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80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作为两名副令主之一,他是前任鸣剑令主慕峰的得力下属。八年前琅環放弃中原退往江南,慕枫在途中遭遇暗袭,伤重不治,众人都是强忍悲痛。李风行多年来耿耿不忘令主之死,加上目睹同伴兄弟蒙冤遇害,对皇帝乃至朝廷都是痛恨入骨。在他心中,相较于武功全失、常年被软禁洛城充当质子的宗主江华,令主之子慕少卿无疑更为重要,理应全力扶持追随。

  他是鸣剑中少数得知内奸事件原委的部属,虽觉有些疑窦,但慕少卿本就桀骜,近年来处处与洛城那边顶撞,此次态度更是激愤异常,显然心意已决,两方裂痕再难弥合。李风行想想万剑山庄也是武林名门,既然宗主不为属下鸣冤,反而离心见疑,维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自立门户有何不可?他便横下心支持慕少庄主,帮着他折腾。

  这段日子万剑山庄动用人脉,结交江南大小帮派,拉拢立场踌躇的琅環旧属,李风行内外奔忙,自觉颇有成效。只是除了三江帮、断门刀几家实力稍强的门派,余下诸如鹰爪门、螳螂拳、海盐帮一干小帮会,不要说心高气傲的慕少卿,连他也看不太上。但一来这些小势力是江南地界上的地头蛇,失去了淇碧的情报,不免需要一些通风报信的帮手;二来,对方主动结纳,拒之门外反而会结下梁子,在筹谋创建鸣剑盟之际,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三来,也是为了声势着想,故此基本上来者不拒。

  但近日来他心里的忧虑不断增长,脱离琅環是一回事,与曾经的各令同伴结怨,甚至势同水火却是另一回事,凭着多年积累的交情与共同的仇恨,他们说服、吸纳了不少琅環部属加入未来的鸣剑盟,这种挖墙脚的做法尽管不太光彩,但也可以用人各有志来解释;意想不到的是,投靠过来的大小帮派屡屡加入鸣剑与琅環各令的争执,每每寻衅滋事,或火上浇油,或率先动手,造成冲突加剧,剑拔弩张无法收场,敌对的氛围一天浓似一天。慕少卿对此却无意管束,反而有纵容之意,似乎只要能让宗主江华增添一丝堵心,他就多一分畅快。

  李风行无法不忧心忡忡,凭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已察觉到似乎有某种异样正在酝酿。提出成立鸣剑盟是要为当年的冤屈讨还公道,慕少卿对宗主再不满愤恨,发泄了这些日子,也该平复意气了。但眼看着他刻意针对的态度不减反增,怎么好像全然忘了主题,一心一意找起麻烦,好似对江华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新加入的大小帮会,面上说的诚意十足,实则也透出推波助澜,以至趁火打劫的味道。

  李风行今日与周贽见面,除了商议结盟的事务,还打定主意要告诫三江帮约束手下,莫要再顶着鸣剑的名义声势,特别是不可再同琅環起冲突。他已得知上午又出了一起争斗,两名横刀下属重伤,为首参与的又是三江帮。李风行心里按着火气,面上仍然和和气气,思谋着如何将话说得进退得当,既不至撕破脸皮,又起到足够的警告效果。这些示好的帮会成事不足,找上一个靠山就肆意妄为,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承担后果的必定是万剑山庄,还有信任跟随的鸣剑下属,慕少卿的声誉名望、身家性命都在其中。

  结果酒过三巡,话未出口,琅環却派人朝着聚仙楼来了。李风行看着他们走进酒楼,顿时眼皮直跳、坐立不安。他知道宗主三天前已抵达怀壁庄,几个月来,任凭慕少卿骂了又骂、动作频频,洛城方向始终不做辩解,只来过几封信好言规劝,琅環各令全部奉命保持克制。李副令主初时觉得这般处理未免软弱,对久未谋面的宗主更增几分轻视,但随着时日渐长,自己这方的弊病凸现,倒显得慕少庄主的言行有失毛躁,像个未经深思熟虑,徒然忤逆冲动的孩子。而江华虽无明确回应,却显然没打算放着不管,默不作声地动身往江南来了。

  玄霜与横刀一向忠心不贰,突然到此,难道宗主终于要有所行动了?李风行待在聚仙楼的雅间里,听着楼下一阵喧嚷,跟着是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他与周贽联手,脱身逃离应是不难,但如果对方意在动武,为何会有箫笛乐声,而且文鸢来做什么?

  思忖间,门已被推开,黑衣剑者与蓝衣刀客依旧分列两旁,文鸢缓步入内,看也不看旁边惊住的三江帮帮主,单对着李风行福了一福,淡淡说道:“李副令主无需惊诧,婢子奉主上与小姐之命,有一份邀帖送给慕少庄主,请您代为转呈。”

  李风行这才看清她手中托着一只精致的拜盒。文鸢并未直接递上,而是趋前两步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随即飘身后退。

  下一瞬,利刃雪亮的弧光骤起,自上而下划过眼前,横刀与玄霜各出一人,齐齐踏前,疾若闪电般拔出兵刃,不待李风行有所反应,剑锋与刀刃已直没入桌面,插在拜盒斜后方,恰成拱卫之势。

  玉色的雪浪柬周围描着朱红,外侧边缘烫一道金线,素雅中不失华贵,上面以行书写就数语:

  十载光阴,世事多舛,余难南来,君不北往,一招生恨,沸反盈天。君忍负主属之义,余尚存故人之情,四月廿三,愿以抱病之身,聚仙楼一唔,聊作话别。想君志存高远,自负胆识,当不至令余空座而归。

  笔致淡雅飘逸,令人不禁要去想执笔之人的气韵风华。

  落款署名却不止一人,洛湮华的名字旁边,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江晚璃”三字。

  夜色深沉,慕少卿坐在书房中,看着摆在面前案上的帖子,冷漠的眉目间已蕴起了风暴。李风行与顾笛待在旁边,都被他沉沉的怒意压得有点如坐针毡。

  随着试剑大会的临近,各家门派的江湖子弟陆续到来,聚集在金陵城中,或无心或有意地探消息、找热闹。静王下个帖子如此隆重,可以想见傍晚发生在聚仙楼中的一幕,到不了明早就必定传得人尽皆知,不知多少人翘首以待,等着看慕少庄主敢不敢赴约,两人会面时又会发生什么。

  而这张帖子也的确有些意味,署名“洛湮华”而非“江华”,也就是说,静王的邀约并非以琅環宗主的身份发出,而是只论故交之情。

  “庄主,依属下之见,这一遭还是不去为好。”沉默一阵,顾笛率先开口说道,“既然该说的都说过了,还有何交情可叙?须防着其中有诈。”

  李风行则没有作声,武林中人看重情义,慕少卿已经单方面断了主属之份,如果连昔年之情也不念,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显得无情寡义。但他也有与顾笛相同的顾虑,人道宴无好宴,宗主固然少不了好言规劝,但到了最后多半仍是以恩断情绝收场,到时洛湮华来个当场翻脸,安危着实难料。

  “他连抱病之身这等不要颜面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能不去么?”慕少卿冷笑道,“这么些年,他到哪里不是满口占着大义,天下侪辈,唯有他洛湮华身份尊贵、忍辱负重,大家都得高高捧着。我不去赴约,岂非要落人口实,成了连个病鬼也怕的懦夫!”

  “少卿,这聚仙楼之会,我看不去也罢。”李风行忍不住劝道,心里只是犯愁,慕少卿本就不够冷静,静王的言语又有相激之意,见面岂不是什么事都生得出来,“试剑大会在即,我等事务繁多,江宗主也才到江南,不如暂且往后推一推,有话等到五月初五再说也是一样。”

  于他看来,会面变数难测,还是应当稳妥起见。试剑大会上四方剑客武者云集,又是自家地盘,宗主总不能在这种场合清算鸣剑,慕少卿的剑法又确实有力压群伦的实力,届时借着天地人的东风,当着武林群雄面前申明立场,组件鸣剑盟,料来琅環当场无从阻止,过后也没法再找后账。

  两名亲信下属都反对,慕少卿沉吟一下,极力想将内心暴躁的情绪压制下去。他平素虽然冷傲,处事上有分寸,但自经历过年初细雪飘零的夜晚,每次想起被奉为琅環宗主的那个人,极度的愤恨就会油然而生,甚至听不得洛湮华的名字。数年来郁积在心底的丝丝不甘不满仿佛无限扩大,化作遮天蔽日的阴霾,嫉恨的怒火灼烤着内心,时刻不熄。

  志存高远、自负平生,此语诚然不错,他为何要居于人下?尤其对方还是个认贼作父、三刀两面的小人,本就配不上宗主之位。

  连日来,指责他倒行逆施的不乏其人,曾经的同伴、友人叹着气劝说冷静,这些人似乎不明白,用尊敬的语气提到宗主,只会令他邪火上升、加倍痛恨,唯有不断攻击、利剑出鞘,才能略抒胸中郁气,得到些许畅快。

  他瞥向案上那张帖子,当视线掠过两个并列在一起的名字,再一次,朱红的色泽化作火苗,一路烧入脑海,将理智灼得涓滴不剩。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晚璃了,只收到过几封书信,字里行间有着焦急、不解,以及掩不住的忧伤。如今,她终于等来了主心骨。

  洛湮华不会知晓,打从很久以前起,他慕少卿就不再真心希望宗主来到江南。

  “三天后,李叔与我同往聚仙楼,顾笛留守。”他冷冷说道,“我去会一会奉旨下江南养病的静王殿下。”

  话音落下,他伸手抓过那张纸柬,在掌心揉成一团,松开手时,但见纸片纷纷飘落,犹如断裂的蝴蝶翅膀。

  聚仙楼以梨花白与淮阳菜闻名,是一座飞檐翘壁、外观古雅的三层酒楼。登楼眺望,远方滔滔的江水尽可收入眼底。

  由于地处繁华、往来便利等缘故,聚仙楼一直颇受各路过客尤其是江湖子弟的青睐,底楼大堂常年人声鼎沸,除了议论朝廷邸报、时闻轶事,总能传出武林中最新最重要的情报。

  琅環宗主下帖的声势不小,从整条街面到酒楼上下,目睹之人众多,加上在场还有个三江帮的帮主周贽,不过几个时辰,整个金陵城里与江湖沾上一点边的人士都已风闻,包括插入桌面的长剑快刀,以及江宗主邀帖的每一字内容,速度与精确性令人叹为观止。

  一年来,沉寂多年的琅環复起于江南,重归中原,扬名于北境,伴随洛城风雨,江华之名愈发名重武林。正因不见其人,江南关于他的传闻与传说比洛城更为神秘多彩。但今年入了二月,正在恢复元气的琅環却忽然起了内乱,须知执掌鸣剑的慕少卿也是近年来武林首屈一指的杰出人才,不仅家学渊源,且上溯三代都效忠于琅環。如此一位人物公然反目,态度之决绝、言辞之不留余地,几乎是势不两立,就令人不由要思量背后原因了。考虑到江华的另一重身份,慕少卿虽没有确切讲明发生了什么,但他口中的诸般说法想来应是有所依据,不至于空穴来风才对。

  名门正派与有内蕴的世家大多选择缄默,避免贸然表态或卷入纷争,使得事态更加复杂;这是琅環的内务,再说谁是谁非也不够明朗。至于其他人就没这份顾忌和涵养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尘嚣日上。

  江华究竟人品如何,知情的毕竟是少数,而无论何年何月,在哪个朝代,贪慕权势富贵乃至不择手段的人都多的是,只是对照洛城方向的传闻,这位江宗主好像相当不得君心啊,据说要不是云王闯宫敲鼓,差点命丧宫中。

  各种猜测、议论不绝于耳,加上某些刻意的毁谤与讹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看热闹的众人眼见万剑山庄挑衅不断,无不瞩目后续发展,须知有来言而无去语,岂不教人闷杀。

  现在,江华终于有了回应。三天时间转瞬即过,会面当日,武林人士纷纷赶往聚仙楼。尽管整座酒楼都被包下,无关人等概莫能入,仍有不少好事者不死心地在附近观望。如此难得的机会,至少要一睹这位集毁誉于一身的年轻宗主是何样貌。

  可惜,琅環随行护卫的人数虽是不多,还及不上下帖的时候,气势却着实森严,迫得意图旁观的众人不好近前,眼力强的只见到一道身着青衣的修长身影,在身周数人的簇拥下,行止从容地进了聚仙楼。

  慕少卿前来赴约是在近午时分。他自负武功,只带了平素出行时的几名跟从,李风行想多安排些下属随行,被他拒绝,最终加上作陪的南宫琛,万剑山庄一行不过七八人。

  聚仙楼的大堂一向人生鼎沸,坐客盈门,慕少卿到这里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今日踏入门户,但觉四下无声,判若别境。

  古筝清越的弦音自上方传来,有种脱离尘世的清幽,外面的喧嚣瞬间变得遥远,江晚璃的两名侍女文鸢与雁晴站在楼梯旁,微微躬身施礼:“慕少庄主请上楼,主上正在等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聚仙楼上

  聚仙楼的三楼本来全是雅间,但慕少卿与南宫琛踏上这一层,四下却是举目空旷,平日摆设的屏风、盆景以及黄杨木雕花隔板已全被撤去。

  唯一一桌席面设在临窗处,桌畔是一身青衣的洛湮华,身边陪同的只有容飞笙一人。

  李风行微感放心,此间气氛清雅、格局疏阔,不似藏有埋伏,自己还暗中调来一些人手守在酒楼附近,看来是多虑了。

  古筝的音韵在偌大空间内悄然流动,宛若幽冷沁心的寒泉。慕少卿走上前去,许是因为周围的气氛分外静谧,见到窗侧默然以待的青衣身影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无需刻意辨认,对方沉静高华的气度是如此特殊,仿佛与如洗的乐音一同浸染在空气中,属于多年未曾谋面的那个人,数月来被自己声讨责难的洛湮华,或者说,琅環宗主江华。

  近年来,前往洛城参谒宗主的同伴、部属不少,归来后禁不住要说起面见的经过,常常有只言片语传到耳边。

  “主上说他很好,让大家无需挂虑,只是我等观他气色,仍是气血不足,须得多加补益。”

  “宗主对大局已有定见,只是不曾多说;而今看他,性情是愈见沉静了。”

  “不知为何,每次见过主上,心里就能安稳一阵子,做事也能静心。”

  对于这些含着担忧或仰慕的言语,慕少卿并不似面上表现出的那样漠不关心,相反地,他的心情一直比其他人要复杂。远在洛城的洛湮华是他昔日的朋友,这些年身为鸣剑令主尊奉的主上,此外还有另一重身份:江晚璃倾心牵挂、无时或忘的表兄。

  昔年相交,也曾意气投合、引为知己,他至今仍记得未来宗主骄人的禀赋与悟性,以及无法掩盖的才能。即使自己从小被称赞为根骨奇佳,也只有在心底暗自承认,洛深华未来的武学造诣应在自己之上。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余载光阴似箭如飞,曾与他共参剑法、讲文论武的少年皇子的音容逐渐淡去,闻说他被囚禁宫中、武功全失,连原本的名字都遭到剥夺,他不再是众望所归的未来储君,而是常年幽禁府中的静王。

  慕少卿在席前站定,他终于看清了今日之会的主人。相比当初,洛湮华的样貌并无太多变化,脱去年少的青涩,眉目间愈见清丽。只是,少了三分明朗英气,添了七分沉静,神采气运已大不相同。目光交汇处,是一双静如秋水幽潭的眼睛。

  习武之人往往耳聪目明,慕少卿见过的江湖同道中,双目如电甚而神光湛然的也能数出几个。静王的内力早已失却,然而当慕少卿冷冷朝他盯视时,却无从感受到类似于退缩、躲闪或是软弱的成分,对方眼中幽深的静意不掺丝毫虚假,或许由于源自十载光阴里日复一日的沉落,再多的攻击与压迫也被化于无形,无法扰动那份从容。

  不知为何,慕少庄主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他一时分辨不出,眼前之人曾经夺目的光华去了何处,是被艰难苦恨消磨折损,还是业已转为内蕴收敛,不再形诸于外。

  但这种感觉也只在瞬息而已,略一回神,多日来纠结不去的仇怒暴躁重新席卷而上,比先前更为猛烈,牢牢占据了理智,他脸上不由现出戾气。

  短暂的神色变化,洛湮华都收入眼底,面前的慕少卿也不再是当年稚气未消的少年,身材修拔,腰悬宝剑,相貌颇为俊美,正是名门侠少的风范;而眼尾生得略微上扬,剑眉斜飞入鬓,若与唐瑜范寅几位公子相较,又天然多出三分傲气。

  “一别十年,少卿今朝简从佩剑,应约而至,果然不曾令人失望。”他神情安然,起身让客。

  “不必这般作态,我一介江湖草民,当不起大皇子的礼遇。”慕少卿冷冷道,并不就座,“同席吃酒也免了,还是将你那套笼络人心的做派用在别人身上,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少卿,”南宫琛见他才见面就给难堪,在一旁碰了碰衣袖,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少说两句。”

  “久别重逢,却是在这般情形下,非是畅饮之机,在下不过略备水酒,以遣心怀。”洛湮华淡淡说道,“既有仗剑赴约的气概,岂无少坐叙谈的雅量?还是少卿并无自信,生怕入席坐上片刻,就被我三言两语笼络得改变了心意?”

  慕少卿冷哼了一声,明知此人又在激将,却不愿输了阵仗。他已注意到江晚璃没有坐在静王身边,一时也不知是失望还是稍感放松,目光扫去,不远处墙边垂下一幅珠帘,莹润的珠光里是道隐隐绰绰的倩影,正低头静静拨动古筝。

  “晚璃说,她盼望误会能够冰释,但又害怕目睹你我交恶,因此不知是否应当相见,宁愿留在帘后弹筝。”洛湮华留意到他的注视,如是说道,随即微微抬手,“慕少庄主,请。”

  慕少卿黑沉着脸,到底没再说什么,在主宾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情绪翻腾,既觉敌视,其间又掺入了莫名其妙的惆怅,还要分神惦念江晚璃,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旁人这才顾得上与静王和容飞笙叙礼,李风行当了这些年属下,多少感到尴尬,主属之礼似已不妥,平辈之礼又像不恭,只好胡乱拱手,算是马虎过去。

  这时也不见有人招呼,聚仙楼出名的佳肴便一道道送了上来,锦绣琳琅地摆满一桌,只是腾腾的热气化不开冷清僵持的气氛,一时间谁也没有动箸。慕少卿当然不肯主动说话,而静王也未如他所想,一上来便即言辞滔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静默不语,一任珠帘后传出的筝曲在楼中盘旋萦绕,像在出神倾听。

  那清婉的弦音也的确空灵澄澈,宛若潇湘水云,时而如白云出岫般流转如意,时而低徊徐缓,似欲润物无声。慕少卿曾多次闻听江晚璃指端的音韵,也常常命庄里的琴师弹奏,但他记不清这是哪一首曲调。凝神静听间,心中还在辨认思索,躁郁的情绪却不觉平复了一些。

  宾主都不开口,只有南宫琛在尽陪客的责任,随意说起几道名菜的由来与讲究,让气氛不至太显冷场;容飞笙为在座诸人斟上梨花白,只有静王仍是一杯清茶。

  “三年前,少卿剑法初成,第一次主持试剑大会,特地遣人将帖子送到洛城,可惜,我没能前来参加。”一曲终了,当弦韵在尾音略微停顿,转入下一曲之际,洛湮华才取过杯盏,朝慕少庄主遥遥一敬,悠悠道,“而今来到江南,适逢万剑山庄再启盛会,引动武林瞩目,足见少卿剑法地位都已非往昔可比。这一杯,我以茶代酒,聊表道贺之意。”

  慕少卿来时打定主意,无论静王说什么,一概狠狠顶撞。然而这几句话中委实挑不出毛病,他冷然说道:“以茶待酒,有何诚意可言?再说,而今这试剑大会与你已无干系,便是沸反盈天了,你待怎地?”

  其实他带着部分鸣剑下属宣布脱离琅環,又公然要在试剑大会上组建鸣剑盟,样样皆是针锋相对,怎么也谈不上与琅環宗主扯不上关系,这般说法乃是纯属挑衅。

  洛湮华望了眼盛着梨花白的酒壶,并不动气,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不错,少卿的武林帖给了陈副令主,给了甄先生,连同姑苏白家,不少昔年故旧都接到了,就是不曾送到我手中。邀帖还是小事,这段时日,不必说与三年前相比,就是较之去年,你的态度改变何其之大?敢问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问得平静,其他人却各自心头一凛,不由去看慕少卿的表情,才缓和稍许的场面立时又紧张起来。

  “事到如今,你自己做过什么,还要假惺惺来问我!”慕少卿心中大怒,“我庄里凡有风吹草动,多得是谄媚小人给你通风报讯,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一骂,连南宫琛也甚是尴尬,不好劝说解释,唯有默不作声。

  “道听途说、旁人之言,的确有一些,”洛湮华说道,“但我却希望听你亲口说出来。这些年我自问不曾做过亏欠于你的事,纵有意见不合,也从未勉强,何至于被如此怨恨,竟至到了苦苦相逼的地步?是我洛湮华当真有负情义,还是说,变的人是你慕少卿?”

  慕少卿未曾料到他毫不避讳,神情与声音一样淡然,不见丝毫意想中的作态,反而怔了一怔。他连日来攻诘不少,但除去裴素雪那一桩,其余言论都是在几年来怨言不满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将本来的三分疑心放大到十二分,自然成了理直气壮的定论。若要有理有据,举出洛湮华做了哪些对不起他的事,一时倒真不大容易。

  就像是为了找补回短暂迟疑留下的空虚,一瞬怔忡过后,便是自心底逆涌而上的恼怒,静王远在洛城时,他尚且心火如炽,何况眼下被当面质问。

  慕少卿也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控制住没掀翻桌子,许是由于此刻的聚仙楼确实清幽,或许是耳边古筝的雅韵沁凉入骨,如清流般淌过心间,丝丝缕缕带走暴躁,故此仍有一线清明,在在提醒:动辄发怒反而意味着输了,尤其是在江晚璃的注视下。

  “既然你自己都不顾脸面,我又何须讳言!”他怒极反笑,“我且问你,你被拥为宗主是在何年何月?所传的第一道命令又是什么?”

  “你……”容飞笙见他这般居高临下地质问宗主,已是无礼至极,不禁要出言喝斥。洛湮华示意止住,缓缓说道:“天宜十四年,在下忝居宗主之位,传令琅環退往长江以南,分散隐居,保存实力,切勿与朝廷再起刀兵。”

  那是隔江之约的开端,也是刚刚离开重华宫、住进静王府后,他与舅父江恒远在临别会面时定下的默契。

  “记得挺清楚啊。”慕少卿冷笑道,“区区二十几个字,还不如你给我的请柬长,写起来容易得很吧,你可知道大家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

  他不待静王回应,径自说道:“朝廷说是守约,明着不再派出兵将,暗地里却偷袭使绊,北辽和夷金的武人趁势阻击,还有江湖上的对头也来落井下石。横刀主力困在北境,蹈海凭借漕帮之助,栖身江淮,玄霜要保护朝野中的昔日盟友,这一路上只能靠鸣剑且战且退,长江边最后那场鏖战,只余下六七停的弟兄又折去两停,鲜血连江岸都染红了,若不是江左使早先传讯,几位高手耆宿及时领着门人子弟赶来应援,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他本来提高的声音也变为暗哑:“还没回到金陵,我爹爹就遇袭身亡,以他的功力,倘使不是之前受伤太重,昆仑府那几个区区狗贼怎能得手!这样的血海深仇,你在洛城得到讯息,就只会下令退让,命大家分开,回到各自门派藏身隐匿!要不是顾虑你这个武功全失的质子的安危,要不是多数人想到宗主娘娘,对你抱着情分和期望,我们宁可拼个玉石俱焚!”

  “分散藏身、避免针锋相对,这也是江左使当时的意思。”容飞笙忍不住怒道,“隐于武林,朝廷摸不清虚实,也就不敢再有妄动,我们方能赢得喘息之机。拼死一战,徒逞血气之勇倒是痛快,哪里还有今日的琅環,还轮到你慕少卿大撒武林帖,在万剑山庄办什么试剑大会?”

  “起初一段时日,姑且是为了避祸,就算我们不得不忍让,甚至生生将琅環十二令拆了,我也不说什么,”慕少卿恨声道,“可是之后呢,销声匿迹,一忍就是七八年,这一口血闷在心里,吐不出、化不开、咽不下,古人卧薪尝胆也不过三年,他身为宗主,分明能够脱身回到江南,却宁愿留在那府里圈禁,弹琴种花,向那狗皇帝屈膝磕头!我爹爹坟茕边的树早已长到一人多高,大家却还在等那虚无缥缈的复仇时机!”

  说到此处,长久积压的郁气与怨怒在心间翻涌,他用手指点着静王,声音寒似坚冰:“我就不明白有什么可等的,千里赴义、一剑恩仇,这才是我辈江湖中人所为。江左使、我爹爹、谢庄主,他们都信任你,殚精竭虑地维护保全你,如今叔伯长辈们被害的被害、去世的去世,大伙儿也遵照你的命令,千难万险熬到如今,可是你回报了什么,报仇昭雪的日子在哪里?”

  容飞笙想再争辩,洛湮华朝他微微摇头,轻声说道:“让少卿将话说完。”

  “起初我没有多想,只担心你被安逸的日子挫磨去志向、失了早年的锐气。然而年复一年,不管怎么劝说,你都不肯离开王府,回到江南与我们这些部属会合;若说是为了琅環的冤屈,又迟迟不见采取行动。这就难免令人生疑了,闻说那府中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或目标,令你就是舍不得离开?”慕少卿说得兴起,索性站起身来,盯着静王渐转苍白的脸色,语气中多了几分讥诮,“去年以来,你终于开始出手,以宗主的身份答应投效朝廷。皇帝得到这份助力,立时解除圈禁,不仅容许你入宫返朝,还多有赏赐;而你传至江南的手令也是一道接一道,嫌驻于洛城听命的属下不够,将好容易初复元气,正在养精蓄锐的玄霜和淇碧召去,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帮助你争权夺势、讨好那狗皇帝。这也难怪,做一个逃亡在外的区区江湖宗主,怎能及得上接着当金尊玉贵的皇长子来得称意,静王殿下,我说得有错么?”

  他的辞锋如匕首般薄凉尖锐,语意森然,在座各人无不变色,李风行是生怕说得太过,下一刻楼中就要刀光剑影;容飞笙则是既惊且怒,强忍着没有发作。

  “少卿,江宗主的为人行事并非如此,他助朝廷平定北辽,又令来袭的辽金武者刹羽而归,天朝子民得享太平,此乃大义,琅環亦随之复起,于朝野间重振声名,这些都是人所共见。”南宫琛额上也有些沁汗,拽住慕少卿的手臂,想拉他坐下冷静,“常言道十年磨一剑,若非苦候多年,又怎能甫一出鞘便即震慑群小?你适才所说皆是出于臆测,做不得准的。”

  他一向教养极佳,情急之下仍然语声温雅,好歹将一触即发的紧绷消去三分。

  “我若是全凭臆测,那么裴素雪是怎么死的,她自尽前说的话还不够昭然若揭?”慕少卿甩开他的手,心下怒极,但见到静王苍白的脸色,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冷笑道,“洛湮华,你真好本事,什么时候都有人抢着替你说话卖命!北境建功靠的是横刀浴血苦战,在洛城呼风唤雨是凭着淇碧和玄霜唯命是从,又有朱晋在江南替你掌控局势,你这么有本事,为自家挣下偌大名望,但凡有一点血性,何以就是不提伸冤,不为罹难的兄弟亲人正名昭雪,容许仇人至今好端端活在世上?”

  他深吸了口气:“答案很简单,琅環不过是你重回青云路的踏脚石、重掌权势的工具,你生于帝王家,惯于争权谋利,压根离不了权势富贵!这样的朋友、宗主,我慕少卿不屑要,也要不起!你大可不用再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早已想拔掉我这根刺,好彻底掌握鸣剑!可笑郁岚、谢枫,他们被骗着卖命时,可知道你都安排了谁在身边监视盯梢?还有多少如裴素雪一般的琅環遗孤受命于你?更可笑的是,你舍弃尊严去攀附皇帝,偏偏那狗皇帝除了利用,压根没把你当人看,在他眼里,你这皇子根本就是个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