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89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事实是,一天多下来,琅環子弟与其他门派弟子一式一样地参加百步剑廊、石台比剑,朱晋态度沉稳,没提一句与赌约或宗主相关的话,江晚璃与琅環众人一同观剑,那静默不语的样子,不像要单独劝解。处在她的位置,想来确实很为难,说什么都不适合,若是哪一句话不慎错了,还不如不说。而慕少卿,昨天还能捕捉到一丝怔忡动摇,经过一夜,神态已变得冷漠如磐石,仿佛拿定主意,再无更改。

  洛凭渊心里满是不安和疑惑,但昨晚回到怀壁庄,见到洛湮华脸上淡淡的倦意,他忍住什么也没问,今晚大概仍然问不出口。按照定好的计划,琅環有两次机会改变赌约的结局,一是今天下午送到万剑山庄的证据,如若不成,就只能靠明日的决战了。但是对于这两件事,谁也没有充足的把握。此刻,一众琅環部属必定比自己绷得更紧,忧虑更甚。

  尽管所有赴会的剑客都有随心选择主动索战或接受挑战的自由,但终归是在天下剑门面前展现剑法,高手要自重身份,寻找堪与一战的对手,本领不足的往往宁愿藏拙,而原本满怀自负而来,却在目睹他人技艺后自叹弗如,就此放弃上台争胜的剑客更是为数不少。

  因此,无论起初场面多么热闹,石台比剑历来只需一日辰光。而后众位剑术名家会根据各人表现,评议出实力最优异的新秀。

  临近傍晚,最后一场比试也告结束,仇闲云面对沧州剑客程万钧,以一招“九曲无回”胜得干净利落。

  说起仇闲云,近年来在江湖中可谓声名鹊起,已是点苍剑派的代表人物,剑门同道都说掌门黄叶道人好福气,有这般资质颖悟、进境奇速的衣钵传人,未来定能将本门剑法发扬光大。但由于仇闲云已不是第一次参加试剑大会,众人便将更多目光放在今日与他比了个平分秋色的聂寂峦身上。这二人以快对快,盏茶时间就过了近三百招,末了一个被划破衣襟,另一个断了一绺头发,同时收式,居然还都收得很稳,故此算作平手。镜明大师当时就给了聂寂峦“中原第一快剑”的评价,少林达摩堂专司研究各家武学,这称号出自达摩堂首座,分量可想而知。

  按照试剑大会的惯例,石台比武中公认最出众的剑客可以要求与庄主比剑,如若获胜,更将获赠一本万剑山庄珍藏的剑谱。

  剑谱的来历与价值也有许多传说,诸如乃是前朝某位著名剑侠的毕生绝学,招式如何如何深奥难解,若然悟透,必能剑术大成、臻于巅峰等等。言下之意,胜不了庄主,说明你的造诣和能力还不够,给你剑谱也是枉然,只怕反受其害。

  越是出类拔萃的年少剑客,就越容易受到吸引,在好胜与好奇的驱使下进行尝试,因此几乎每一次试剑大会,慕氏庄主总要在这一环被挑战一番,但是百余年来,成功从万剑山庄取得剑谱的优胜者寥寥无几,练成的更是一个没有,也就显得尤为传奇。

  经过濯月亭中一番讨论,这项资格今度归于仇闲云和聂寂峦。然而,二人不约而同,都表示放弃向慕少卿邀战,让期待看到更多精彩比试的群雄多少有点失望。

  “我去年曾与慕少庄主交手,目前还不到再次比剑的时机。”仇闲云的说法颇为含蓄。

  “既然如此,在下的胜算亦是不大。”聂寂峦性格直爽,说出的话却很有意思,“不过,我一向也赢不了寒山陆公子。”

  慕少卿坐在亭中,闻言用眼尾扫了扫剑池边洛凭渊的身影,心里有点意外,据说聂寂峦在洛城比武后就入了靖羽卫,派得力属下打头阵,试探自己实力的现成机会,宁王居然放着不要?在他看来,洛凭渊出现在试剑大会,无疑是洛湮华计谋的一部分,更代表了背后的朝廷,就算一副寒山门下飘逸出世的做派,这层伪装也维持不了多久。孰料一天半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洛湮华说要还自己一个安静的试剑大会,还真是到处风平浪静,倒让他有些看不透深浅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湖畔停留,落在垂柳下亭亭而立的白衣少女身上。微风拂动柔长的发丝,她轻蹙着眉,仿佛有不尽的愁绪。

  慕少卿感到内心有轻微的悸动。从昨日起,他几次想单独与江晚璃说一会儿话,至少问问她,为什么会送给自己清涧兰舟曲?但每当念头出现,随即他就会怅然想到,纵然真如长久以来所期盼的,晚璃待自己与旁人不同,那又能如何呢?他不可能因此改变立场,无法放弃与洛湮华对立,必须坚持下去。

  那么,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一定要与洛湮华对立呢?这种状态真的无可改变?每一次,思绪到了这里就继续不下去了,白茫茫的雾气会涌入脑海,将情感阻断在意识之外,而后困惑依然存在,但他已经漠不关心,如同一个遥远的旁观者。去找心爱姑娘交谈的冲动,也就一次次烟消云散了。

  慕少卿也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试着穿透那片屏障般的白色,接续被隔绝在另一端的头绪片段,就像收回消失在视线之外的风筝,但他随之就感到头脑昏眩,甚至阵阵疼痛,茫茫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有若实质般充塞所有空间,将他原本就微弱的意识之线撕裂、消融。

  只要停止努力,不去碰触那个最核心的念头,一切不适都会很快消失。慕少卿并没有觉察到,由于一次次的失败、摧折,自己艰难的反抗已趋于衰微,渐渐无以为继,他步回初始的逆反与桀骜,在近乎冷酷的默然中感到了安心。千百年前,吴越之地就有着无数嫉恶如仇、誓死雪恨的传说,自己留着同样的血,为什么要委曲求全、沆瀣一气?而晚璃,他甚至朝相反的方向想着,倘若晚璃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洛湮华呢?那么,相见争如不见,自己还不如不要知道。

  于是他反复地陷入矛盾徘徊,没有去找江晚璃,而江晚璃也没有找他,感觉上不知是失落还是应该松一口气。

  时辰已临近黄昏,就在慕少卿转念的短短一刻,谢潇走近濯月亭,两名属下随在身后,衣着分属淇碧和玄霜,手中各捧一只木盒。

  “慕令主,”谢潇的神色极是严肃,“依照前约,宗主应允的证物已经送到,请你过目查看!”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草木无情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到那一长一方两只木盒上,群雄纷纷聚拢过来,一些距离近的、自感有关联的进入亭中,坐不下就站着,多数人簇拥在外面,将濯月亭围得里外三层。洛凭渊也拉了二师兄,径自分开人群进去,到了宁则非身侧。

  朱晋站起身,朝四周一拱手,沉声说道:“请众位同道为我琅環做个见证。”

  谢潇从淇碧属下手中接过方形的盒子,置于茶桌上打开,里面盛着一叠文书卷册。他先是拿起最上面那份,翻动到其中一页,逐字念道:“甲寅年仲夏,本县谭溪镇春抬巷木匠王大福添第三女,名王穗儿,里正张保升具名报与县户房核记,时天宜三年六月初七。”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不明所以,慕少卿冷冷道:“这是什么?”

  “琴师裴姑娘降生时的年庚记录,连同本名,载于十九年前。”谢潇一板一眼说道,“这本户籍簿则是在赣州源水县衙查找到,上有户房印鉴。”

  他跟着拈起一卷字纸,缓缓展开:“木匠王大福,谭溪镇章王村人士,家中兄弟三人,上数五代皆为本村农户,朝夕耕种,供奉宗祠。因家中田亩有限,王大福十岁起拜村中木匠为师,一同于潭溪镇延揽活计,十八岁娶亲同村女子章红杏。二十七岁分家另过,迁入镇上春抬巷赁屋居住,而立之年得女王穗儿,三十六岁染病而卒,留下一子三女,葬于村北。这是王家族谱碑文拓片,另有王氏族长证言,三位族老一同画押,请慕少庄主验看。”

  群雄面面相觑,谢潇口中所述,分明是一个普通庄户手艺人的生平经历,谋生、成家,包括中年病亡,都毫无特别之处,却在试剑大会上娓娓道来,被数千英杰屏息静听,也是一桩奇事。

  慕少卿锁住眉头,他已明白了洛湮华的意思。裴素雪是裴三娘的养女,应是的确改过名姓,难道原先是姓王?而木匠王大福生于村落田埂,祖上世代务农,常年守着家门前的乡野镇子讨生活,无论怎么看,都与琅環扯不上关联。

  果然,随着谢潇将文书一份份念出,琴师裴姑娘的身世脉络也逐渐清晰连贯。裴素雪,原名王穗儿,赣州源水县谭溪镇章王村人士。天宜九年王大福身故,章红杏拖儿带女回到村中,依靠家里四亩薄田维持生计。天宜十年赣州一带遭遇洪灾,地里颗粒无收,为保孤儿寡母度过荒年,王家长兄做主卖掉了年纪最小的幼女,身价三斗稻米。王穗儿当时七岁,被人牙带往姑苏,与另外三名女童一起卖入一户樊姓商贾人家,取名藕香,服侍家中女眷。

  三年后,樊客商生意蚀本,不得不卖掉城中宅院,携带家眷回乡另谋出路,小丫鬟藕香于是被发卖到一家名为春色流波的青楼,开始每日学习书画弹唱,其时是十岁。应当说,在众多身世坎坷、命如飘萍的苦命女子中,她算是很幸运的。大约一年后,青楼重金请托名闻江南的琴艺大家裴三娘前来为清倌人做指点。裴三娘偶然发现,这个才接触古琴不久的小姑娘,于音韵方面却有种与众不同的灵性,遂起了收徒之念。为了让春色流波放人,裴三娘辗转设法,还动用了多年积聚的人情,幸而在鸨母眼中,藕香虽是个好坯子,却不是最顶级的那种,加上才教养了一年,耗费的心血花销有限,最终在索取纹银四百两后拿出了卖身契。裴三娘其实已年近不惑,欣喜自己一身技艺后继有人,亲自到官府消去了藕香的奴籍,为其改名裴素雪,相待之情,亦师亦母。

  此后数年,裴素雪跟随师父,专注练习琴艺曲调,裴三娘凭自身名气往来于扬州、苏杭繁盛之地,也曾接受大户人家延聘,但短则月余,长不过半载,直到四年前来到金陵万剑山庄,就此安住,再未离开。

  章红杏因生活困苦,九年前已带着儿子改嫁到距离章王村八十里的另一个村庄,王穗儿的两个姐姐,一个已出嫁,另一个同样在不得已时被卖去了赣州城中。

  淇碧调集的书证摊开在茶桌上,一应俱全:王穗儿卖身的字据,樊家买丫鬟时与牙婆立下的契书,转卖青楼与赎身时的手续文契,上面统统写明了双方和中人的名姓,签字画押,春色流波那份,还附有一幅画像;又有裴三娘在姑苏府衙为王穗儿去籍、更名的记档,盖有官府印鉴,这些纸页文册已陈旧泛黄,看得出存放了不少年月。此外另有几份来自有关人等的证言,证明张红姑自家同样是村中农户,以及改嫁的事实;还有裴三娘由于爱惜藕香的天赋,几经周折为其赎身的过程。

  “你们送来一堆旧纸,是想说明什么?”慕少卿拿起最后一份文书,随便扫了一眼,掷回桌上,冷笑道,“江华不会以为,凭这些东拼西凑起来的东西就能让我改变心意吧!”

  “宗主是希望慕令主能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死去的裴素雪并非琅環遗孤。”谢潇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冷嘲之意,淡淡说道,“且不管是否昆仑府派来的暗桩,裴姑娘在身世上说了谎,这一点确证无疑。那么她自尽前对你所说的一席话,还能有几分可信?又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宁死也要制造假象,欺瞒于你?”

  话音落下,濯月亭内外一时沉寂。琅環蒙难始于十年前韶安失陷,那是天宜十二年冬发生的事,王穗儿却已在天宜十年被卖到姑苏,倘若她家中双亲长辈是琅環中人,何至于卖儿卖女?况且王大福和张红姑只怕从未踏出过方圆百里的村镇,又如何为琅環罹难?

  由裴素雪七岁起的经历来看,从樊姓商人处流落青楼,再到成为裴三娘的徒弟,一道漂泊江南,在进入万剑山庄之前的五年,可算得半只脚踏入江湖,接触到、乃至成为昆仑府或者其他帮会势力的手下棋子,不无可能,唯独“琅環遗孤”这个身份却是说什么也套不上的。

  “我只相信眼见为实。”慕少卿心里有些烦躁,拧紧了眉头,“裴姑娘道出前情时已决心自尽,我不觉得她有欺骗的必要。再说以江华的身份地位,加上淇碧的本事,什么样的文书弄不出来?”说到这里,他瞥一眼谢潇,不无轻蔑,“江华难道就这点手段?天下英雄可不是傻子!我看你们是欺裴素雪已经死了,不能开口辩白,于是寻出个村女王穗儿的经历往她身上安,好信口雌黄吧!”

  群雄之前见到琅環的调查结果,本来觉得有理有据,经他连质疑带嘲讽,一些人免不了又心中嘀咕,半信半疑起来。

  “你才是血口喷人!”谢潇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气得发抖,“慕少卿,蛮不讲理也得有个限度,这些年主上可没半分对你不起,你要闹到何时!且扪心自问,当年裴素雪来到万剑山庄,你了解过她的过往来历么?她对主上肆意攀诬,你身为鸣剑令主不生警觉,不思维护宗主清誉,这是为人部属之道吗?再者,凡事空口无凭,你慕少庄主在借题发挥、同室操戈之前,又可曾用心核实过这女子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如果自认弄清楚了,拿出实据来同我对质,咱们当场分个真假;如果连查都没查,哼哼,敢问你有何颜面信口胡言,我琅環宗主是任人辱没的吗!”

  琅環众人对慕少卿早已忍得山穷水尽,都朝他怒目而视,亭中火药味陡然上升。群雄也觉谢潇之言甚是有理,单凭一个出身不明女子的一篇话,就给自家的宗主定罪,已不止是鲁莽,简直有些荒谬。更有许多人认为慕少卿必定已经查实过,否则怎么可能连续数月理直气壮,激愤异常?当下也点头称是,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慕少卿脸上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那晚两个人相继死在面前,裴素雪是如花年华的少女,琴艺佳妙,已在庄里安静生活了四年;卫澄更是左膀右臂,亲厚程度不下于顾笛,却被自己一时失手错杀身亡。他忘不了那一刻升腾激荡的悲愤,郁结难抑的哀痛,以及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早年记忆倏忽醒来,刀光剑影中倒下的亲人同伴,与眼前情景重叠在一起,他恍然觉得多年努力全无价值,自以为羽翼渐丰,实则依旧软弱无力。他总是想起卫澄最后断断续续的请求,说裴姑娘身世可怜,情非得已,又浮现那个少女垂死时似挣扎又似绝望的眼神,带着某种奇特的嘲弄,还有她凄迷哀婉的歌声:见说道,天涯芳草弥归路。后面的日子煎熬混乱,他有如一点就着的炮仗,或者说不点也炸,发武林帖、与怀壁庄冲突、筹划鸣剑盟就够烦心的,至于裴素雪的话是否属实,根本没查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而且,这种隐秘又不光彩的行径,淇碧多半早已准备好了掩饰的方法,不会让自己抓到真凭实据的。

  如是一想,洛湮华手中有齐全的书证并不奇怪,倒是为了收到最大效果,拖了这许多时日才赶在试剑大会上拿出来,真是沉得住气。

  “有谢副令主这般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属下在,谁还查得出对江华不利的线索?”慕少卿神色冷淡,比先前还多了两分高傲,“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我与江华立下的赌约,是由他向我证实清白,说明来龙去脉。而我要如何判断,还用不着向你解释!”

  “话虽如此,慕少庄主的论断究竟是合乎情理还是流于偏颇,是非曲直,却需让琅環子弟、武林同道心中有数,否则对于宗主未免太不公道。”朱晋按住火冒三丈的谢潇,他心中同样气怒难平,但语气仍保持稳定,“目前赴会的前辈能人甚多,一应文书印鉴是否真实可靠,相信瞒不过大家的眼目。今日说明的所有内容,不论万剑山庄还是在场与闻的任一位同道英杰,都有权重新查证,如有不符之处,随时可对我琅環提出质疑。”

  聚集在湖畔的众多宾客中,江湖阅历丰富的确实为数不少,当即有几个自恃眼光锐利、经验老到的走到茶桌旁,仔细查看一份份摊开的纸张卷册。待到确认瞧不出问题,又点头或拱手致意,而后陆续走开,将桌旁的位置让给其他看客。如是约莫两盏茶功夫,连对鉴别、仿制一道最有名气的两三位行家都已掌过眼,旁人也就不再上前。

  争论、验看间,暮色已渐渐深沉,朱晋问道:“慕令主还有什么疑问?”

  慕少卿冷着脸不说话,弄到印鉴、画押对于淇碧或许不是难事,但纸张、墨迹、图章都会随着时间推移产生变化,逐渐褪色,要将字据文书每一个细节都制造得天衣无缝,一如多年前的东西,能够摊开在众多目光下而不露破绽,极难办到。朱晋态度之坦荡,令他有些出乎意料,现在继续坚持异议,在群雄眼中已经很难占到理,然而要相信并且承认洛湮华的证据是真的,自己当真中计受骗,却是他万万不情愿也做不到的。

  他脑中顷刻间转过许多念头,过往片段如浮光掠影般闪现。裴三娘是庄里一位管事荐来的,索要的礼金很低,说年事已长,早年又曾得罪过地头上的江湖帮会,欲寻一处长久安身之所,如蒙不弃,愿托庇于万剑山庄。他命人查了根底,证实向她寻衅的只是些青皮无赖,于是并不当回事。裴三娘进庄那天,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小姑娘,齐眉刘海,淡粉色绫裙,忽闪的眼睛怯怯又好奇。从此小院里总是飘出琴瑟琵琶之声,庄里的人说,那是三娘在授徒,还连带教诲了几名侍女。一晃两年,某一日自己邀了三两好友饮酒,欲听管弦时,想起裴三娘新丧,就让卫澄随意找名会弹琴的侍女奏两曲。来的却是一身素服的裴素雪,于席间唱道:“断桥畔,芳草离离,人间焉有春常在,落花脉脉不能言,世事总难全。”一晃又是那个惊变的夜晚,或许由于这个少女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安静自持,只会于偶然间流露出淡淡的愁绪,当她突然痛陈指责时,那种不能置信的冲击才会如此巨大。她说自己是琅環遗孤,多年来受到宗主的控制,过着三刀两面的日子;说他枉称英侠,至今家仇未报,受人摆布而不自知,同样可悲可笑,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锐的长针,透过耳膜攒刺在内心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留下无法消退的灼痛。慕少卿忽而发觉回忆里的这一幕有些模糊,声音、景象似乎在消退扭曲,裴素雪的神态,她吐出的词句变得断续而凌乱,难以分辨,跟着就隐没在白色的雾气里。她在说什么,出于何种原因要骗人,甚至不惜以死相欺?念头产生的一瞬,他再次感到熟悉的昏眩和头痛。

  站在近处的朱晋,同在亭中的江晚璃与洛凭渊,都清楚地注意到慕少卿闭了闭眼睛,脸色有瞬间的苍白,而后神态中微小的波澜平息,复又归于默然:“当晚之事,疑窦重重,单凭几份书证,无论是否可信,都不足以为江华洗脱嫌疑。裴姑娘如果不是琅環遗孤,那她会是什么人,为何从她口中说出的背后之人会是江华?一个村女王穗儿可没有这份心机见识。倘若其中关窍不能解释通透,恕我无法信服。”

  “她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昆仑府埋下的内应!”谢潇的怒气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再度上涨,“看看你将大家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再掂量掂量,如今状况究竟谁最高兴?获利最大的又是哪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清楚!你万剑山庄出事时,主上尚在千里之外,你自己不好生查明,倒要他来为你解释,还讲不讲理了?”

  他的声音本来提得很高,忽而转哑:“少卿,到了现在,宗主待你之心还不够明白么?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不肯清醒过来?”

  在场群雄本就信了九分,再听出他话音真挚,均想,慕少卿提出的条件果然不近情理,宗主江华摊上这么一位难缠桀骜的属下,想在被气死前将之收服,确实是千难万难。如果换做自己,证据在手,怎会管他服是不服,怕是早已耐不住性子翻脸。由此看来,琅環宗主不仅气度惊人,这份相待之情也确然值得珍惜。

  “江宗主甘冒风险立下约定,对慕少庄主的看重已是不言自明。”在僵持的气氛中,宁则非说道,“人云举棋不定、落子无悔,下了决定就难以重来。慕少庄主所做判断干系重大,既然疑窦重重,更须慎之又慎。以在下浅见,轻率冒进,恐为宵小之辈所乘,倘能脱出心障,以退为进,方为大智大勇。”

  洛凭渊默默想,大师兄虽是高人做派,如今说话却变通得很,分明是看清了慕少卿死要面子的性格,一边激将,一边又给他铺台阶。

  朱晋朝宁则非抱拳以示谢意,转而对慕少卿说道:“奉宗主之命,除了文书,还有一件东西让慕令主过目。”

  他略一示意,身着黑衣的玄霜部下走上前,将另外一只狭长的木盒也摆在桌上。盒盖开启,里面寒气森森,一看就是兵器。

  慕少卿绷着脸走近,一堆纸片就纠缠了半天,他不确定洛湮华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待到凝目看去,盛在盒中的是一对黑沉沉的铁鞭,十八棱骨节,乌沉中隐隐透出赤色,好似曾历经杀戮,饱饮人血。

  “庄主。”顾笛在身边低声道。慕少卿知道他是提醒自己不要碰触,以防其中有诈。他冷笑了一声,洛湮华诡计虽多,还真不是胡乱下毒的人,再说怎能当着数千双眼睛输了阵仗。他当下毫不迟疑地伸手拿起其中之一,只觉入手异常沉重,心里一动,再细细打量,不禁神色微变:“这是黑沙透骨鞭!”

  人群中立时起了低低的喧哗骚动,黑沙透骨鞭乃是武林中排得上名号的凶兵,据说打造时掺入三成玄铁,挥动间彪悍凶猛、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它乃是昆仑府九护法之一温天笑的兵刃。

  温天笑血统半汉半胡,天赋异禀、力大无穷,早年曾为关外巨寇,劫掠时偶然得到一块玄铁,遂寻找铸铁名家,耗费两年时间打造出一对趁手铁鞭,爱若性命,从不离身。多闻他性格残虐,下手狠厉,十多年间命丧鞭下的对手以及无辜性命不计其数。直到前几年遇袭遭遇重创,才收敛凶焰,销声匿迹。

  温天笑不只是华山派的仇敌,对于琅環而言,更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因为十年前,从昭临赶回洛城的右使萧夙玉就是此人与姬无涯联手暗算杀害的。而今黑沙透骨鞭到了玄霜手里,所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朱晋的神色依旧沉稳,淡淡说道:“二十天前,玄霜在河间府截获温天笑,经过激斗,已将其生擒,交予靖羽卫押往洛城,不日明正典刑。这对兵刃兼程送至金陵,前日才到怀壁庄。宗主相信慕令主得知消息也会高兴,因此让我等带来了万剑山庄。”

  慕少卿握紧手中沉冷的鞭柄,洛湮华是在告诉自己,琅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家,待到时机一至,所有的仇恨终会找到归属。心底一股热血上涌,激越贲张,然而于此同时,情绪却仍然冷漠而冰凉,感受到灼痛的煎熬,一个不断变大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他分明是当众将了你一军,是为了算计你、降服你,所以决不能动摇上当!”跟着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不错,多谢江宗主报捷。但玄霜擒获了温天笑,与今次赌约并无关联。我奉劝他一句,没话说就愿赌服输,别在不相干的事上白费心机了!”

  朱晋叹了口气,以他心性之稳重,也认为不将慕少卿痛揍到十天半月起不了床实在对不住自己,但目前唯有接着忍耐:“今天到此为止,你提出的要求,我会转告主上。慕令主,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日最后一天,宗主会亲至,言尽于此,望你三思而后行。”

  说罢,冷冷一甩衣袖,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以剑之名

  五月初七,自清晨起,苍穹下就飘起若有似无的细雨,扑面的山风中混有微凉的水气,像是要带走初夏的燥热。来到江南一个月,洛凭渊已习惯了这样湿润的天气,举目所及,万剑山庄的一草一木格外清幽,仿佛在飘零的雨丝中得到安抚。

  “四师弟,师尊一向称赞你心志坚稳。”殷鉴休说道,“今日一战,胜负之数存乎身外,只需凝神定心,以意驭剑,自然浑若天成。”他察觉师弟身周气息不太稳定,似乎心绪起伏,在为即将到来的比剑紧张,不由有些担忧。

  “多谢二师兄提醒。”洛凭渊点头道,他其实在想着昨晚与静王的对谈。

  “皇兄,裴素雪已经死了,山庄事件的来龙去脉,真的能说清吗?”他这样问道。依据之前纪庭辉的供述,三名护卫都是魏无泽多年培养,不受昆仑府其他人控制,身份及其隐秘。以目前态势,若不能直接揭破裴素雪与前任阴使之间的关联,整场赌约就难有胜算。然而魏无泽酝酿已久,藏匿无踪,教人到哪里去找证据?经过两天的观察,他觉得慕少卿病入膏肓的程度尤在预期之上,即使当真搜集到人证物证摆在此人面前,恐怕仍旧换不来一句心服。

  他想了想又道:“皇兄也无需过于忧虑,明日一战,我必定全力取胜。”

  不能让慕少卿心甘情愿地服软,就唯有战而胜之一途,他的确感到几分紧张,因为失败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怀壁庄上下的气氛如临大敌、一派肃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宗主,可想而知压力有多沉重,而静王身上还压着一道圣旨。

  “慕令主的要求也不算全无道理,事到如今,不好教他失望。”洛湮华却像全然不在意这些,悠悠说道,彼时,暖黄灯光掩去脸上倦意,他幽深如清潭的眼瞳里掠过一抹潋滟的光彩,“比剑、说理,缺一不可,还是那句话,只要凭渊愿意帮我,总是有办法的。”

  洛凭渊收回思绪,他与两位师兄已堪堪走到木桥边,对面有人影迎了上来,是领着八名门下的顾笛。洛凭渊看着整齐排成两列的剑堂弟子,不由微感诧异:“下雨天,顾堂主怎么守在外面,可是在迎江宗主?”

  “江宗主一行适才已到了。”顾笛拱手为礼,神情庄重,“剑堂奉庄主之命,迎候名剑纯钧!”

  “原来如此。”洛凭渊会意,“多承慕少庄主礼遇。”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丝丝战意自心底融汇上升。这柄凝聚千年前第一铸剑名家欧冶子心血的神兵,来到身边已满一年,出鞘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少有空回,七月十五月夜连诛十余名死士,令静王府转危为安;八月十三皇觉寺一击而取纳兰玉性命,使自己不至遭遇毒手陷害。在他心中,纯钧的存在远不止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御赐宝剑,它仿佛渐渐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心意相连。慕少卿看来是对纯鈞志在必得了,而自己也早已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赌上一次。

  顾笛转身在前引路,宁则非脸上现出凝重,殷鉴休隐有忧色。

  “大师兄,二师兄,咱们走,不要让江宗主久等。”洛凭渊说道,“放心,我相信今天定然是个好日子。”

  依循传统,试剑大会最后一天的环节是品鉴各家剑派携来的上品好剑,与前两日相比较为风雅轻松。曲高则和寡,若不是懂剑爱剑之人,此时多半已选择趁兴而归,故而历来到了第三日,宾客会散去大半,留下来的剑客仍聚在万剑山庄。洛湮华很久以前就听慕少卿讲起过这些惯例,但当他再度走近山庄大门时,却发觉眼前依然人来人往,数量并不逊于第一天。

  如果没有下雨,赏剑的地点可以设于演武场的石台上,而现在则不得不定在剑池西侧一处花厅中。看得出万剑山庄对于大家参与的热情也估计不足,厅堂格局虽宽敞,但容纳数百人已是极限,显然应付不了上千宾客同时进入,幸好此处两侧连着长长的回廊,将厅中门窗全部开启,使得坐在廊中的群雄能够耳闻眼见里面的情形,勉强满足需求。

  琅環众人在剑堂弟子的引导下穿过游廊,步向花厅,各种目光从两侧投来,探究的,嘲讽的,期待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没有喧哗,善意或恶意,都包含在无声的注视中。

  辰时初刻,廊上已坐满了人,参与品鉴的门派与较为重要的宾客都陆续聚在了花厅。慕少卿踏入厅中,第一眼就看见了洛湮华。多数人都在互相招呼寒暄,他所在的一隅却是静默的,许是不想打扰正处于两难境地的琅環宗主思考,又或是担心触到霉头,几乎没有人上前同他说话,郁岚、谢潇、白清远诸位令主也不吭声,只有朱晋间或向先后进来的少林两位大师、万壑门主,宁则非等人拱一拱手,算是代表琅環致以问候。

  慕少卿心底又传来隐隐的烦躁,就像冰封湖面下的潜流,掀不起波澜,但总会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不对劲。昨晚李风行同自己议事,说着往后的安排,突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慕少卿从这位素来亲厚的长辈眼中读到了掩藏不住的忧心忡忡。李风行应是怕他多想或者发火,只说了两句就匆匆打住话头,大意是慎重一些没有坏处,人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再难收回,眼下还有进退的空间,如果连一丝余地都不留给宗主,鸣剑自身很可能也会遇到困境。慕少卿没有动怒,甚至淡淡敷衍了两句,不止是由于不愿对忠心耿耿帮扶自己的李叔发脾气,还因为心意已决,不会更改。但他还是免不了生出不悦,一场赌约,服与不服,非此即彼,旁人口中的慎重就等于要他退让,退让又等于认输,他凭什么认输?近两日,山庄里、鸣剑中,动摇不定的下属好像增多了,居然连李风行都受到影响试图劝说,洛湮华人都没到就造成这种效果,实在太会收买人心了。

  他已在毫无察觉中渐渐习惯了那片阻隔思绪的白雾,代之以某种近乎麻木的沉溺,不用受到情感的干扰,不必为将来过度烦忧,有什么不好?湖面的冰封越来越厚,但每当涉及洛湮华,仿佛本能被短暂地唤醒,他心底会如同被火苗烧灼,煎熬不适,就如此刻,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烦躁就油然而生。

  无论如何,今天是了断的日子,一切将会结束,终于能够摆脱是非困扰,了结过往恩怨,彻底划清界限了。他看着静王,没等顾笛宣布剑会流程,径直问道:“江宗主如约前来,不知昨晚可得知了我提出的条件?”

  谁也没想到慕少庄主这般气势凌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要直捣主题,花厅中顿时变得寂静,继而蔓延到两侧游廊。

  “朱副庄主已经对我说起了,看来,这就是你的回音。”洛湮华微微颔首,“原以为,证实了裴姑娘的身世,已足够慕令主释去心结,其余事情大可过后关起门来再行告知。现在既然你坚持要当众将前因后果弄个清楚,也未尝不可。”他顿了顿,“只是凡事终有尽头,倘若我能做到,慕令主又当如何?”

  慕少卿不意他应承得如此干脆,毫无为难之色,如同已经心中有数,原本即将出口的各种讥诮言语登时被堵在半途。就像谢潇认为要求远在洛城的宗主解释发生在万剑山庄的事件乃是强人所难,慕少卿自己其实也是同样想法,他可不相信洛湮华真能解释什么,想来无非是饰词掩盖,混淆视听,迷惑武林人心,于是冷声说道:“江宗主若真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拿出实在凭据,教人无可挑剔,慕某自不会将白的视作黑的!闲扯无益,这便请说罢。”

  他料定洛湮华纵然就着出事当晚的前后情形编出一套说辞,或者让顾筝那个变节的孽障来作证,也必定破绽百出,自己伸一根指头就能戳穿,至于凭据更是万万拿不出的。归根到底,慕庄主意识深处认准的仍是最初的判断,他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不会容许心目中的元凶颠倒黑白。

  两人对答之间,厅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无不屏息以待。

  “现在还不是时候。”洛湮华注视昔年好友脸上冷漠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一日辰光才刚开始,何须急在一时。慕令主不妨先顾试剑大会,莫要扫了众位剑门同道的雅兴。”他似乎不愿多言,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待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你或许就没有心情品鉴宝剑了。”

  慕少卿皱眉,最后一句话在他听来十分扎耳,静王的神情淡淡的,看不透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还是在危言耸听。他心念转动,想到名剑纯钧,以及一直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心下顿觉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