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90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所携宝剑在品鉴阶段拔得头筹,跟着挑战庄主获胜,洛凭渊就有权向万剑山庄索取一口品质等同的好剑,或者要求自己做一件不违背武林道义的事,二者任择其一。洛湮华分明是无计可施,唯有指望宁王赢过自己,方有翻盘的机会。目前剑还没比,开口也是自取其辱,自然是能推就推。

  说到比剑,他身为鸣剑令主、万剑山庄的主人,什么情形没见识过,岂会怵了小着好几岁的洛凭渊?当即也不生气,淡淡回敬道:“初一能办完的事,非要拖到十五,也好,就按你的意思,江宗主来一趟不容易,在下理应尽力使你了无遗憾。”

  群雄大都生出类似的想法,众多目光一时集中到了寒山派陆少侠以及他腰间的配剑上。这般看来,琅環是决心一战定输赢,将赌约的成败压在一场对决上了,问题是,慕少卿天资纵横,剑法造诣已是江湖公认,陆渊本事再强,当真能有胜算?一些有见识的武林人士已暗暗摇头,觉得江华的处理方式太过行险,一旦输了就是满盘皆输,连宝剑都赔进去,而即使勉强赢了,用这种方式迫使慕少卿屈从,未免有些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味道,最多就是个惨胜,还白白放弃了昨天凭书证争取来的几分优势,十分不划算。

  江湖中人解决问题向来简单粗暴,琅環宗主的选择虽不甚理想,但若要找出其他既符合武林规矩又能制服慕少卿的办法还真不容易,因此不以为然的人也只能限于不以为然,心思更加缜密的,已开始考虑若是陆渊落败,万剑山庄又将出现多大的风浪。

  品评、鉴赏宝剑是一门颇有内涵的学问,一个练剑之人或许数十年与剑为伴,珍之重之,但是当一口好剑放在面前,却未必说得出好在哪里。

  锋锐程度首当其冲,尺寸、品相、韧性只是初步的评断标准,再往深一层要看材质与锻造手艺,而在懂剑的人眼中,真正赋予一柄宝剑独一无二光华的,当属它的来历与传承。试想,两名剑客各自拿出一把珍藏的短匕,同样削铁如泥,材质、手艺不凡,追溯来历,一位说:“我的短剑是前年偶然得到珍贵材料,刚刚请工匠打造的。”另一位表示:“我这柄传自战国末期,是荆轲刺秦图穷匕现时用过的。”

  此言一出,再是偏向前一柄兵刃的人都晓得,高下已判,根本不用比了。

  作为试剑大会最末一环的品剑,整套评判标准要细致考究得多,不过基本上就是在上述背景下进行的。座中有身谙此道的剑门世交,有专程聘请的两位铸剑名家,为了营造气氛,特地从藏剑阁取出七八口珍品悬挂于花厅墙壁上。游目看去,四尺三寸的巨剑旁边是剑身如墨的短匕,与对面壁上钝头无刃的重剑彼此呼应,甚至还有早已折为两段的锻件,每一柄都已历经数百年悠长岁月,伴随豪情盛概或凄凉徘恻的过往经历。

  与会宾客带来的好剑也不少,铁剑门新近得到一口龙泉宝剑,据说是前朝覆灭时从亲王府中辗转流出来的,寒光凛凛,吹毛断发;青城派拿出了前代掌门留下的爱剑苍风,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利器;徐州端木世家觅得罕见陨铁,精心打制一把软剑,柔韧惊人,可缠于腕上,取名竹微;连南海派掌门余妙方都让弟子展示了携来的琼花剑,连断三口无刃缅刀。说起来,琼花剑曾被传给带艺投师的纪庭辉,差点遗落在宫里,还是洛凭渊派人前往南海派知会消息,顺带送还了这柄宝剑。

  万剑山庄的藏剑阁名声在外,但平日里门户森严,连宁王殿下亲自登门都进不去。武林同道倘若想入内一饱眼福,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试剑大会上崭露头角。百步剑廊与石台比剑难度都比较大,但如果哪一家宗门带来了品质非凡的宝剑,仍然能够叩开藏剑阁的大门。因此,各大门派世家一来为扬名添光,二来为了让门下弟子增长见识,积极性还是很高的。

  依次展示、道出前缘,花厅内时有长剑出鞘之声,评论、赞叹不绝于耳,兴之所至,还有剑客提剑而出,在长廊外舞上一回,引得群雄大声喝彩。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上品宝剑虽好,却注定比不过纯钧,就像今日众多来客毕集山庄,为的也不是赏剑,而是观看年轻的宁王与庄主慕少卿对决争胜,为了亲眼目睹江华立下的赌约如何收场。

  约莫一个时辰,各家带来的宝剑已差不多亮相完毕,一直低调保持沉默的陆渊公子终于在众多殷殷期待的目光里举步而出,取下配剑,先是平托于掌中,继而手握剑柄,缓缓拔出一尺有余,简单地说道:“剑名纯鈞,长三尺一寸,欧冶子大师所铸,原藏于宫中,愿得众位前辈名家品鉴一二。”

  满堂寂静,一众剑客眼神炽热,紧盯着逐渐脱鞘而出的一泓寒水。洛凭渊拔剑在手,当着横刀令主郁岚的面,他不想逞宝剑之利以剑断刀,看到一名山庄剑堂弟子手持铁链,也是试剑用的,于是走上前信手而挥。多数人都没能瞧清他的动作,刹那间但闻“嗤嗤”数声轻响,粗重的铁链已断为长度均匀的几截掉落地上,那弟子双手中只余首尾短短的两段。

  这一手目力、速度、巧劲缺一不可,实在俊得很,而纯钧于瞬息间削铁链如摧朽木,连金铁互撞之声都未曾发出,众人瞧得目眩神迷,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不击节大赞。

  两位铸造名匠的表情都有几许如在梦中,忍不住凑近细细打量,欧冶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与关帝之于兵士、鲁班之于木匠几近无异,能与纯钧近在咫尺,又怎能不激动万分。良久,其中一位古大师才由衷叹道:“浩荡清光,可扫宇内,此剑有王者之气。今日得见欧祖师借天地精华、造化之功而成的杰作,老朽实是三生有幸啊!”

  另一位也感慨道:“上古神兵如干将、莫邪失传已久,同为祖师心血之作,巨阙、湛卢也不知去向,纯鈞宝剑能够留存至今,传承有序,可说至为难得。放眼当世,能够争锋的不过寥寥,想来也唯有万剑山庄所藏的名剑清冥了。”

  慕少卿在心底哼了一声,藏剑阁两大镇阁之宝一为青冥,一为离光,这位严大师只举青冥而不提离光,显然是认为后者比之纯钧尚有不及了。但他转念一想,纯鈞眼看就不再是宁王所有,而将留在万剑山庄,些许不快立时烟消云散,打从内心深处传来一股激越的悸动。

  花厅内外,一时间无数目光聚焦于纯鈞,有羡慕、向往,也有贪婪、嫉妒,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连绝世名剑都唾手可得,还毫不在意地佩在身边随处炫耀?

  洛湮华环视周围,视线最后停留在洛凭渊身上。这一刻,他关注的自然不是宝剑,但也不是眼前扑朔迷离的局势,而是不受控制地有些走神,这是他的弟弟,行止自若、文武双全,不论立于朝堂上,还是置身武林盛会中,都出色得令人侧目。所以纵然前尘种种、艰辛处处,自己已经得到很多了。

  在众目灼灼下,洛凭渊归剑入鞘,踏前一步,朗声道:“慕少庄主,我以品剑第一的名剑纯钧邀你一战,你可敢接受?”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云台清音

  以品剑第一的名剑邀战庄主,在试剑大会上是极为郑重的说法,意味着双方都必须遵守规则,承担结果,否则就是毁诺背信,为武林所不齿。

  “可以。”慕少卿等的就是他出言挑战,冷冷道:“只要陆少侠不怕过后追悔,慕某无不奉陪。”

  “如果庄主赢了,在下技不如人,纯钧就留在万剑山庄。”洛凭渊淡淡说道,“倘若获胜的是在下,相信慕少庄主也定会守约重诺,不至让我如江宗主一般为难,是也不是?”

  于公于私,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不约而同地态度冷淡,一开口就火星四溅。

  洛凭渊又道:“我不想在兵刃上占便宜,下场时预备使用师兄的配剑,慕少庄主意下如何?”

  慕少卿不是头一次碰上比自己还傲的对手,但在紧要关节还敢主动托大的,不但没见过,听都没听过。如果说他对这场比试存有顾忌,那就是自己的寒水剑对上纯钧多半要吃亏,万一中途折损,胜负该怎么算,难道请出青冥来重新比过?他舍不得相伴多年的宝剑受损,故而并不反对:“很好,陆少侠诚然艺高人胆大,希望你的寒山剑法撑得起这份门面,不至教人失望。”说着看一眼顾笛,顾笛会意,解下自己的配件递到他手中。

  鉴于最终结果关系重大,在宁则非提议下,镜明大师、方苍松、余妙方几位辈分较高、可孚众望的贵客被推为见证。

  比试地点仍定在剑池石台上,群雄不顾如织的雨丝,纷纷拥向湖畔,要占一个适合观战的好位置。

  “江宗主这些年确实没白过,每到危局必有倚靠。”慕少卿看一眼安然起身的静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在对方面前,冷嘲热讽就会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将两个弟弟笼络得五迷三道,一个替你敲夕闻鼓,一个甘愿押上纯钧剑!可你有没有想过,他陆渊是什么身份,又是谁的儿子?靠他来对付我,鸣剑子弟会心服么!你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

  “究竟是谁顶着令主之名在伤害自家人,又是谁在竭尽所能帮助琅環,我相信大家已看得很清楚。”洛湮华目中似有薄霜凝结,淡淡说道,“不错,凭渊是我弟弟,名剑纯钧的主人,敢问有何不妥?索性将话说明白好了,我如今不方便亲自下场动手,所以就传了几招剑法,要他代我给你一个教训。慕令主还有什么不满?莫非嫌纯钧不够好?还是这样不够堂堂正正?”

  “好,很好!”慕少卿气得七窍生烟,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怒极反笑,“你居然还能传授剑法!我这便领教江宗主的高招,且看是谁在教训谁!”

  剑池上,一处处石台都空着,像是专为等待最后一场激斗。纷纷雨丝落入湖中,印下无数微不可查的水纹。如昨日一般,分量较重的宾客坐在濯月亭中,余下群雄则围在湖畔,人群中错落地点缀着几柄油纸伞。

  江华与慕少卿末了的几句交锋已经传开,众人不免低声议论:琅環的江宗主不是早已内力尽失,原来也练过剑吗?有谁知道是什么剑法,难道会比寒山剑法更高明?或者专门克制慕少卿的螭龙十三式?

  离濯月亭最近的水中石台距离岸边大约三丈,洛凭渊飘身掠上时,花厅中短暂的对话还在脑中回响:你有没有想过,陆渊是谁的儿子?

  旁人不解其意,但琅環部属一定明白,那指的是如嫔。他怀着负疚住在怀壁庄,却未曾想到,第一次遇到攻讦是在比武之前。即使明知慕少卿是有意为之,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空。但紧接着,就听到了皇兄的回答,凭渊他,首先是我的弟弟,堂堂正正,有何不妥?那样沉静自然的声音,仿佛不会为任何人事所影响。

  洛凭渊深吸一口气,与洛城比武时收拾北辽的代章京不同,这一回,他确实没有充分的把握。在今天之前,为了减少变数,不得不让聂寂峦放弃了挑战的机会,所以他还没有见过慕少卿的出手;但从仇闲云和戚漠夜的剑法推断,自己的赢面最多四成。从风云赌坊的赔率到琅環众人凝重的神情,在在显示多数人都不看好他。

  故而昨晚说必定全力求胜的时候,他下决心要背水一战,即使拼着两败俱伤,也是有进无退。

  “明日之战,真正决定胜败的并不是剑法。”洛湮华却并不赞同,“少卿虽强,但他的弱点也很明显。凭渊到时不要行险冒进,而需沉着心神多做缠斗,只要令他不能速战速决,自然就会获胜。”

  洛凭渊看着丈许外的慕少卿,从踏上石台开始,对方原先心浮气躁的状态已然消失不见,渐渐地,代之以一股迎面而来的压迫。

  数百年前两名剑客决战,曾留下一段著名对话:

  “为何不出剑?”

  “剑已在!”

  “在何处?”

  “我手中无剑,然心中有剑,故无处不在。”

  传说固然玄了些,但慕少庄主尚未拔剑,洛凭渊已感到他身周那种寒凛如雪岭孤峰的锐气,正一分分趋向完满,退则无懈可击,进则一触即发。

  剑意无形,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洛凭渊手按剑柄,默念师门口诀,才将自己本能攀升对抗的气息压下去,眼前或许是自下山以来所遇到的最强对手,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他收敛心神,朗声道:“有僭了!”

  濯月亭邻水,三分之一悬于湖面,青黛湖水倒映着苔痕斑驳的巨石,以及上方两名剑客的身影,俱是卓拔挺秀、英风飒飒,凭栏望去,洛湮华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飘动的衣袂,脸上冷傲或淡定的神情。

  江晚璃这时从文鸢手中接过一具瑶琴,置于茶桌上。她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竭力想保持平静,调弦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晚璃,”洛湮华知道表妹多日来已支撑到极限,轻轻按一下她的手腕,“不要怕,我们且再等上一等。”

  顾笛见到这个架势,心里猛地一惊,比剑之际为何要弹琴,莫非宗主打算利用江姑娘牵制自家庄主的心神,从而帮助宁王占到上风?高手对战,岂容毫厘之失,这要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明白,洛湮华已徐徐说道,剑为兵中君子,今日两位剑门翘楚决战于剑池碧水之上,此情此景,值得一曲轻音。晚璃是琅環中人,由她来弹奏,有些不大合适。”他说着望望四周,神态随意,“瑾公子身携玉笛,就请你为陆公子与慕令主吹奏一曲以畅心怀,不知可好?”

  南宫瑾一直站在亭中不起眼的边角位置,闻言大感意外,伸手握住了佩在腰间的玉笛。他近段时间都扑在音律上,因此参加试剑大会也习惯性地将笛子带在身边。静王提出奏曲不算突兀,只是每逢重要场合,南宫家一向都是长公子南宫琛出面,旁人也很少会主动想到他。此刻众目睽睽,所有目光一齐集中过来,让性格腼腆的二公子颇有些不适应,不由迟疑地看向兄长,单论技艺,也该是哥哥更胜一筹才对。

  “阿瑾心地澄明,笛音清雅,是极好的人选。”洛湮华含笑说道,“石台那边即将开始,就莫要推辞了。”

  南宫瑾数日来目睹慕少卿的冥顽不灵,对乐音治疗渐失信心,但目下已是最后关头,既然静王仍要坚持,他自然不会怠慢。想来纵使起不到多少作用,至少没有坏处,但求尽力而已。他当下点头应允,走到凭栏处站定,取出白玉笛。

  “就吹云台普安咒吧。”洛湮华轻声说道,“有劳阿瑾,拜托了。”

  南宫瑾怔了一下,他对这支曲名并不陌生,十余日前在怀壁庄与一众朋友廊下夜谈,洛凭渊曾经提到过,说虽是有静心安神之效的名曲,但皇兄不太喜欢,其中缘由令他印象深刻。如今静王为什么独独指定要云台普安咒呢?这档口不及细想,曲子倒是会的,他点点头,将横笛凑近了口边。

  濯月亭内外群雄见此情景,爱看热闹的认为精彩度锦上添花,凑趣喝彩;老成持重的觉得好生比剑就是,增添音韵,徒然华而不实;少数懂得审时度势的想到现在对琅環凶险万分,绝不是讲求风雅的时候,不免琢磨其中有无深意,莫非江华传授陆渊的剑法暗藏玄机,一旦配合乐曲就会威力倍增?

  顾笛口唇微动,寻思着是否该提出反对,他担心里面藏有圈套,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南宫家与万剑山庄是世交,相比宗主的从容闲适,如果自己这边连二公子吹一曲笛音助兴都要千防万防,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踌躇间,有人从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顾笛回头,身边赫然是几天来一直与自己玩捉迷藏的弟弟。

  “做什么!”顾笛皱眉,没好气道。顾筝总是挑着时机冒头,让他没法当场算账,着实恼人得紧。

  “哥哥,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么,主上是不会害庄主的。”顾筝压低声音道,“所以不要担心,咱们且一起观战。”

  顾堂主看着一脸恳切的弟弟,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明澈悠扬的乐音自白玉笛中飞出,飘荡于湖水上、细雨中时,正是洛凭渊说声“有僭了”,双方同时拔剑的一刻。湖上剑气陡涨,将方圆数丈的小小石台笼罩其中。天空阴郁,所有色彩仿佛都为刹那暴涨的炫目剑光所掩,被映衬得暗淡无华。

  “少卿依然喜欢先声夺人,一上来就用快剑。”洛湮华注目湖中,他的眼力仍在,看出短短数息,慕少卿已连出十八剑,迅若疾风,速度之快不逊于聂寂峦。

  如此以快为旨,招式不重变化,讲求平简稳狠,往往比繁复的招数更令人难以招架。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洛凭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不堪风浪翻覆沉默。然而他手中一口长剑守得针插不进,任凭洪水滔天,看似载浮载沉,实则并无退让。

  “陆少侠年不过弱冠,能做到守紧门户,不轻率冒进,确有过人之处。”一旁余妙方也评道。换做其他年轻剑客,正值血气方刚,遭遇对手连番急攻,必然忍不住要以快对快,抢回主动,破绽也由此而生。

  石台上,慕少卿见洛凭渊守多攻少,章法纹丝不乱,已知是有意在消磨自己的锐气。他心下暗忖,名门弟子如寒山门下,且不论能为如何,确是法度严谨,教人不能等闲视之。面上却冷笑一声:“陆少侠怎地学起了乌龟,寒山绝学难道就是这般呆板无趣?你的云霞剑法呢?慕某可还等着领教江华的高招!”

  他口中扬声说话,手上仍是一剑快似一剑,不见丝毫放松,最后一字出口,一轮急攻恰到尾声,剑锋堪堪擦过洛凭渊耳际,蘧然转折,于空中划出一道斜削而下的长弧,有若行云流水,异常潇洒曼妙。

  短短片刻,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引得湖畔一片彩声,又有人道:“快看,是惊鸿照影剑法。”

  洛凭渊脸侧肌肤还隐隐残留着剑刃贴近时的寒意,心中更增几分谨慎,慕少卿名不虚传,剑法已到了运用由心、收发自如的境地,适才快剑锋锐将近,招式瞬息变换,衔接得顺畅如水,几近无痕。

  容飞笙曾经说起,三年前上一度试剑大会,令慕少卿一夕成名的正是惊鸿照影剑法,衡阳雁去、万里层云、雁过留声、鸿爪雪泥,六十四招精妙绝伦,可惜凭着过往切磋时的记忆加以演示,纵能形似,却不得其神。此刻由正主一一使出,可谓形神兼备,神完气足。洛凭渊接了数招,但觉有些吃力,对方剑势如虹如电,仿佛心随意动,每每后发先至,虚虚实实间将自己的出招尽数封住,倒与云霞剑法有几分相似,于是也改变剑路,先是还了一招秋水长天,继而风起云动、流云舒卷,二十八式源源而出,倒也旗鼓相当。

  他记着洛湮华的嘱咐:“一定要沉住气,最好拆到一百五十招开外,引得少卿全力施为,我给你的几招方能用得上。”

  剑池之侧,如果说有谁不曾全神观战,大概只有专注吹笛的南宫瑾,为了不受比剑场景影响,二公子甚至闭上了眼睛。云台普安咒乃佛教名曲,此时已渐入佳境,悠扬笛音穿过透明雨幕,飘荡徜徉于湖水上空,青山落瀑之间,空灵洞彻,宛如来自九天云端的仙音,平和安宁,又似带着难言的悲悯。

  惊鸿照影剑法与云霞剑法施展开来,俱是姿态美妙、挥洒出尘,加之湖上二人人品俊雅,一时间剑若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中衣袂飘飞,自湖畔望去,竟有种不似凡间的缥缈。群雄看得心动神移,起初还时有彩声,逐渐地,唯余屏息静观。

  在一流剑客眼中,姿态再从容,双方的对决也是越来越紧凑凶险了,往往一招既出,后续诸般变化已为对方洞悉,全凭各自悟性应对拆解,稍有失误,便要险象环生。

  飒然轻响,洛凭渊一片小小衣角如蝴蝶般飘落,他的剑锋也险险擦过慕少卿左肩,几乎划破衣料。同是飘逸洒脱的路数,云霞剑法气象清远,深得道家三味,慕少卿的惊鸿照影剑却带着说不出的孤寒高绝之意,仿若独登绝顶,暮雪千山,相形少了淡泊,多出三分凌厉。洛凭渊心里微感惭愧,两家剑法本应不分轩轾,自己却吃了小亏,看来造诣还是有所不及。他当下招式再变,转为师门嫡传的寒山朔玉剑法。三十六路朔玉剑中正端严,于寒山武学中的地位,大约等同于两仪剑法之于华山派,洛凭渊修习多年,所下的功夫远较云霞剑法扎实,不一时又将下风之势扳了回来。

  慕少卿见他一味稳扎稳打、谨慎有加,心中冷笑。适才削去对方衣角,如果立即停手说声承让,当可算作自己获胜;但一来洛凭渊加紧出招,不给抽身的机会,二来他存心要胜得干脆彻底,让洛湮华自食其言,再也无话可说,因此并不出声,只是愈发全神贯注,一心要给宁王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濯月亭中很是安静,洛湮华坐在栏边,斜风裹挟潇潇细雨,将半边衣衫打得微湿,他却恍若未觉。石台上剑华如雪,他的心神却有一半系在耳畔清婉的笛音上。云台普安咒舒展悠长,共分三重,每过一重,曲调就比先前高出数个音阶,如果说起初悠游半空,接着便如登青云,最后则直上九霄,于祥云缭绕中更添宝相庄严、普度众生之意。

  倏忽间百招已过,云台普安咒也进入了第二重。洛湮华静静凝视交错剑影,仿佛无意识地,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前瑶琴。

  华山几名弟子一直跟着自家大师兄站在湖边,蒋寒已看得目不暇接、手心冒汗,忍不住低声道,“大师兄,你看五殿下的情况怎样?我……我有点紧张啊。”

  封景仪眉间微锁,隔了一会儿才道:“慕少庄主的剑法,比我预想更高,好在陆公子虽在守势,但未呈败象,目前还不好说。”

  他之前比蒋寒还要担忧,但观战到现在,却隐约生出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奇特感觉。如果说剑术与音韵是相通的,就如激昂的战鼓声能振奋军心,令将士奋勇杀敌,静王安排如此宁静祥和的乐曲,必然存着某种用意。

  封景仪于音律只是一知半解,云台普安咒则是第一次听到,但论起上乘剑法,少有人能如他一般观察入微。在他眼中,从甫一交手的快剑到其后的惊鸿照影,慕少卿所用剑法始终凌厉孤高,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种近乎寂寞的无双剑意中,似乎掺入了几不可查的迟滞与偏差,尽管微如毫末,但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难道,是被缭绕的音韵消磨了锐气?

  这个想法一闪即逝,南宫瑾的笛音里并无内力,以慕少卿剑术之高,即使静王找来十名乐师合奏,按理也不应对他造成影响。心神合一,乃是修习上乘剑术的基本功,若轻易就为外物所动,怎能成为绝顶剑客?封景仪想不明白,也就无从判断自己的猜测,或许,只是洛凭渊稳中求胜的打法令慕少卿失去了耐性。

  他一边思索,一边禁不住往濯月亭望去,越过人群,隔着淡淡烟雨,依稀可见那道独坐一隅的青衣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梦幻泡影

  慕少卿此刻确实有点焦躁,他与洛凭渊已交手近一百五十招,朔玉剑法招式严谨,刚柔并济,看似中规中矩不甚犀利,实则剑意绵长,韧性十足。自己剑锋到处,每每好似刺入了一张丝绵网,弄得威力大减。他心中暗骂,真是剑如其人,寒山派弟子个个都是这副做派,外表冲淡端方,俨然有道之士,内里却包藏机锋,阴险难缠。同时他又有一点疑惑,洛凭渊一不使绝招,二不出杀手,打算缠斗周旋到几时?总不会以为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胜过自己吧?慕少庄主这些年经历的大小约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时电光石火间胜负已分,而拆到过千招仍意犹未尽的情形也不是没有。洛凭渊实力着实不俗,以他平素的风格,难得碰上这般劲敌,总要比到酣畅淋漓方罢,绝不至早早开始不耐烦。

  但从方才起,他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问题不是出在洛凭渊如何拖延,而是自己体内的气息有异。激斗中途,心神气劲全然贯注于外,随着剑势层层展开,内力自然而然运转周天,奔行得越来越快。第一次察觉异样,是在使出一招平湖渡影的时候,此招剑锋斜掠侧削,自高而低,轨迹平滑如缎,看似优雅,剑意所及却同时指向对方十三处要穴,乃是惊鸿照影剑法中难度最高,也最具威势的招式之一,不料就在他聚精会神,欲将去势中含而不露的变化运用到极致时,好端端运行经脉的真气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突然轻微震荡了一下。慕少卿顾不上理会,也没在意,然而没隔多久,他再用出一招鸿飞冥冥,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而且感觉更加清晰。

  如是数回,或发生在任脉,或是督脉、阳维,即使每次的反应都十分微小短暂,但正值全力施展上乘剑法,也足以令慕少庄主烦心了。他从前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奇经八脉出了什么事,为何内息会莫名躁动,关键时刻扯后腿?如果不是比剑,自可打坐调息平复状态,而现在强敌当前,岂容一再分心?

  仇闲云喃喃自语:“慕少庄主今日,可是有些奇怪。”但能如他或封景仪一般看出端倪的,不过寥寥,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两人战况胶着,正是斗到难解难分之处。

  最能感知对方招式中微妙差异的,自然是洛凭渊。他凝神静气,仍然用寒山朔玉剑法,出剑时挟带内力却越来越盛,剑锋激荡,带起破空之声,细小的雨珠尚未落下,已被四散弹开。

  慕少卿的脸色渐转严峻,他没有发觉,自己额头已蒙上一层薄汗。清澈悠扬的笛音传入耳中,非但不觉动听,反而更添焦躁。当洛湮华让南宫瑾吹笛时,他没放在心上,就算洛凭渊当真觅到了什么失传的神奇剑法,准备踏着乐音来一段花团锦簇的剑舞,在自己十数年的苦练、领悟面前也只会贻笑大方。

  没想到的是,这曲过去并不陌生也不讨厌的云台普安咒,在气机不稳的档口却变得挥之不去,固执而清晰地钻入脑海,引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是那种连日来心绪不宁时常常出现的头痛。

  比试半途,总不能开口要求停止吹奏,唯有尽力保持冷静,将不适的感觉压下去。慕少卿觉得,种种异状,必然是静王在暗中设计,可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忽略而被洛湮华抓住的?无法分神推想个中缘由,但他本能地知道,决不能恋战,已到了必须速战速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