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79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洛湮华闻言微微一怔,旁人只见他垂下眼帘,除却脸色略显苍白,看不出内心是否波动。隔了片刻才悠悠说道:“南宫公子品评音韵,至为精当,只是今晚连续三曲,始于《咏梅》,不知你对在下这一曲又作何评价?”

  “《咏梅》疏密有致,风骨内蕴,如一幅大家山水,但每到转折之处,便有清婉缱绻之意,显然出自妙龄少女之手。”南宫琛不为气氛的短暂凝滞所影响,一笑说道,“放着江姑娘在旁,江宗主这般相问,看来是当真恼了,在下赔罪还不成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以南宫琛的能为,要辨出《咏梅》是何人所奏,应是并不为难。而江晚璃长于丹青,尤擅写意山水,以画喻曲,足见巧妙。

  “难怪瑾公子在洛城之际,提起兄长总是推崇备至。”洛湮华也是莞尔,随即叹道,“今夜初抵怀壁庄,确然有几分伤怀,承蒙南宫公子以箫音相伴携行,令人心怀一畅。再称呼’江宗主‘未免生分,如若不弃,今后便直呼江华即可。”

  南宫瑾回到金陵也不过半月,重逢静王与宁王极是高兴,但兄长与洛湮华对答,他不好插言,一直在旁边静候。

  “江宗主,五……陆公子,”他此时才说道,“去岁年末,三国比武讯息传来,躬逢盛会,本应由兄长赶赴洛城参加,但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故而匆匆换成我代表南宫家前往。这几日回到家中,才得知当初大哥遇到的要紧事,原来与万剑山庄有关。”

  洛凭渊记起南宫瑾初入静王府时,的确曾说过类似的话。他不动声色地往四下扫了一眼,长廊周围只有轻微的雨声,在场除了南宫家二位公子,全是琅環的核心人物,晤,还有他自己。

  洛湮华望望皇弟,又看了一眼容飞笙。怀壁庄与南宫家的交情,其实还是源于慕少卿。同为延续数百年、家学渊源的武林世家,同在六朝故都金陵,慕少庄主与南宫长公子乃是地道的世交,相识于满地爬的总角之龄,为友谊打下了深厚根基。虽则二人承袭家风各行其是,一个倨傲一个温润,但情谊之好是毋庸置疑的。前任庄主慕峰去世后,慕少卿在旧属的拥护下领鸣剑令主之位,有这层关系在,加上朱晋为人仁侠宽和,于武林中颇孚人望,南宫世家多年来都与琅環保持着不错的来往。

  而今慕少卿将情势掀了个底朝天,公然与宗主江华唱对台,南宫家的立场就显得既微妙又尴尬。朱晋被扣押在万剑山庄后,容飞笙也曾到南宫家登门拜访,希望南宫琛出面,从中斡旋说合,或者,至少间接了解慕少卿出了什么事,得到些线索也好。南宫琛倒没有避而不见或推诿搪塞,对于前一个请求,他亲自去了两回万剑山庄,两回都被赶出来,每次进了庄门,只要不谈正题,慕少卿一切如常,热情相待,然而只要提起琅環、江华乃至朱晋,气氛就会骤然冷凝,不要说居间缓和调停,对方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神情冷酷,毫无转圜余地;至于后一件,面对怀璧庄的探寻,南宫琛却一直缄口不愿多谈,表示上门规劝尚可尝试,背后对旁人议论好友的私事却非君子所为。

  一来二去,南宫家索性不再涉入万剑山庄与怀壁庄的争端,说到底,这是琅環的内务。这一态度一直延续到南宫瑾自洛城归来。

  “那时候,我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往京师去,少卿遣了亲信送来帖子,邀请我去她家里。”南宫琛说道,“我以为是要为我践行,洛城他碍着面子不肯踏足,但对于痛揍外夷还是关心的。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少卿一见面就神色郑重,与我内室密谈。他说接到了可靠的讯息,万剑山庄内很可能藏有一名昆仑府派来的卧底,直属于当年背叛琅環的阴使魏无泽。他已经暗中留意观察了一段日子,仍然难以确定,而且渐渐有些疑神疑鬼,看谁都是形迹可疑。倘若昆仑府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洛城,发动暗桩,导致后院失火,从万剑山庄烧起,他可丢不起这个人。故此思来想去,意欲请我在庄里作陪,或许旁观者清,能帮助他做出判断。”

  除了洛凭渊,在座几人对慕少卿的性格都比较了解,心下均想,丢不起人这等说法,的确很像他本人的口气,而得知家中藏有内鬼,多年来浑然未觉,更会视为平生之耻,欲清身侧而后快。

  “如此说来,”洛湮华凝眉说道,“四个月前,少卿还丝毫没有决裂的意思,而是在着力整顿家宅、安定局面。”

  “诚如江宗主所言,”南宫琛颔首说道,“少卿难得开口请托,事情也确实非同小可,我便取消了行程,让舍弟代为前往,自己住进了万剑山庄。”

  “年节刚过时,我见到少卿,他还不见异样,人情往来一切如常。”容飞笙道,“然而转到一月下旬,他突然给朱副庄主送来一封信,毫无征兆地对宗主横加指责,说得天怨人怒,对怀壁庄多年来奉命而行也是大加鞭挞。书写行文都看得出是出自亲笔,但言辞莽撞激烈,不管不顾,竟如有深仇大怨一般。信上更提出,日后无论洛城方面有何指令动向,都不必再告知鸣剑,他要与其他奉宗主号令的琅環部下划清界限。”

  说到最后,他温雅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怒气:“慕少卿闹情绪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事了,磕碰难免,却从未如此出格。朱副庄主为此很是头痛,又不愿在和谈比武的关头扰乱宗主心神,便想先弄清原委、好言劝解,自家人何必伤筋动骨。谁想到,信件一封比一封决绝,遣词用字几近刻毒;会面数次,任凭我等如何退让,他动辄恶言相向,每每僵到近乎拔剑动手,竟是越劝越糟。最后,连人也扣了!”

  “难为了你和阿晋。”洛湮华知道容飞笙平素温和,必定是忍得狠了才会动怒,因此意甚安抚,“我已大致了解慕少庄主变脸后的情形。但在此之前,从朔月到元月这一月时间里,不论是内奸作祟,还是由于其他缘故,万剑山庄必定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他心性大异,痛恨于我。不知南宫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南宫琛却于此时沉默下来,众人都在等待他回应,夜已渐深,雨水仍若断若续地沿着廊檐低落。

  “江宗主所言不错,一月之中,我的确目睹过一些情状。”半晌,南宫琛才缓缓说道,“之前容管事见问,我不肯多言,一来是其中涉及到少卿的家事,他必定不愿外传;二来也是局势水深浪浊,而我毕竟还要为南宫家考虑。但连日来听阿瑾述说了洛城见闻,江宗主身系国运,无端蒙受冤屈误解,南宫琛若为了一己私念一味置身事外,岂非要愧煞、只是我之所睹未必就是事态全貌,唯有如实讲来,供江宗主评断,或能有助于解开与少卿之间的误会。”

  洛湮华微微欠身以示感谢:“愿闻其详。”

  “阿瑾上京的次日,我就住进了万剑山庄,如从前踏访时一般,或是与少卿品剑吟诗,或是在庄内信步闲游,暗中观察往来其间的下属、从人和护卫。”南宫琛说道,“我对庄内大致的情形不陌生,内有卫澄管家,是前任老总管的儿子;外有顾笛照应剑堂,接待外客,他父亲原是鸣剑旧部,受伤后无法继续练武,一家人被慕峰令主收留在庄内,并没当做从人看待。这两人都是自小随在少卿左右,极受倚重。其余上下二三百号,前堂、内院、藏剑阁、剑池,皆是遵守规矩,各司其职,无事不会乱走乱闯。”

  “有时少卿到前厅或书房,我也陪着去待上一两个时辰,观察进出人等的言行举止。但无论前来拜会、求见的琅環子弟还是服侍笔墨茶水的僮仆,从他们身上都未觅到可疑之处。想来倘若昆仑府安排暗桩,要么占了重要位置,要么就得在少卿身边,否则就派不上用场,我又将符合这两点的人逐一留意一遍,却同样看不出究竟谁可能是奸细。”

  园中的从人见几位主家和贵客在廊下久坐叙话,悄然送上茶水,又退了下去。南宫琛稍做停顿,整理思绪,才继续往下说:“那时,除了年夜守岁,我已在万剑山庄住了半月,毫无建树不说,快要患上与少卿一般的疑心病,看谁都满怀警戒。挫败还在其次,更令我担忧的是少卿的情绪,他变得不太对劲,像是格外焦躁,常常突如其来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过后又沉默寡言,有时整晚不说一句话,只是喝闷酒。我再三问他在想什么,如果察觉疑点就说出来,他答了两句话:一是说怀疑山庄内根本没有所谓奸细,江宗主让怀壁庄送来的情报有误,或者干脆就是蓄意设下的圈套,引得他终日疑心下属,自乱阵脚,莫不是嫌这些年不够拥戴,故意要他众叛亲离,好将鸣剑收回掌握?二是鸣剑令主这个位置他本也不稀罕,可江宗主自身还不是滞留洛城,将琅環当做重登……当做争夺权位的工具,说是洗雪冤屈,至今不见动静,让人怎能心安放手。”

  众人早已听过许多慕少卿的偏激言论,但此时再闻转述,仍感甚为诛心,无怪南宫琛一直不肯多言。

  “我觉得少卿是过于在意,以致入了歧途,已经开始钻牛角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宫琛继而说道,“于是向他提了个建议,不如我们来精心设一道诱饵,假称有重大情报,或许能将那暗中隐藏的宵小引得现身,好过自家胡思乱想。少卿同意了。当时恰是过年,一连几日,他白天出门到怀壁庄以及其他琅環部属处走动拜望,回来便神色凝肃,在书房中或沉思或写信,像是心事重重,正在谋划重大的决定一般。如是做足了气氛,他才佯装酒后不经意,言到京中局势正紧,为了牵制敌人,他与琅環各令议定要采取一次重要的行动,以鸣剑为首,一旦成功,必定声威大振,如今具体方略也拟定得差不多了。他说这话时,在场不止我一人,还有服侍倒酒的从人、几名护卫、卫澄和顾笛。即使昆仑府的内应不在他们当中,只要着意打探,应是也能得知少卿透露的口风。”

  “我心中有几分把握,以洛城局势之紧张,少卿尽管没有明说敌人指谁,但昆仑府的内线听到这番话,也定然急着一探究竟。然而当晚书房周围风平浪静,无人窥探,我们次日只好继续做戏,将紧张悬念渲染得更足,须知无中生有委实是一件辛苦的事。第二晚,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雪,我与少卿隐匿身形守到子正时分,负责值守书房的两名护卫畏寒,缩到靠外的小房中饮酒,都醉得打起瞌睡。就在这时,果然有人影闪动,无声进了少卿的书房。”

  众人都听得有些出神,江晚璃问道:“南宫公子,你们可捉住了这偷入之人?他是谁?”

  “要问那偷入书房的人,怕是须从四年前说起,”南宫琛叹了口气,明显踌躇了一下才道,“少卿这人不解风情,本来对音律无甚兴趣,四年前却忽然转性迷上了听琴。他聘了一位江南有名的琴娘,带来一个十五岁的独女,唤作素雪,生得很是婉约秀丽。前年裴大家病死,裴素雪无处可去,但她也弹得一手好琴,歌喉尤其动人,故此少卿许她接替琴师之职,住在庄里。那天夜半,少卿提剑进了书房,而我按照事先约好的,绕到外侧堵截,以免贼子见势不妙破窗逃遁。然而我才到窗下,就听见漆黑的书房中剑风激荡,已在交手,少卿连声喝问,听得出又惊又怒,而剑刃碰撞的破风之声中,竟而夹杂了一名女子的惊叫哭泣,跟着就是一声男子的短促惨呼。”

  “那男声并不响,又有些变形嘶哑,但我仍感到耳熟。我来不及多想,取出火折点燃,持剑穿窗而入。书房里的打斗已经随着惨呼结束,我急忙点燃油灯,少卿一言不发地站着,脸色铁青,躺在地上的竟是卫澄,他心口插入少卿的长剑,血流了满地,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房内书案边有一名年轻女子,就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琴师,裴素雪。”

  “我没有想到设这个局会牵涉到卫澄,更未料到捉住的会是一名女子。月来也曾注意过这名女史,因为少卿与我对饮时曾使人唤她来隔帘唱过两曲,似乎颇为欣赏。但裴素雪性情娴静,少有招惹是非,除了少卿有时代课或心情不快让她去作歌弹曲,多数时候只在居住的小院内练琴刺绣,教授侍女们琴艺。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弱女子却在最不该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的地方。那时卫澄眼见是伤得致命,救不转了,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想背叛少庄主,只是一直不敢将与裴素雪之间的事禀明,又说素雪身世可怜,受制于人,方才是为了让她脱身才与少卿动手,他用最后一口气求少卿宽恕素雪,放她一条生路。”

  “少卿的脸色很差,我想他是多日焦躁,一时气急才会失手杀了卫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就劝他将这女子先关押起来,缓一缓再审问。但少卿不理会,冷着脸斥问裴素雪意欲何为,是否昆仑府派来的内应,企图刺探机密。裴素雪本来掩面而泣,这时却擦去泪水,冷冷地面对少卿,非但不惧,反而现出轻蔑之色。”

  “她的声音极冷,又清脆,如同冰玉互撞,说自己并非什么昆仑府内应,而是琅環遗孤,原本也不性裴。多年前双亲罹难,她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没多久又有人将她赎出。买主说是来自怀壁庄,乃琅環中人,受宗主密令四处搜寻下属遗孤,不使流落在外。她以为自己得救了,但人家并未将她编入徵羽或挽音,而是单独教养,每日习练技艺。几年前,她得到了第一个任务,不是为国仇家难出力,而是随着琴师裴三娘来到万剑山庄,专司监视鸣剑令主的动向,将情报传往洛城,以防宗主不在江南,慕少卿会做出什么反叛自专的举动,坏了宗主的大计。”

  这番话全然出乎在座每个人的意料,秦肃手中正拿着一根小树枝,此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容飞笙脾气再好也不禁大怒:“一派胡言,哪有此事!”

  南宫琛叹道:“在下听了舍弟的讲述,方才又闻琴音,自然知晓江宗主光风霁月,况且此事疑点昭然若揭,原本就是江宗主请怀壁庄告知少卿,庄内或有昆仑府内应;倘若裴素雪当真是奉江兄之命负责监视,自然早已得讯,又怎会中了我这区区陷阱?但在那时,卫澄气绝身死,我与少卿都是心烦意乱,听到她这般说来,却有杜鹃啼血、字字惊心之感,竟是信了七八分。”

  洛湮华轻按了一下容飞笙的肩头,沉思着问道:“这女子可还说了其他话,少卿是如何发落于她?”

  “她或许是认为少卿不会放过她,有些豁出去了,故而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南宫琛苦笑道,“诸如,说少卿空谈雪恨,多年来还不是缩在山庄内坐享父辈余荫、说她这些年已然渐渐悟透,江宗主身为皇长子,日夜所思自然是如何光复昔日尊荣,怎会将出自江湖草莽的琅環放在心上。也就是而今处境艰难,才会依托借助下属们卖命,何曾在意过众人的冤屈等待!可笑少卿自负平生,实则与其他人一般无二,心里清楚却要装糊涂,终日自欺欺人,甘被利用蒙蔽也不思设法复仇,白白生了这七尺之躯。她一个女子身不由己诚然可悲,少卿这堂堂令主却是可叹可悯。早知如此,她宁愿就在不相干的人家里当一辈子侍女,也好过苦熬这口不对心、三刀两面的日子,害了卫澄这样的有情人。此时书房外已有不少护卫闻声赶来,少卿煞白着脸喝命不准进入。裴素雪说的既是嘲讽,又是悲切,我听得实在难受,加之自己又不是琅環中人,弄清事态后不宜多作与闻,就退了出去,招呼众护卫退到二十步外等候命令。我想少卿回过神来,自会命人将她押走,待冷静下来再作处置;谁料等了半刻,书房内突然飘出一阵凄楚歌声,唱的是半阙词,’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唱到那个路字,便杳然无声。等我带人进去,就看到少卿木然而立,裴素雪倒在地上,唇边有一丝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洛湮华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原来既卫澄之后,裴姑娘也死在了少卿面前,常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却是个例外。既已心旌动摇,怎当得对方以命相搏,也无怪少卿会就此执迷,找不到归路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窗定计

  南宫琛次日向静王告辞,洛湮华也不强留,微笑道:“知道长公子事忙,不过瑾公子离开洛城时,肩伤尚未痊愈,教人十分记挂。现下既然来了,不若在庄里多盘桓几日,唐公子也在,正可为他诊治一下。”

  “阿瑾见到江宗主和陆公子,又得知唐范两位少侠也在,哪里舍得走,如此便叨扰了。”南宫琛笑着拱了拱手,“江兄也需多加保重,在下过几日再来拜会。”

  洛湮华认为自己歇息了半日加一晚已然足够,于是不再耽搁,从驻在怀壁庄的属下开始,先是淇碧副令主严至绪,而后是谢潇,流银令主甄梓贤,逐一听取禀报,详询金陵城中、琅環内部的态势。如是一来,琅環各令部属闻讯,纷纷赶来请见,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候在前厅。

  皇兄会见部下,洛凭渊不好在场,好在庄里还有唐瑜、范寅和南宫瑾,静王让容飞笙派了两名从人,陪着几位公子外出闲步游览。

  城中确有不少盛景,平堤观湖、乌衣夕照,过太平桥,经钟鼓楼,信步而行,处处皆有小桥流水,岸边垂柳苍翠如烟。

  洛凭渊的心思却不在景致上,而是留意风土人情。金陵与苏州、杭州同为江南最富庶繁盛之地,居民逾百万,城内商铺数不胜数,街市上货物琳琅,不仅汇集各地特产,间或更能见到自外洋偷运来的新奇物件;城外田连阡陌,家家户户或从事桑麻,或耕种稻米水田,如此丰饶景象,令人很难相信此地向朝廷送缴的赋银却在逐年减少。

  沈翎因为是官身,加上在扬州府已漏了行迹,故此没有跟来怀壁庄,而是递了勘合文书,就在金陵府驿馆住下,为五皇子的官船抵达打起了前站。他召集早先派驻的靖羽军士,忙着将收集来的消息整理汇总,准备尽快呈给宁王。

  南宫瑾作为生长于斯的世家公子,本拟带几位朋友同去河上泛舟,须知不曾赏过十里秦淮、楼台叠锦的盛景,如何领略何为南朝金粉?但引了两次话头,看出洛凭渊明显提不起兴致,他也只有暂且作罢。

  洛凭渊听到秦淮风月,就记起早前纪庭辉招供,与魏无泽之间联络的方式,就是到秦淮河畔一家叫做雨聆的青楼,找一个名唤霍烟的姑娘,但其时纪庭辉失陷牢中半年之久,可想而知霍烟早已行迹杳然。

  琅環虽已将魏无泽的藏身之处锁定在杭州,但此人行踪诡秘,局势一乱,至今仍未找出下落;而宁王送信给师门,又从靖羽卫中挑选几名最为精干可靠的属下,密令他们四出寻找克制碧海澄心的药材,到目前为止也是毫无音讯,不由得他不心事重重。

  连着两天,洛凭渊早出晚归时,都见到怀壁庄前厅聚满侯见的琅環下属,直至夜半方散,自己想和静王碰面说说话都插不进空,不免有些担心皇兄的身体。

  第三日掌灯时分,洛凭渊刚用过晚饭,谷雨跑来扣门,说主上请他书房叙话,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出了客院。

  怀壁庄的书房设在前院,日常主要是朱晋在使用。此刻,书案上码了不少指笺文卷,洛湮华却坐在窗前一张靠椅中,神情淡淡,手里一下下地给膝盖上的小狐狸顺着毛。

  “皇兄,这两日可还安好?”洛凭渊走到他对面坐下,“总算盼到你想起为弟了。”他心中本就担忧,见到静王眉宇间有一抹意料中的倦意,语气里便加意多了几分轻快。

  洛湮华笑了笑,他自继任宗主以来就未曾踏足江南,好不容易来一趟,与下属们见面既是为了处理内务、稳定人心,更有多年的情分在,故而对前来谒见的众人并不推却。只是,尽管多数部属忠心耿耿,怀有疑虑试探的也不乏其人,加上各个都少不了亟待请示解决的要事,三日下来也觉颇耗心力。今晚原本还有几名属下在等着,容飞笙怕他疲累,将人都劝了回去。

  “凭渊,听飞笙说,你与几位少侠在金陵城内外走了不少去处,”他没有急着作答,顺手取过面前桌上的梨花盏,给皇弟斟了一杯清茶,“南宫二公子不曾带你们登秦淮画舫、领略南曲么?”

  “他倒是提了,只是如今哪里有这些闲情逸致。”洛凭渊微微摇头,“再说我一入怀璧庄,先闻江姑娘的琴音,又有皇兄与南宫公子合奏在后,其他乐音不听也罢。”

  “南曲重素雅,奏乐尚在其次,吴侬软语配以琵琶弹唱,别有情调。想来那位死于万剑山庄的裴姑娘应是擅长此艺,南宫公子不是提到,慕少卿有时会唤她去唱上几曲么?”洛湮华悠悠说道,忽而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凭渊,去年你在皇觉寺中遇到纳兰玉,他意欲使用音韵控制你的神志,却在自认得逞之际,被你一剑诛杀。梵音僧魔绝非浪得虚名,你当时内力不继,居于劣势,为何仍能保持清醒、可还记得当时是何感受?”

  怀壁庄已经遣人往漕邦总舵押解邵青全,人尚未带到,但在那份江上所得的供词中,邵青全供认,魏阴使手下的最后一名符卫,也就是埋伏在慕少卿身边的暗桩,曾得纳兰玉传授梵音术,能以声音操控他人神志。

  洛凭渊听到万剑山庄发生的事件后,便已断定慕少卿应是中了暗算,以致冥顽不灵、偏执若狂,既然裴素雪并非静王所派,那么她的行动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受命于魏无泽。南宫琛未曾发觉这位琴师身怀武功,但她无疑歌声婉转,有一副好嗓音。

  去年皇觉寺中血漫佛殿、惊心动魄的情景也才过去八个月而已,他脑中重新浮现纳兰玉的形貌,表情庄严,若有佛象,音色如银。

  “那时候,我只觉得他的声音直入脑海,每个字都回荡不止,明知是魔音穿耳,却无法摆脱、不得不听,似乎灵台动摇,要被牵着走一般。”他回忆着说道,“他说的那些话非是随口妄语,每一句都有来由,像是事先已对我很是了解,刻意对准内心薄弱之处攻击,意图挑起心魔。真真假假掺杂在一处,若想思考分辨,立时就会觉得心神迷乱、痛苦不堪,唯有随着他的声音走,才能感到稍许轻松。”

  “乘虚而入,原是最易得手,想来人皆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也就给了奸人可乘之机。”洛湮华沉思着说道,“那时凭渊先是见到血案现场,而后又中缥缈烟,能在最易慌乱时守住清明,决非常人能够做到,足见修为纯粹。”

  “皇兄,我一个常人,又不是圣贤,焉能无忧无怖。那时之所以挣脱了控制,不是由于修为,而是纳兰玉所说的话,我并不相信。”洛凭渊忽而有些惭愧,低声说道,“他口口声声说你对我下了巫蛊魇镇,我如何能信,他又提起母妃之死,想挑起我对娘娘和你的仇恨,可我心里已经知道真相,闻言只觉愤怒,反而保住了一线清明。”

  在太子、天宜帝、魏无泽,所有敌视静王的人眼中,如嫔的死意味着自己与静王永难解开的心结,因为有这项弱点,他们欺骗、利用,或多或少地拉拢蛊惑,一次次将利器塞到自己手中,怂恿着他指向皇兄。

  “原来是这样。宫中朝野,皆道如嫔是母后所杀,难怪纳兰玉会认为,只要藉此攻心,必能挑唆得宁王殿下心魔大盛,进而反口污蔑于我。”静王的唇边多了一丝清浅的笑意,“这么说,凭渊是真的相信我?”

  “我从来都是信的,无论发生什么,皇兄不会害我。”洛凭渊脱口说道,“可不是那个糊涂自大的慕少卿,被蛊惑两句就分不清是非敌我!”此语出口时,他将自己一年前诸般不满找茬的表现暂时都忽略掉,故此说得还是很有底气的。

  洛湮华目中的笑意深了些,徐徐说道:“说起来少卿遇到的不是纳兰玉,而是一个常在身边的妙龄女子,时日既久,会中了暗算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回想,他开始变得态度激烈,开口闭口不愿奉命,而是要求我回到江南,也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但我这些天仍然在想,少卿的心魔究竟是什么,除却南宫公子所述,以及他自身表现出的言行,会不会还有其他缘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少卿被梵音术控制的事,我们没有证据,仅凭推断,跟随少卿的人不会相信他们是被人利用,更起不到缓解事态的作用。虽然我传令大家务须克制,但琅環内部仍然起了一些冲突。鸣剑目前分裂为三股,陈副令主已前来与我相见,李副令主率部下支持少卿,还有一部分摇摆不定,正在观望,其余各令中也或多或少人心不稳。这些日子,靠向万剑山庄的一班人马又招来了不少帮会,相互通气合谋,势头很是不善,像是存心在寻衅滋事。”

  “出了什么事、”洛凭渊思索静王所说的心魔,但他对慕少卿的性格心事实在谈不上了解,想了也是白想,转而担心起事态发展。

  连日来,城中淇碧两处据点暴露,遭人擅闯,甄先生掌理的一处钱庄被抢掠,虽不是万剑山庄的下属干的,却也脱不了干洗。少卿的部下联同三江帮、断门刀几个帮派,与个令的摩擦不断,次次有人受伤,而就在今日上午,为了几句争执,他们围攻郁令主的属下,两名横刀子弟伤势甚重。再放任发展下去,损失势必无可挽回,即使少卿能清醒过来,也会迫于形势再难回头。”

  洛凭渊未及料到在自己往城郊踏看桑麻时,情势已激化至此,心里猛地下沉,他何尝不明白这般下去的严重性。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这一切背后,魏无泽那只操控的手。

  如果琅環当真内讧,事态会如何演变、从战场上下来的横刀,武林中威望素著的鸣剑,这是琅環十二令中声名最盛的两支,万一发生火并,会是何等惨烈,洛凭渊甚至不敢想象其中的厉害与后果。真若到了那时,慕少卿即使恢复理智,也是纵死难辞其疚,一切都已失去意义。

  “皇兄,你怎么早不说,倒闲谈了半天纳兰玉,我这几日根本不该到处乱走,应当守在庄里才是。”他皱眉埋怨道,“莫非,你已想到了反制之策,有办法让那慕少卿赶快回过神来?”

  “魏无泽经营多年布下的迷局,一招发动,容管事、郁令主、甄先生这许多熟知情形的干练人才都没找到办法,我抵达不过三日,哪里就有万全之策。只能先设法稳住局面,才谈得到其他。”洛湮华看到他目中满是期待,不禁叹了口气,“自然,只守不攻不是办法,少卿已摆出了偌大声势,不好总是来而不往,我已经让人送了帖子到万剑山庄,约慕少庄主三日后聚仙楼一会,问他敢不敢来。”

  洛凭渊自洛城启程以来,传入耳中的尽是江南一带对静王的诋毁,早已听得气闷无比,如今皇兄终于一改隐而不发的风格,要正面反击,当即觉得大妙:慕少卿镇日理直气壮地讨伐,接到邀约倘若连面都不敢露,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心虚胆怯,还谈什么试剑大会扬威、组建鸣剑盟?

  他点头说道:“皇兄身为宗主,多年来为琅環竭尽心力,何曾有负于他慕少卿?凭什么被平白泼上污水!合该堂堂正正把话说清楚,处罚他以下犯上之罪,传到江湖中,也是公道是非自在人心!”

  义正辞严说到这里,想到慕少卿毕竟是中了暗算才会倒行逆施,鉴于自己也曾差点折戟,他勉强又将语气调转回来,“不过,为了大局着想,处置尚在其次,还是得想个办法,尽快消除梵音术的影响才好。”

  “凭渊所想,可说人同此心。”洛湮华有些无奈,“谁都盼望少卿回心转意,但难就难在这个化解心障的办法。虽然承蒙南宫公子告知了内情,然而倘若我坐在聚仙楼上,向他慕少卿当面言道,在下没派人监视你,裴素雪就是昆仑府的内应,是你自己糊涂不察,空负了武林俊彦之名,却为霄小蛊惑,被利用了个彻底,你说他会不会醍醐灌顶,幡然悔悟,向我痛哭谢罪?”

  “……”洛凭渊一时无语,用脚趾想也知道,事态若能这般理想,又何至有今日之忧。想当初,即便心智无损,静王的解释自己也是万万听不进去的。再说就算是误会,宗主监视部下这种事,关起门来分辨都显得尴尬,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自出事以来,想必已有不知多少人劝说过少卿,其中不乏挚友、长辈,如果他神志正常,怎么也该起到一些效果,事实却是好心规劝如同火上浇油,越劝越糟,说明他中梵音术已经很深。”洛湮华说道,“那位裴姑娘是以命相激,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我所想不差,唯有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我想,即使在聚仙楼见到少卿,也不可能在这一时三刻间令他有所改变。”

  “那么,晤面时要如何安排?”洛凭渊心里忽地有些沉重,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裴素雪已经死了,不可能复生,难道唯有任凭慕少卿就这样执迷下去,再无解救之法、即使还有其他办法,却多半已经来不及去找了。

  他于短短瞬间想到一些可能,静王身为宗主,必须以大局为重,道理讲不通,就唯有动武。趁聚仙楼会见之机,布置人手制住慕少卿,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

  只是鸣剑令主不可能毫无准备就前往赴会,真要刀剑相向,会不会再也无法阻止琅環的分裂,陷入自相残杀之局、魏无泽必定潜伏在暗处观看、布置,或许正在等待静王对慕少卿出手。眼下的江南武林暗流处处,一着不慎就可能陷入彀中。

  以洛凭渊对洛湮华的了解,不到万不得已,皇兄一定会寻找其他方法,这一场晤面究竟是何目的?他说道:“到时,我陪着皇兄一起去。”

  “不必,还没到见分晓的时候,应该不致动手。”洛湮华看出弟弟的思虑,“琅環内部虽起了纷争,但自己人不能相残,否则就是亲痛仇快;再说,现在发动攻击,武林瞩目的试剑大会怎么办?我们赶来是为了平息事态,可不是要江南从此多事。”

  说着,他淡淡一笑,“我即使要与慕少庄主算账,也会等到他恢复清醒再说,所以这次聚仙楼约见,只打算亲眼见到少卿的状况,看能否给他撤一道火,最好是试剑大会之前不要再有过激的举动。到时有玄霜护卫,飞笙与晚璃与我同去,还请了南宫公子作陪。不过,为兄自认也不是打不还手的君子,还是打算趁机安排一点计谋,不知凭渊可愿帮我?”

  “皇兄你说,”洛凭渊立时说道,静王凡事都尽量循正途,但偶施小计,总是令他十分惊喜,于是也笑道,“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窗外树影婆娑,月色如霜,不觉间两人已对谈了近一个时辰。听洛湮华将设想细细讲明,洛凭渊反复思索推敲,暗想的确值得一试,说道:“到时我依计而行,只是皇兄,你觉得那个顾筝人品能力,确实担当得起这件事?”

  “顾筝是顾笛的弟弟,武功虽稍逊一筹,但性格机敏灵动,在万剑山庄上下人缘极好,他与飞笙有些交情,变故发生后一直没断了联系,这两日趁着外出办事悄悄来求见我。”洛湮华说道,“我看,他或许能行。须知少卿的属下同样是琅環中人,以顾笛为首,尽管对少卿一贯忠心,但他们也多有踌躇顾虑,不愿与昔日关系和睦的其他各令形同陌路以致拔剑相向。特别是少卿将朱晋关起来,不肯放人,山庄里大都私下认为不妥。因此只要处理配合得当,也许不需要动武,我们就能将朱晋救回来。”

  两人杯中的茶水都已凉透,他将残茶倒去,重新执壶斟满:“朱副庄主身陷万剑山庄两个月了,琅環人心惶然,大半是少卿折腾的,小半就是由于少了他,飞笙、谢潇他们都恨不能前去抢人,是我担心万一事态恶化,再无回转余地,下令大家忍耐至今。比起与少卿纠缠理论,先将朱晋救出来,才是我这个宗主第一件要办的事。”

  “皇兄,我这两日就找机会见一见顾筝。你放心,除了带出朱副庄主,我会尽量查看万剑山庄的状况。”洛凭渊说道,又有些担心,“只是这一招调虎离山,如果慕少卿小心谨慎,宁可失了面子也不肯赴聚仙楼之约,办起来就麻烦多了。”

  洛湮华坐得久了,这时有些疲惫,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才悠悠答道:“不要紧,如我所想不差,但凡少卿尚存三分神志,接到我的帖子,一定忍不住会来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朱柬邀约

  鸣剑的副令主李风行今日傍晚奉慕少卿之命,约了三江帮的帮主周贽在聚仙楼会面,互通声气,谁想酒喝到一半,外面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

  起初只听到远远有管乐之声飘来,箫声隐隐,笛音悠悠,从恍惚可闻到渐渐接近,入耳变得十分清晰。

  二人对看一眼,放下手中酒盏,正待起身查看乐声源自何处,楼下忽然传来三声清脆的鞭响,箫笛立时寂然。临窗望去,但见一行十余名年轻子弟转过街角,正朝楼前逶迤而来,其间七人黑衣佩剑,另七人蓝襟弯刀,分为两列,俱是衣着整肃、行止从容,当中护卫着一名秀发如云的白衣少女。

  李风行本是琅環中人,立时辨认出玄霜与横刀部属的服色,而那名少女更加眼熟,乃是挽音令主江晚璃的贴身侍女文鸢。他不禁一惊,心里暗觉不妙,若放在三个月前,这都是自己人,可换做眼下,自从他跟随令主慕少卿,宣布脱离琅環另立门户,与其余各令的关系就不可避免地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