚,每日呆在府中,只听到宁王捷报频传,他隐隐知道自己难以逃脱与洛文箫一同失势的命运,或许等在后面的还有诸般清算。

  因此他见到洛凭渊主动上门,心中既提防又觉讶异,虽语带揶揄地说声“稀客”,结果听起来也没什么精神。

  “三皇兄,我其实一直觉得,你有你的才干,就是凡事太纵容自己,才会时不时地铸成错误。”洛凭渊说道,“四皇兄也是随性之人,但他对自身一向节制,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是以旁人才会服他让他。三皇兄,我知道这些话不好听,但还是想劝一句,莫要再听从太子的安排,到了现下地步,继续与他一同进退只会陷得更深。我实在不希望从江南回来时,得知你出了什么事。”

  洛君平初时听得脸色难看,但到了最后几句,不禁大感意外,才明白宁王是来劝告自己的,而且说得很是诚恳。心思转动间,冷笑道:“五皇弟如今是真长进了,不过一年时间,已经晓得来教三哥如何做人处事了。我是我,何曾处处与二皇兄一同进退?”

  “是啊,去年初回洛城那段日子,尽多不懂之处,还是有赖三皇兄时时提点,乌云踏雪也是蒙你所赠,有了它之后,助我良多。”洛凭渊不以为意,淡淡笑了笑,站起身来,他知道安王乖戾的性子,话说到了就准备告辞,“我再几天就走了,三皇兄,你自己保重。”

  洛君平眼看着他出府离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宁王会来探望,寥寥数语放在平日,还不够他嘲讽的,而今情势变化,却能感到其中分量。曾经加意笼络,原是抱着目的,想不到经过种种风波,洛凭渊心里仍然念着一丝昔时情分。

  三月十九,静王洛湮华一行车马出朝凤门,一路南行而去,辞别了风云起伏,令他历尽绝望痛苦,却也蕴含希望的帝京洛城。

  他掀开车帘,看着高耸巍峨的青色城墙在视线中远去,官道两侧桃红柳绿,芳草如茵。离府的时候,前后园中牡丹又一次开得繁盛,湖中露出尖尖小荷,皇弟洛凭渊种下的紫藤也已萌发嫩芽,生机盎然。犹记去年暮春,在前园弹琴种花,下山归来的宁王跟在安王身后,忽如其来出现在自己面前。转眼间花落花开,又是一季春光明媚。

  “皇兄,可是累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再走?”清朗的语声传来,洛凭渊正放慢速度,行到车驾旁边,关切地问道。

  “不必,只是想透几口气,看看外面的风景。”洛湮华微笑,车前车后尽是人马,琅環的下属,跟随凭渊的靖羽卫与户部官员。想不到,就这样并在一起踏上了路途。

  洛城的风雨在眼前渐渐隐去,前方有六朝烟水,暮草春深,再回来时会是何种光景呢?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

第三卷 《云起苍穹》完

  作者的话:

  估计看到这里的宝宝们都能感觉到,后面的内容一卷写不完,所以大约还有两卷,第四部 分烟雨金陵将是以武侠为主的一卷。

  权谋情节意味着比拼智慧和谋略,在写前三卷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怎样描写才称得上足智多谋、才华横溢?

  古人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高境界,但真要如此,岂不是很难发展出激烈冲突的剧情?不能带动情节的主角不是好主角。……

  然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个很有吸引力,但是我总觉得在通讯困难,信息经常不对称的古代,要靠算无遗策来决胜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概率不高,很多时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现代,似乎也一样)。所以主角虽然必须具备相应能力,但情结发展肯定不能全靠它。

  因此想来想去,最能体现智慧的,或许是在遭遇突发状况时的应变之才。当变生肘腋,一般人都是措手不及,能否立即审时度势,抓住所余有限的时机,运用思谋和能调动的要素化险为夷,甚至反败为胜,就是检验能力的时刻了~~

  谢谢回帖和票票,停下休息一天,后天继续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飒飒长风

  自酣睡中醒过来时,郑桐听到雨点密密打在船篷上的声音,从躺卧的小舱窗隙朝外看去,天色正蒙蒙亮。

  郑桐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身。如他这般过惯了水上生活的船家,江面上的细浪颠簸与时疏时骤的雨水几乎如呼吸一样平常,上了陆地反而不若江上自在。

  郑桐是要到船尾接替弟弟掌舵,这艘不大的客船是父亲一年前买下的,卖掉已经破旧的两条小货船,拿出水上跑了几十年攒下的辛苦钱,还咬牙借了一笔银两,全家人都将它看得比性命还重。郑桐与弟弟郑杨七岁起就跟着父亲行船,但这一趟还是兄弟二人头一遭单独接手,自淮安到金陵水路漫长,处处都须提着谨慎。

  船尾有袅袅炊烟升起,混合了稻米的清香,郑桐知道是妹妹郑梨已经先一步起身在烧早饭了。行船十余日,郑梨在船上客人跟前露面不多,做饭却分外地细致用心,有时得到一两声赞许,就红着脸躲回后仓高兴半天。

  郑桐觉得也怨不得妹妹,他自己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那天在淮安码头揽客,有位年轻男子匆匆来包船,三十不到的年纪,衣着并不如何华贵,却有种沉稳干练的气度。他不理会大小船家热情的招呼与探问,连着看过几艘,直到在郑桐的船上转了一圈才说道:“难得还洁净,看你这船家也算忠厚,就是你吧。”说着,并不提目的何处,直接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做定金。

  郑桐不尽欢喜,又满心敬畏,不管要去哪里,跑过这一趟,家里借的债说不定就能还清了,这客人一定是位非比寻常的大人物。

  他带着弟弟妹妹将整艘船从里到外擦洗得更加干净,次日清晨果然来了一行十人,让郑桐没想到的是,他心中的大人物已收敛了昨天的气势,引着众人登船的样子,怎么看都有几分恭谨,旁人则称他为“杨总管”。

  郑桐很难忘记初次见到这些客人时的讶异与震动,除了一位沈管事年龄长些,约莫三十五六,笑吟吟的一团和气,以及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其余几位一望而知皆是二十来岁,或冷峻或斯文,各有风采,尤其是比较年轻的那位陆公子,比画出来的还要俊雅,而另一位江公子则更是、更是……他想不出恰当的形容,但自己江南江北来去多年,见过的出挑人物加起来,还及不上眼前一半多。

  几天下来,郑桐愈发感到这一行客人神秘莫测,看得出相互关系很好,言笑不禁,但神态举止间,众人似乎对江陆两人有种自然而然的尊重,尤其是那位沉静的江公子,他的话不多,脸色常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似乎身体不是很好,可每逢一开口,所有人都会立时静下来,隐隐然尊他为首。

  郑桐越看越糊涂,不全像朋友,也不似主从。有时江公子让他到跟前,询问运河沿途的风土,他听到几人都是吐属文雅、识见渊博,既谈民生疾苦又说武林掌故,不时还讲论他听不懂的武功。比江湖少侠多了贵气,说是官家子弟偏又像是很懂水陆规矩;前两日水上起了风浪,他去送郑梨煮的止晕茶,又看到长相秀气的唐公子神色凝然,正在给江公子把脉……他只好不想了,每日埋头行船,自淮水经运河,昨夜终于入了长江。

  走到船侧,他突然看见一道着青衣的修长身影,有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正手扶侧舷远眺江面。

  “江先生,”他不禁停步,“您这么早就起身了。可别站在舷边吹风,还是进仓避避雨吧!”

  敢出声提醒是有缘故的,这船上的诸位客人好像都很在意江公子的身体,但凡涉及相关问题,江公子的为首地位就不管用了,很快会遭到念叨或管束。

  果不其然,他才来得及说了一句,后仓门就开了,陆公子手里拿着一件披风走出来,口中责备地说道:“皇……江兄,出来也不记着加件衣服,受寒怎么办?”

  郑桐看到江公子回过头来,先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光随即落在陆公子身上,唇边多了浅浅笑意。他不由缩了一下脖子,赶紧朝船尾去了。尽管隔着几重舱壁和一段距离,陆公子应该不是被自己那一声惊动出来的,但与江公子静静的目光一触,他还是瞬间有种僭越了的感觉,心跳漏了好几拍。

  “皇兄,”洛凭渊将披风披在静王身上,低声道,“起这么早,昨夜没睡好么?”

  “可是将阿渊吵醒了?”洛湮华听出弟弟语气里的埋怨,微微一笑,继而又转头望向晨曦里茫茫浩荡的江水。江风卷着细雨迎面而来,不再是洛水上的清寒,而是氤氲着南国特有的湿意,“我是想看一眼江上的景致,算来从前乘船入长江,还是十三四年前的事。”

  洛凭渊脸上一红,离开洛城南行不久,琅環下属相继分批先行,加速赶往江南,协助怀壁庄稳定局势;而身为朝廷钦差,乘坐的大船行动迟缓又引人注意,他索性撇下一众随行官员和护卫,只带了沈翎,与静王一行在淮安另外雇船,顺着淮水而下。自登上这艘船起,他重新使用早年的化名陆渊,皇兄就一直管自己叫“阿渊”了。或许因为偷偷在意过云王的“阿云”,每次被如此称呼时,他总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心底的小别扭被皇兄看穿了一般。

  他跟着将视线投向水天一色的江面,极目望去,前后周围帆影点点,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时隐时现,江波壮阔,白浪滔天,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十三四年前,是陛下与娘娘出巡扬州那一次吗?”他轻声问道。

  “不错,同样是走水路,只是夜晚有时歇宿在江边离宫中。每到一处,沿途州府接驾的排场,连我见了都觉得靡费过巨。在江南盘桓数月,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怨声日盛。后来陛下再想离京巡游,娘娘就多劝他体惜民力,一动不如一静。”静王说着,有些出神,“不过那一次,我随着娘娘拜访了不少武林世家,姑苏白家,金陵慕氏,第一次见到少卿也是在那时,可惜没来得及去一次洞庭萧家。”

  洛凭渊沉默,提到未曾谋面的慕少卿,他就有些不悦。一路上琅環时有联络传来,万剑山庄的武林帖派发四方,言词又极其激烈,在远离京师的江南武林引发的震动,比起洛城三国比武有过之而无不及。鸣剑主武林事宜,是琅環十二令中实力最强、声名最盛的一支,如今公然另立门户,反对宗主江华,无异于宣告了方才复起的琅環重又面临分崩离析。那些针对静王的言论更是刻薄无比,尘嚣日上,贪慕荣华,出卖琅環换取富贵,连他听到都觉得不堪忍受,不知静王心里会有多难过。

  “闻说慕少卿剑法卓绝,一柄寒水剑纵横江南罕逢敌手,我倒想会他一会。”他淡淡说道。

  洛湮华心里叹了口气,他可不希望慕少卿与皇弟对上,适才顺口提起,倒是自己失言了。他转而说道:“再半日路程就过了扬州府,我们溯流去金陵,速度会慢一些,但两三日间也就到了。”

  洛凭渊点了点头,这才想起出来找静王的目的:“皇兄,江风吹多了不好,奚谷主千叮万嘱交代说你不能着凉、不能过劳,他生起气来大家都得倒霉,我们回仓吧,也快吃早饭了。”

  奚茗画没有于淮安一同登船,他耽在京中大半年,需要先回一趟梦仙谷,说好两三月后到江南会合,期间药方与诊病就托付给同去见识试剑大会的唐瑜。静王颇感无奈,只得随着洛凭渊进仓避雨。奚谷主的人不在跟前,余威比之在时犹盛,连谷雨和白鹭都学会了拉着他的衣袖说,主上不尊医嘱,奚大夫将来一定会生气的。

  晌午时分,客船过了扬州府。由于目的地是金陵,只有杨越与关绫上岸采买些物品。

  雨水渐渐变得疏落,江面却热闹起来,一眼望去桅帆处处,大小船只在不见边际的江面往来穿梭,一时间百舸争流、千帆竞渡,扬州的繁华富庶可见一斑。

  “沈管事,想不到渡口有这许多待发的漕船。”用过午饭,几个人坐在舱中喝茶,洛凭渊见到一艘艘满载粮米的漕船从旁侧缓缓经过,想起适才码头停靠时拥挤非凡的景象,信口说道,“都说漕帮秩序严明,运调有度,可簇拥在淮阳渡口的粮船也太多了,我看有一半都已经装船完毕,为何还停着不起锚,莫非长江上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沈翎加入靖羽卫前曾是漕帮舵主,对其中情形最是清楚,闻言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说是长江上的规矩倒也不算,但是从江陵潇湘到扬州余杭,但凡漕粮起运,地方上的规矩都是有的,只是没想到才几年光景已经这么严重了。”

  漕运通过运河将鱼米之乡的粮食源源运往北方各地,时日久了,农户缴粮时往往愿意直接交到漕口,再由漕帮代为向州府清点,虽然过程中也需付出一些薄利,却能免去官府收赋时的层层盘剥。只是州府从上到下都不愿放过征粮的分润,在码头、河道中给漕帮设立各种关卡,要将失去的好处再刮回来一层。

  “属下没弄错的话,渡口的漕船该是被借故扣住了,如果延误了抵达的期限,责任全是漕帮来背。”沈翎摇头叹道,“举凡地方上想搜刮或者立威了,生出的麻烦多如牛毛。官吏士绅刚走,地痞恶霸又来,若不结成帮派,谁也没活路了……”

  洛凭渊皱了皱眉,乘船一路行来,他见过运河中私设税卡,向往来商船索要银钱,但想不到,连漕船都会遇到种种阻碍。

  郑杨这时提着续茶用的沸水送进来,沈翎的声音放得低,他只隐约听到漕帮、帮派几个字,便笑道,“几位公子可是见长江上的漕船多,长了兴致?我们这些行船讨生活的,早就看习惯了,大家都是卖力气的苦哈哈。”说着将铜壶放下,伸手指点远近船只,“挂着豆绿飞虎旗的船是满载往京城方向去的,挂杏黄双雀旗的是卸下漕粮空船而回的,满江漕船虽多,脱不开这两种,难得出来一面绯色惊鸿旗,就是有舵主在船上了。”

  在座几人顺着他的手势,果然见到距离最近的几艘漕船旗帜不是豆绿,就是杏黄。众人继而看向沈翎,都不觉带上笑意,想来当年沈舵主扬帆来往于江上,旗号所到之处,应是甚为拉风。

  范寅笑道:“既然如此,小哥可知那漕帮帮主的旗号,又是何种颜色纹样?”

  郑杨挠了挠头,想了想才道:“至于他们帮主,传说用的是一面紫金色龙旗,但不要说是小的兄弟俩,家父在水上来去几十年,都没碰上过这份眼缘呢。”

  沈翎微微颔首,表示郑杨的描述虽未全中亦相去不远。

  范寅笑道:“漕帮雄霸江河水道,帮众何止万千,若我是帮主,定然舍不得空放着这般威风的旗号,必要天天到长江中巡游一番,等着往来船只纷纷参见,才不枉了坐上这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