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7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沈翎又是摇头:“镇日里为兄弟们筹谋生计,荀帮主着实不易,哪里有心思空暇闲游。”

  谈说间,洛凭渊却想到魏无泽在江南布下的两颗暗棋,一在万剑山庄,另一颗就在漕帮的太湖总舵。听闻前段时间京城动荡之际,漕帮也经历了一次变乱,所幸荀帮主事先有所警戒,有惊无险地稳住了局势。皇兄现下应是在思索如何解开江南的乱局,却不知其中是否考虑到了漕帮。他望了一眼静王,洛湮华神色娴静,含笑听着旁人讲说,珍时团在他的膝上,正磨蹭着撒娇。

  就在此时,两个趴在窗侧看船的小侍从一起小小惊呼了一声,转回头来,白露说道:“公子,前方过来好几艘漕船,上面挂着红色的旗幡,图案好像就是大雁!”说着,有点怀疑地瞅着郑杨,不是说这种旗应该难得一见吗?

  众人齐齐凝目看去,但见薄薄雾霭中,几艘漕船朝这边徐缓行来,船身或远或近,旗杆较寻常漕船为高,顶端漆为不同颜色,确然全是红色旗帜,上面鸿雁之形若隐若现。

  “真是惊鸿旗,四位舵主同时到了江上。”沈翎辨认得清楚,不禁脸色一变,失声说道,“出了什么大事?”

  船舱里一时寂静,只有谷雨小声道:“好像离咱们越来越近了。”

  洛凭渊心里一动,见静王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起身说道:“江兄,咱们也坐了好半天,要不要到外面看看?”

  洛湮华并无异议,众人一同出仓,只有小狐狸珍时十分怕水,恋恋不舍地挣脱了静王的手,留在原处。

  飒飒江风中,悬挂绯色旗帜的船只渐渐清晰,四艘船已然排列整齐,呈现出并列前行之势。沈翎见到久违的惊鸿旗号有些激动,又担心两位皇子的安全,此时定神再看,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不要紧,船头各插了三面蓝色小旗,此乃迎客之意,专为迎候贵客远来。殿……咳咳,公子,漕帮只怕已经很多年不曾摆出这般隆重的阵势了,看这旗杆顶部的标记,是扬州、金陵、余杭、姑苏几处分舵齐至。”

  四只舵主座船再接近一段距离,朝两边分开,后面帆桨飞扬,一艘大船自后方徐徐行近,船体较寻常漕船长数倍,船舷高出一倍有余,看得出极其坚固,十数丈高的旗杆之上,一面丈许长的紫金盘龙旗在江风中猎猎展开。

  郑桐与郑杨已经彻底呆了,还是杨越过来说了好几遍,两人才手忙脚乱地抛下锚索。须臾,从大船上放下一叶小舟,驶到数丈之外,上面一人衣袂当风,远远就拱手施礼,朗声说道:“不知琅環江宗主、寒山陆公子可在船上,两位贵人远来劳顿,我漕帮有失远迎。在下叶秋声,忝为帮中总漕口,代荀帮主拜上,请诸位贵客登船与帮主一唔,让我等聊尽地主之谊。”

  开始终卷,因为最近还有些事没忙完,最初几章只好周更,等进入八月应该就能正常更新了。合十,但愿能顺利完成这个常在心里徘徊的故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萍之末

  漕帮帮主荀雁丛成名已久,当静王一行上了叶秋生的小舟,登上飘扬着紫金色龙旗的座船时,他亲自到船头相迎,当先朝静王拱手笑道:“久慕江宗主、陆公子与诸位少侠盛名,闻知各位贵客乘流而下,荀某不胜心向往之。今日得见,敝帮上下蓬荜生辉。”语声爽朗,举止礼数依足了江湖规矩。

  众人看时,但见他年过四旬,肤色如常年风吹日晒般黧黑,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筋骨结实,双目神光炯炯,显是一位内家高手,将书生打扮的叶秋生衬得愈发彬彬儒雅,一派斯文。

  “在水路之中,果然是瞒不过荀帮主。”洛湮华拱手还礼,“闻说前段时日荀帮主身体微恙,我等本待择日前去太湖拜望,不想却劳动漕帮各位英杰到此相候,实不敢当。”

  “江宗主运筹京华,谋定北境,早已誉满天下,漕帮多蒙琅環援手,方能度过一劫,若江宗主说不敢当,又复有何人当得?”荀雁丛目中精芒隐现,爽声道,“鸿雁往来,神交已久,如今一睹风华,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荀某若不能在长江之上截住江宗主,恐怕就要缘悭一面,故而冒昧相邀,唐突之处,诸位莫要见怪。”

  洛凭渊心想,无怪沈翎提到帮主时,语气总是带了尊敬,这位荀帮主乍看好像水上船工,吐属却甚是文雅,令人易生好感。

  “过誉了。”洛湮华一笑叹道,荀雁丛说是这么说,但在这江南地界,只怕已然毁多誉少,若细论起漕帮与琅環的渊源,话就长了,今日晤面突如其来,应是有要事相谈,只是礼节过于隆重,自己与凭渊抵达江南的消息怕是捂不住,很快就要传开去了。

  当下漕帮一众下属上前报出名姓,又与宁王、秦肃、唐范两位公子一一见礼,琅環宗主在武林中地位尊崇,静王与宁王的身份又皆是极贵,虽则只论江湖礼数,众人也不免多加几分小心。到了洛凭渊面前,心下都忍不住想,早闻五皇子修为高深、俊美无俦,确然名不虚传,武功深浅还没机会见识到,但相貌之好确是毋庸置疑。江南人物端丽,名门辈出,武林世家公子中可堪与宁王相比的人选却少之又少。万剑山庄的慕少卿或能算一位,再不然只有南宫家的长公子南宫瑾了。

  漕帮帮主座船陈设简朴厚重,甲板上建有两层舱室,大家入内分宾主落座,叙谈了一盏茶功夫,荀雁丛便起身邀请江宗主与陆公子往上层观赏江景,叶秋生也在旁作陪,其余贵客便留在厅中与几位分舵舵主说话,只有秦肃作为暗卫,不理会漕帮的安排,寸步不离地上了舷梯。

  上层最大的舱室是荀雁丛的书房,一应什物更见质朴,并无时下常见的繁复雕饰。洛凭渊与皇兄一同进入,心里猜测着漕帮的来意,多半牵涉到眼下江南的局势与魏无泽的暗棋。

  如他所想,再次落座之后,荀雁丛的神色一改方才的谈笑风生,转为凝重:“月前得知江宗主决定亲至金陵处理事态,荀某甚是钦佩,但江宗主可知,五月初五将至,江南势力盘踞,此行正是风口浪尖?”

  “我一路行来,略有耳闻。听说钱塘沙洲之上,秦淮聚仙楼中,三日一谋,五日一会,都是紧锣密鼓。”洛湮华说道,“试剑大会三年一度,乃是万剑山庄的常例,不想成了武林割据的契机。我不能阻止慕少庄主发武林帖,如果他铁了心要脱离琅環,我亦无心阻拦,但若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被奸人从旁利用、兴风作浪,琅環却不会坐视不理。”

  洛凭渊心头微凛,静王沉静的声音里有着如冰的寒意,仿佛无形之刃。试剑大会乃剑宗盛事,主旨是为各家门派的年轻剑客崭露头角、切磋剑法,多年下来,渐成武林盛会,纵然是不习剑的武者也乐于前往增长见识。琅環鸣剑令亦是兼收并蓄,虽然前任令主慕峰与而今的慕少卿都长于剑法,但招纳人手并不以所练兵刃为限。

  从途中收到的讯息来看,自慕少卿宣布脱离琅環,鸣剑内部日趋分裂,有的下属反对,有的摇摆不定,而坚决赞同另组鸣剑盟的也大有人在。

  正值辽金退却,朝廷与江湖关系缓和,从蛰伏转为蠢蠢欲动的门帮教派不在少数。静王所说的钱塘沙洲、聚仙楼上,都是聚谈谋划之所,须知倘若琅環离散,意味着武林势力重新划分,如果抓住这个机会分一杯羹,说不定就能势压一方,成为最大的赢家。

  “以我所见,这些年慕少庄主虽有些桀骜,但向来以琅環部属自居,而今态度突变,决绝至此,或许确有宵小从中作祟。”荀雁丛道,“指派内奸暗中离间加害,原是那位魏阴使的一贯伎俩,华山出个纪庭辉,漕帮碰到邵青全,焉知万剑山庄不是埋下了同样的祸患。”

  洛湮华略略扬眉,纪庭辉供出魏无泽两名护卫的去向之后,为了局面不至过于复杂,怀壁庄仅向荀雁丛告知了潜伏漕帮的隐患,并未提及万剑山庄。而今虽暗中帮忙擒住了内应,但如何审问、处置却是漕帮的内务,琅環也不好插手过问。此刻对方直言慕少卿身边有宵小存在,莫非是从邵青全身上找出了线索?

  “漕帮刚刚平息变乱,度过一劫,本不该贸然问起,”他心中思忖,说得很是含蓄,“但荀帮主是过来人,若能指点一二,江华感谢不尽。”

  “江宗主言重了。”荀雁丛连忙摆手说道,跟着又叹了口气,眉宇间隐隐现出忧色,“常言道家丑不可外传,不过江宗主并非外人,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昆仑府放下长线,隐藏极深。早先收到朱公子示警,我暗中着手查探帮里上下,连平日忠心耿耿的弟兄都没漏过,结果毫无收获。我实在不耐烦日日疑神疑鬼,接到江宗主的书信,便行险与秋生定下一计。直到水落石出,还难以相信那人便是内奸。”

  他转头道:“秋生,你来说罢。”

  叶秋生微一欠身,清了清嗓子开始述说前后因果。他知道琅環必定已然向静王禀报过,故而讲得言简意赅。这件事静王曾在旅途中说起,洛凭渊并不陌生,魏无泽部署暗棋是为了针对琅環,京中比武议和争斗最激烈之际,无疑就是这位前任阴使在江南发动攻势的最佳时机。荀雁丛赶在这个档口,佯作处理帮务时见解分歧,与叶秋生大吵一场,谁也不让步,几乎闹到翻脸的程度,随即又宣称旧伤复发,引得一众下属惶惶不安。计谋并无奇巧,胜在二人多年默契,场合分寸把握得宜,魏无泽的亲信终是按捺不住,待要驱狼逐虎,利用叶秋生夺下帮主之位,没成想却变了落网之鱼。

  “漕帮弟兄众多,难免来历驳杂。”叶秋生说着也不禁感慨,“听闻魏无泽善于从车船店脚牙中吸纳下属,为了找出这人,我遍查总舵,将与下五门有过关联的人尽数筛了一遍,端倪倒有不少,但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定论,谁料到头来,暗中的主使却是个挨着乌衣巷的大户士人。”

  “叶先生的意思,被拿获的邵青全是士族出身?”洛凭渊听到此处,顿感意外,难怪漕帮不察,谁会想到一个本地官家子弟会是昆仑府阴使的心腹,“他可是与金陵邵家有关?”

  “陆公子说得不错,非是嫡系,乃旁支所出。”叶秋生苦笑道,“此人年少得志,没练过一天武,却早早考中了举人,加上家族荫庇,金陵城里不大不小也算有他一号。六年前,因缘际会为帮中蒋舵主解决了一件棘手事端,又表现得急公好义,一来二去就入了我们漕帮。荀帮主甚是礼待器重,任用他做了言堂的副堂主,负责交涉些官面上的事务。岂料他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接近,包藏祸心。”

  “既已擒拿,不知这邵青全现下何处,”静王问道,“荀帮主可定下了如何处置于他?”

  荀雁丛一直默不作声地任由叶秋生讲述,似是专为等待静王有此一问。他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邵青全煽惑作乱,意图篡帮,以帮规论处,理应三刀六洞、乱棍加身。但自从他行迹败路被帮里押住,邵家就连连施压,三天两头寻出事由,强行要我放人。近日还一纸状书告到了州府,说漕帮擅自拘押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滥用私刑,有辱朝廷法度。江南望族之间世交姻亲无数,既清高自诩,又彼此呼应。我目前暂缓处置,将他关在太湖总舵,如今僵持了有些日子了。”

  “整肃门户诚为不易,看来荀帮主是遇到了一些善后的麻烦。”洛湮华微笑道。

  洛凭渊想到淮阳渡口留置不发的众多漕船,有些恍然,自己一行甫入长江,荀雁丛就匆匆赶来会面,其中还有这层苦衷。以往漕帮任用邵青全为副堂主,借助他士族子弟的出身,代帮中疏通官府,多少占些便利;而今漕帮要惩办此人,情势立时倒转过来,随着与邵家发生冲突,漕运受到的刁难也跟着大增。以邵青全犯下的罪过,荀雁丛若不依照帮规严惩,在帮中难以服众;但外界的压力也不能置之不理,要是真的将他乱棍打死,同样后果难料。当此两难境地,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着落在自京城而来的自己与皇兄身上了。

  他与静王对视一眼,开口说道:“前段时日,昆仑府祸乱京城,为朝廷所不容。虽然几番动荡之后,新任阴使檀化羽已承诺清理门户,将部分势力撤出禹周,但尚有不少余孽散布各地,朝廷正明令捕拿。漕运乃国之大事,邵青全受人指使,意图控制漕帮,已是犯下重罪,他背后的魏无泽更需尽早缉拿。不知荀帮主可愿看在大局的份上,将他交给我来处理,按照国法依律论罪?这是协助朝廷清剿逆贼,将来机会适当,我会为漕帮请功。”

  他顶着寒山陆少侠的名头,其实不想一说话就作官样文章,但漕帮不同于普通帮派,漕运确是国事,属于户部份内职责。至于奉旨擒拿昆仑府余孽,他也觉得最好由自己出面,免得皇兄在处理武林纠纷时,还被万剑山庄泼污水,说成讨好朝廷。

  邵青全不算一条大鱼,但很有价值,如果将他接管过来,或许就能找到线索,查出潜伏在万剑山庄的那枚棋子,从荀雁丛适才的话意来看,这一点颇有希望;而另一方面,邵家作为金陵第一名门望族,也是最有可能妨碍清丈田亩的对手,自己反正也露了行迹,不如来个先声夺人,上来就拿住邵青全,不失为一种震慑。

  “既然关乎大局,荀某敢不从命。”荀雁丛眉宇舒展,慨然笑道,“江宗主点醒襄助在前,陆公子帮扶收官在后,漕帮劫后余生,又何敢言功。只消大伙儿都能吃上一口安稳饭,我等便是幸甚了。”

  叶秋生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写满字迹的帛书,平展开来,放在静王面前:“自邵青全落网,我与帮主为了查明事态,曾经数次密审于他,录下一份供述,没有第三人看过。现在就交付给二位贵客,但望能为江宗主平息琅環之乱起到些微助益。漕帮往来江河湖海,然而行船终是为了靠岸,一旦武林乱起,身在水上也难避池鱼之殃,在下与帮主都会翘首盼望怀壁庄传出捷报。”

  “风起于青萍之末,荀帮主与叶先生的好意,却之不恭,在下谢过了。”洛湮华幽静的眼瞳里,一丝涟漪无声漾开,他略一颔首,秦肃便上前将帛书卷起,收在怀中。

  洛凭渊默然想道,漕帮这份人情送得恰是时候,既化解了自身的困境,又申明支持琅環的立场,同时还示好于朝廷,可说一举数得,不愧为江南第一大帮。面前的荀雁丛与叶秋生都可说是极有智谋决断的人才,投桃报李,看来还须关照一下那些被扣在渡口的漕船。

  目光不经意掠过咫尺之外正被秦肃卷起的口供,倏然凝住,短暂一撇间,他似乎看到了“纳兰玉”三个字。

  半个月过去了,估计从昨晚十二点起,晋江就开始空前忙碌。正在修改被锁定的章节,清水文也这么困惑,泪。暂时不给端王爷改名了,来回想了好几个字都不满意,还是维持原状,一动不如一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陵世家

  邵府大宅位于金陵城东,屋脊连绵,鳞次栉比,由于年月深长,一砖一木都透出陈厚的韵味,地面青石缝隙里苔痕隐现。

  邵家原本世居汝南,在前朝曾显赫一时,后于战乱中迁居金陵,盖起大宅和祠堂。百年间,这座宅邸中走出过一位辅政,两名凌烟阁大学士,尽管近二十年来未有特别杰出显赫的人才出现,但进士仍有两人,在各地为官的子弟旁支不下十数,世交故旧遍朝野。

  主宅高耸巍峨,内里布置精雕细琢,步入其中,举凡目光所及,瓶炉案几,中堂字画,无一不是大有来历讲究。此时,邵家的家主邵青池坐在上手,正与二弟邵青扬说话。

  邵青池四旬开外,着一身裁剪合度的细布长袍,面容白净端正,由于起居优渥,看上去比实际年岁年轻得多。他早年会试点中二甲头名,兼之风流儒雅,在金陵以至江南都是名躁一时,被誉为深得六朝王谢之三味;邵青池本人也的确很早就辞去仕途,学东晋名相谢安一般,在金陵族中修身养性、著书作画,教化子弟。

  邵青池专注名士生活,家族中大部分外务都是邵青扬掌管,很少需要长兄过问,但最近,他拉着邵青池计议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你是说,五皇子的下属已经到了扬州府,还去拜会过孙府尹?”邵青池看着弟弟凝重的神色,慢慢道,“总是要来的,遣人打前站而已,该准备的已然就绪,你且沉住气才好。”

  “如果只是前站,我就不用急着找大哥你商议了,”邵青扬说道,“那位沈副统领告辞之后,孙府尹立时发作了黄推官,让将淮阳渡口扣下的漕船全数放行。我之前的推测怕是出了差错,本想宁王的官船行来尚需时日,可看扬州府这阵势,五殿下保不齐已经到了。”

  邵青池用杯盖撇了一下茶水上的浮叶,浅浅呷了一口,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甚是不悦。

  宁王会亲下江南,说明朝廷是铁了心要清丈田亩,而且洛城隐约传来风声,天子对地方大族早有不满,从前碍于战事不好发作,而今却有意借机立威。

  这些日子,不止是金陵城中,各地有过人情往来的士人纷纷登门、传讯,都在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探寻邵家的态度,杭州闵家的嫡系二公子闵怀文亲自来拜会过两次,意在约定章程一同应对。

  众人言下都是心有戚戚,遥想魏晋前朝,士族辅政,鼎盛如太原王士、会稽谢士,国之气运尚且操诸于手,帝位归属可以一言而决,换做如今,北境战事方平,皇帝倒迫不及待要拿安分守己的天下士族开刀,成就明君大业了。

  清丈田亩份属户部权责,无关缙绅、农户,对天下土地一体重核,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上一次丈地还是在先帝在位时,近年来士族倚靠数代甚而十数代积累下来的声名与人望扩张家业,平白占去无数好处,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现下突然要一视同仁地清查,不啻为平地一声雷。

  朝廷谕令已下,锋锐所向,首当其冲指向金陵与余杭,分明存了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之意。邵青池不得不放下手边正在修校的玄学书稿,思虑再三。

  他让邵青扬将家族中的田亩状况核实清楚,金陵本家占下的地还不至惊人,只有几千亩,但附近州县里的几支族人却显然做得过了,有的将优良的河滩水田强报为抛荒地,极廉价地半买半占过来,还要将相连的两座山头一并划为己有,既无田契,又从未缴纳赋税。至于隐瞒田产、拖欠赋银、上等水田报为劣等旱地,林林总总,就更加不计其数,全族田产十停竟有七停禁不起细查,三成以上怕是要被官家收回。

  “咱们邵家门风严,已算是守规矩的,换做城北的徐家、城东南的耿家,让人将地契挂在族里,连管带占,都不知白得多少个庄子了。”邵青扬苦着脸说道,“我也不想拿这等俗务来扰大哥的清听,但下面那些叔侄堂表,沾亲带故,非是人人都读得好书,总需有些事做。说到底,商铺开得再多,卖丝卖茶,都是从地里来的。如今疏通补地契来不及,州府得知宁王南下督办,都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当真严查不讲情面,也是有失公允,就像青延在江边那两千亩桑田,五年前还是抛荒地,如今好容易垦成了熟田,难道就这样白白交出去?”

  他见邵青池没开口,按捺不住焦急,又道:“北境远在数千里之遥,边关战乱一起,朝廷就从江南调粮,州府要筹措粮草,我邵家哪一次不是身先表率,去年还带头认捐了两千石稻米。谁想转眼间翻脸如翻书,凭空派个煞星来收田,京中谁人不知,那洛凭渊是抄家的宁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任是王侯公卿也照抄不误,偏是他奉旨前来,教人怎能不心寒?”

  “休要胡言。”邵青池斥了一声,知道弟弟是不甘心交地,的确,谁愿意将到口的肉吐出来?但事情绝不是田亩这般简单。他对邵青扬的行事颇有几分恼怒,并田占地家家都有,可做得太过露骨,未免损毁家族清名,事到临头又要借重自己的声望来挽回。但眼下不是责备的时候,唯有先定下进退之策。

  邵家与闵家都是江南名门,成了出头的檩子,其他州府的世家大族明知此乃分而击之,必然唇亡齿寒,但火毕竟还没烧到自家头上,多数仍在谨慎地掂量利害,从旁观望,盼着金陵、杭州两地的水够深,让五皇子陷在里面出不来;也有些自忖一时无虞、幸灾乐祸。只有少数有识见的知交看得透彻,清丈田亩或许只是一个开端,早在去年年中,户部尚在太子把持之下,户部侍郎闵谙文提请增收韶安税,其时初入朝堂的宁王就曾力持反对,还当廷直言指责,认为士族凭借功名逃避缴纳赋税,却轻言加赋,令百姓负担更重,说得闵谙文一度无言以对,面上无光。

  谁会想到短短一年光景,太子已然处境堪危,宁王却声望日盛,前程似锦。如果任由他督办得力,必然地位愈发上升,日后的国策或许会进一步朝不利于士族的方向倾斜,这却是不能容许的。

  当洛凭渊在淮安登上郑桐兄弟的小客船,与皇兄一同沿淮水而下时,邵家已经与江南最有势力与影响力的几大望族通过了声气,扬州的庞家、江宁的许家、徽州的文家,自然,与闵家的计议最为深入周详。

  邵青池察觉到,杭州闵家似乎仍在支持太子,闵怀文隐隐透出话风,京城遣使者前来传过讯,身份与东宫关联。他只做没听懂对方的暗示拉拢之意,闵家过往与太子走得近,兴许仍不死心,意欲继续赌下去;但邵青池从来都以为君臣有别,刻意结交储君非是上乘之道,而今更不肯卷进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只是,目前欲独善其身而不可得,既不宜针锋相对,又不能轻言退让。闻说宁王年不过二十,多年来都是在山中度过,天赋再高也是缺少阅历;他决意使出绵里藏针的手法磨上一磨,能使这位意气风发的五殿下知难而退是最好,如若不然,至少也要令对方明白门阀士族的实力,今后不致轻言进犯。倘若邵家连交手都不敢便即就范,非但得不到朝廷的敬重,还会被众人耻笑为缺少风骨,有何颜面再忝居士林之首。

  偏巧赶在这种节骨眼上,旁支里的二叔公一家来求救,说表弟邵青全被漕帮认作内奸拿住,要按帮规处死。这类事情通常都由邵青扬出面料理,邵青池已经郑重地嘱咐过,务须谨小慎微,缓缓而为,更要严加约束二叔公家中的亲眷,漕运性质特殊,切勿在宁王将至的关头多生枝节。

  谁想到邵青扬如此毛躁,竟让州府强行扣留曹船,这等触目的法子,偏偏被初到江南的宁王碰个正着,岂不是要将全盘计划打乱。

  “你们这是欲速则不达。”他压住火气说道,“青全的事先放一放,有了这一遭,再如何交涉,漕帮都不会买账。但五殿下终归是要走的,他们也不好做得太绝。你备些礼物亲自去解释一趟,向漕口澄清只是一场误会,再派人送笔银两,先保下青全的性命,其他容后再说。”

  邵青扬点着头,额上却仍旧止不住地冒汗,他急着要漕帮放人并非无因,连日打探下来,邵青全犯下的过失透着一股扑朔迷离的诡异,虽然只能拼凑出个大概,背后却似乎牵涉着极重大的干系,那条看不见的线不仅隐隐连向东宫,甚而还牵扯到朝廷正在缉拿的逆贼,以及更加深不可测的内幕。倘若任由漕帮扣着人不放,只怕会为整个邵家惹来祸患。

  邵青扬打理外务多年,放在平日也能处事不惊,但在非常时期就有些乱了方寸。邵家近年来着实有几件不光彩的把柄,补救还来不及,禁不起再被邵青全惹祸拖累,他向漕帮施加压力,就是想赶在宁王抵达之前将这桩倒霉祸事压下去,谁想到弄巧成拙。这会儿五皇子只怕已注意到了漕帮与邵家的冲突,须得尽快与兄长定下对策。

  他支吾片刻,只得将探听来的邵青全背叛漕帮的内情,连同族人惹下的几件麻烦大略讲述一遍,最后道:“大哥,都是我治家无方,如今已经命犯了过失的那几个到北边州县避一阵风头,对苦主也作了些安置,料来应是无妨,只有青全……咱们还需再想个稳妥对策才好。”

  邵青池的近从邵允一直守在大堂之外,提防有人接近,邵家兄弟在厅堂中低声交谈,声音隐隐绰绰,全然听不真切。他正在暮春的暖意里昏昏欲睡,里面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似是茶杯摔得粉碎,接着就是家主满带怒意的斥责声。

  邵允吓了一跳,邵青池修养甚好,已经有好些年不曾怒形于色。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他赶紧招呼仆从进去,小心地收拾地上茶杯茶水的碎片和残迹。

  邵家地位最高的兄弟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原位,邵青池的脸色尤其难看,于铁青中泛出几分灰白,忽而挥手叹道:“罢了,邵允,你到偏院去,请庄先生到此相谈。”

  邵允不敢怠慢,应声而去,心中暗暗纳罕,他知道因为户部要清丈田亩,族中不知有多少纰漏须得尽快厘清,邵青扬每次找家主计议,都是为了这些内务,为何要特意请一个外人前来参详呢?

  说起那位相貌清癯的庄先生,的确透着一股神秘。这位贵客是从洛城来的,前几日才到,乃是邵青池会试时结交的同年兼友人,但多年来并不见书信往来,而今却在偏院住了下来。邵青池待客的态度也有些不寻常,既显得礼待看重,又透出某种敬而远之的味道,仿佛存着忌惮。

  庄世经一身半新的松江布袍,脚踏天青布履,随在邵允身后走进大堂,朝邵青池与邵青扬略一拱手,在客位安然落座。比之身处帷幕层层的东宫时,他显得松快许多,如同卸下了重负,意态甚是洒脱。

  洛文箫于二月十五入了重华,一去不返,竟似要被长禁宫中,东宫内外人心惶然,全靠太子妃和几名管事内外料理维持。在一片猜测忧惧中,庄世经也像是受了沉重的打击,起初不过偶感风寒,孰料七八日功夫药石罔效,便成了病入膏肓。几位大夫看过,都是连连摇头,暗示预备后事。

  太子府中而今躲避事端尚且不及,如何敢为了一名谋士延请御医。庄世经眼见撑不过,挣扎着向太子妃递了辞信,沉疴之身,有心无力,难以报答太子礼遇之恩,留下也是无益,愿祈骸骨归故里。

  太子妃程氏已经六神无主,若是庄世经死在府中,本就阴霾遍布的东宫更要混乱凄凉,她当下准了辞请。三日之后,曾经的东宫第一幕僚就在家眷的照料下离开了洛城。

  庄世经字盛予,祖籍徽州,或是由于离京后心境有所开阔,许是江风益于病情,一路行至江南时,一场几乎要命的重疾竟而痊愈,他便嘱咐家人先回故里,自己顺路到金陵访友散心。

  邵青池对同年口中这场病遁半信半疑,树倒猢狲散是人之常情,但庄世经谋得脱身之后,为何不隐姓埋名,而是头一个就来拜会自己?十五年前同科会试,他与庄世经曾住在同一座客栈,同年之外,更有过朝夕论文之谊。那时他觉得此人才学虽高,心气更高,所思所论时有偏脱常轨之虞。之后果不其然,放榜时自己高中传胪,对方的名次却敬陪末座。庄世经受此挫折,也不去吏部待选,就此拂袖而去。多年来音讯稀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私下里的传闻,说庄盛予或者在洛城,入了东宫门下。

  传闻已得到证实,邵青池不敢慢待,又怀着戒心,他觉得庄世经请辞极可能是掩人耳目,实则仍在为失势的太子奔走效力,甚而可能奉有密令,要利用当下时机进一步笼络江南士族,借用这股力量对抗宁王,扶保太子挽回京中的颓势。

  但他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测,况且,邵青全虽只是旁系子弟,如果在朝野争斗中牵涉过深,邵家接下来面临的,恐怕就不只清丈田亩而已了,必须有所决断和倚靠。庄世经于洛城局势了如指掌,对太子、宁王的了解更非常人所能及,自留他在偏院住下,清谈数次都是言不及义,看来今日只得直言问计了。

  庄世经听着邵青池用迂回隐晦的言辞说起江南士族对户部新政的抵触与忧虑,只是慢悠悠地品茶微笑,并不急于答话。直到邵青池婉转探问起五皇子的性格行事,他的神色才严肃了一些。

  “宁王其人,心智坚稳、法度严谨,既少旁骛,又无顾忌,寻常方式挡他不住,尔等万不可以竖子视之。”他让邵家兄弟等了一刻,才缓缓说道,“五皇子眼下锐气正盛,随身佩戴御赐上方宝剑,无论到了金陵府、杭州府,你们都是秀才遇到兵,难撄其锋啊。不过么……”话到最后几个字,尾音拖长,显得愈发意蕴深远,“若说无法可想,倒也不至于那么糟。”

  “盛予,看在你我昔年同科的份上,如有良策,不妨直言。”邵青池不喜他故作高深,皱眉说道,“五殿下不日便到,你自洛城不远千里归来,恰好选在这个时机上门看我,想来也不是全然事不关己吧?我等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庄世经见邵青池收起试探直言询问,便笑了笑:“邵年兄不必多虑,我的确已辞去了东宫幕僚,如今是闲云野鹤之身,到金陵访你不是为了替谁做说客,但我与太子终究君臣一场,朝中的情势,你也听说了,我数年辅佐,纵然抽身而退,眼看功败垂成也是难以心甘。去年韶安税未能推行,就是五殿下一力阻止;今次他督办丈地,又是沽名钓誉之举。我有意从旁谋划,助你一臂之力,令宁王此行功败落空,也算全了与太子的君臣情分,不知邵兄意下如何?”

  “愿闻其详,”邵青池淡淡说道,庄世经的确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既然将私心坦然告知,他一块石头倒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