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96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如是两次,洛文箫的不安与日俱增,这些告发认真摊开,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却一桩桩都冲着自己而来,而他已经今非昔比,无法像从前那样应付裕如;继续放任下去,眼看不止树倒猢狲散,简直要墙倒众人推。

  他传信给薛松年,但即使是当朝辅政也不可能堵住言官的嘴,况且自从去年御史中丞盛如弘瞒报母丧,引起皇帝不满,御史台的格局已大为改变,再不如过去般惟命是从。

  按理说做不到见招拆招,就需从源头着手化解,但洛文箫却拿这个源头没办法,因为出手与他过不去的是云王。看洛临翩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态度,摆明要痛打落水狗,岂会买他的帐?

  太子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趁着江南之乱攻击静王惹出的祸端,而且很可能洛湮华临走前就已经安排妥当,否则云王常年驻守北境,何处得来如此齐全的证据?又怎能做到既准且狠,令人难以招架?

  比坐困愁城更难捱的滋味,大概就是明知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唯有任人宰割,却还不晓得悬在半空中的刀子何时会落到头上。

  随着武英将军新近收到的一封举发信,这种痛苦已达到了顶点。一位新近到河间府赴任的参将表示,无意间发现当地巨富的私人马场中竟而蓄有一千多匹上等战马,几乎全是私下从辽人手中交易得来,疑似是替京中某位身份通天的贵人屯养的。由于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专,故而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将军告知并请示。

  事情到了深得皇帝信任又忠心耿耿的武英将军那里,与直接捅到君前也没多少差别。

  太子闻讯,如遭晴空霹雳,终于恐慌无已。云王辞去兵权,在军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轻轻易易就能推动事态。他知道一旦彻查下去,顺着一连串的链条,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头上,而若要问有什么罪过比结党干政或通敌叛国更令上位者无法容忍,那必定就是屯兵自重,图谋不轨了。

  他无法存有侥幸,上千匹战马,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轻纵,何况是多疑善忌、刻薄寡恩的天宜帝?

  现在洛文箫独自在东宫的庭院中徘徊、苦思,被软禁之后,他渐渐养成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习惯。由于他的脾气日渐暴躁,动辄打骂责罚,宫里的从人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尽管今晚散步的时辰长得异乎寻常,也只有最亲近的随侍温逾敢于从转角处悄悄张望。

  太子的手心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条,是晚餐时从八宝鱼圆里吃出来的,包裹在一粒蜡丸中。东宫到处都是监视的目光,传递消息必须慎之又慎。薛松年一共只写了十个字、三个词:留得青山,祸水东引,以及圣心。

  留得青山和圣心的含意都容易理解,是在告诫他勿要轻举妄动,保存自身,外面有再多风浪,只要能争取到皇帝的宽恕,日后仍有可能复起。而祸水东引,内涵就耐人寻味了。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将劫难引到何处呢?

  不用费什么心思,太子就想到了安王。云王揭出的连串事端几乎都是洛君平经手,包括暗中交办、大宗的银两进出。虽然安王府那边支支吾吾,但他几乎可以断定,当初曾经交由刘可度打理的密账已经落到了琅環手中。

  一念及此,洛文箫就恨得咬牙,去年豫州刘家被靖羽卫查抄之前,账本明明已经平安转移,洛君平还信誓旦旦保证绝对藏得万无一失,怎么说泄露就泄露,事先连点预兆都不见!

  天宜帝尚未表态,但太子府内外的守卫人数却突然增加了三成,传达着皇帝的愠怒与不信任。不及时采取措施的话,待到连音讯都传不出去,就唯有坐以待毙了。

  问题在于,移祸江东谈何容易?他倒是想将一堆罪名统统推给洛君平,但是一来安王绝对不会同意背黑锅,二来么,人人知道三皇子是太子党,就算洛君平指天誓地,旁人也断不会相信的。

  他忍不住要连薛松年一起怨恨,什么祸水东引,没有对策就拿几个含义不明的词来糊弄,同时又感到一阵凄凉,也曾鲜花着锦、拥趸万千,如今却都背弃而去。庄世经托病请辞,躲到金陵观望形势;洛君平的态度也变得暧昧敷衍,对千辛万苦送出去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肯出头活动;至于云王,他连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了,只要这个难缠的弟弟在一天,谁来顶罪都没用,洛临翩绝不是肯饶人的主,夷金那两个废物刺客怎地只让他受了点轻伤,没直接夺了命去!

  心中的怨毒不断扩大,伴随着深深的不甘,等待一个废太子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史书上随处都是先例,才二十六岁,登上储君之位不过六载,难道就此走到了尽头?

  他手中没有兵将,依据禹周朝的祖制,皇子出宫建府后,护卫兵丁总数不得超过五百,连东宫太子也不能例外。天宜帝对京城内外的兵马禁军管控极其严格,尤其忌讳统兵将领与皇子结交。洛文箫能够调动的人马数量本就微薄,近一年来更是寥寥无几:安王的岳家是将门不假,但主要是地方上驻防,远水解不了近渴,唯一在禁军中混了个实职的大舅兄去年也被调到昭关,不知何时才得回返;鼎剑侯能控制的部下都是水军,分布在沿海。

  太子早已有心建立、训练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私兵,但因为风险太大,只能缓缓进行,结果士卒还在秘密招募,战马倒先被揭了出来,教人情何以堪。而今洛城中不仅有武英将军,更有被禹周军士奉若神明的云王坐镇,纵然有哪位将领梦想过从龙之功,也万万不敢举兵入宫。细细思谋,他竟连效仿历朝历代那些拥兵自立的皇子一般,进行最后一搏的本钱都不具备。

  洛文箫已不知在同一条小径上来回转了多少圈,他没有发觉自己越走越快,步态近乎癫狂,手里仍攥着薛松年的字条,就像在滔天的洪水中仍要去抓并不存在的稻草。难道真的没有外力可借?云王就那么无懈可击,连个够分量的仇家都找不出?夷金的摄政王世子还关押在洛城呢!

  他倏然顿住了脚步,想到完颜潮,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诡异的念头蛇一般钻入脑海,连他自己都禁不住被其中的狠辣与大胆惊住,但那种充满恶毒的诱惑是无可抗拒的。反正已经勾结过北辽,再多一条罪状又何妨?只要此刻的构想能够实现,他有九成把握度过难关!

  乌沉沉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隆隆的闷雷声里,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太子的身形却如凝固的石像,一动不动伫立当地。

  温逾已站得两腿发酸,拿了一柄伞,提心吊胆地靠近:“殿下,变天了,还是避一避吧,莫要淋湿着了凉……”

  他的劝说断在半途,因为另一道闪电恰于此时横过天穹,白得耀眼的电光照亮了太子的面容,原本端正的五官呈现出从未见过的狰狞扭曲,以及瘆人的疯狂。

  “圣心,圣心……”洛文箫喃喃自语,对头顶越来越大的雨势浑若无觉,“父皇,这都是你逼的。谁让你连生了六个儿子,人人邀功争宠,不除去一两个,那点少得可怜的眷顾怎么会轮到我头上?”

  次日午后,当枯坐府中的安王洛君平玩赏一名西域行商献上的珍珠鸡时,从翅膀底下拿到了一封太子的亲笔信。信函很短,一如既往地温和亲切,洛文箫先是问候,接着就隐晦提到最近朝中针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连番风浪,语气悲愤伤感,而后委婉地表示,你我虽则不惧攀诬,但为兄奉旨养病期间难免失于照应,三皇弟不若暂避一时,找机会出京散一散心,免得一个应付不当吃闷亏。

  洛君平阅毕,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飘着薄荷叶的银盆里,看着墨迹洇开,渐渐不可辨认,陷入了沉思。

  他最近外出的次数大大减少,在府中也是坐立不宁,连享受都提不起兴致。眼看形势风声鹤唳,不由得心生惶恐——太子一旦倒了,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一些从前的旧账免不了要摊到头上。但不知是对屡屡失败的太子殿下失去了信心,还是受到宁王临走前一番话的影响,事到如今,洛文箫再要他去甘作马前卒冲锋陷阵,却是恕难从命的。

  看样子,洛文箫已经察觉到自己的退缩和推搪,于是退而求其次,不肯充当挡箭牌,躲起来避避风头也好。安王想了一阵,这项提议倒是颇具可行性,至少对两人都没有坏处。

  他实际上多少感到心虚,因为藏在闽州水师舰船上的秘密账簿确实是丢失了,而且与自己的疏忽有很大关系。

  当张炳彦铸私钱以及运河税卡事发时,他已察觉不对劲,命人十万火急向闽州方面查问账簿是否保存稳妥。收到的答复让他心里凉了半截,放置在舰船上的木柜锁孔完好,里面的账簿却已被偷换成了另外一本。而推究前因,只有大半年前,一波来自京城的人马曾上船查看,由于他们架势十足,又持有安王亲笔书写的手令并加盖印鉴,故将官未曾拦阻。

  “真是一帮废物、蠢货、饭桶!本王何曾写过什么手令!”安王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骂道。但是等到稍微冷静下来,他记起去年某个时候,为了从靖羽卫手中取回一船东阳偷运回的铜锭,自己似乎确然给了宁王这么一纸手令,容许对方派下属上船搜检。只是此船非彼船,竟被洛凭渊摆了一道。

  无论有多恼火,洛君平也不可能找远在江南的洛凭渊算账,他自顾不暇。账簿上到处是把柄,深查下去他就得首当其冲,单是云王已经挑破的几条已足够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安王思量太子的建议,越想越心动。离开洛城一段日子,不止洛文箫得到缓冲,对自己更是有利,回来时能风止浪歇是最好,即使事态恶化,至少已经最大限度地置身事外,远远观望,进退皆有余地。另一方面,京畿再好,战战兢兢地龟缩在府里也不是滋味,入宫问安遇见洛临翩,对方那张冰雕雪砌的面孔加上冷漠无视的神情,每每让他连着几天肝火旺盛,着实气闷无比,若能出去散散心,何乐而不为?

  两天后,三皇子进宫求见,凭着太子信中的指点和一套精心准备的说辞,向天宜帝讨要了一份绥宁驻军安抚使的差事,随即到兵部调齐一千兵卒,清点物资,浩浩荡荡前往毗邻夷金的边关绥宁城,犒劳守军而去。

第四卷 《烟雨金陵》完

  作者的话:

  试剑大会结束,武侠之卷也随之落幕,明天起进入终卷。本文的情节已进展近五分之四,将要一边收线一边走向高潮和终曲。

  不得不说,不算穿越、系统、无限流之类,以传统角度而言,觉得武侠的空间比宫廷要大不少,所以第四卷 的场面虽然不太好控制,但写的时候却很有乐趣。

第一百四十五章 转战余杭

  江南地界,金陵府城,邵家大宅里的家主邵青池此刻也在书房里思量,对面坐着请来密谈的庄世经。

  “昨日赵同知有书信送到,姚知府恐怕要顶不住压力。”邵青池指了指桌上的信函,摇头叹气,“宁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只要进度稍缓,板子说打就打下来,实在是斯文扫地啊!”

  又道:“听说姚知府愁得唉声叹气,天天拉着师爷商议如何应付,头发都白了一片。”

  “知府大人上有皇命压着,下又怕得罪士绅,当然要愁眉不展。”庄世经笑道,“如今我也算得邵兄的师爷,不知东翁观望了半月,作何感想?”

  “盛予莫要说笑,我可当不起你的东翁。”邵青池苦笑着摆了摆手,“我何尝不是进退两难,这位五殿下有备而来,油盐不进,一般的法子对他都不管用,还得请贤弟帮着想想对策。”

  庄世经笑而不言,说话听音,看得出邵青池经过一连串的试探和观望,已然锐气大挫,萌生了几分退意。

  “在百姓眼中,清丈田亩乃是还利于民,五皇子又是依循国法,奉旨而行,手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一点是占住了大义。”他慢慢分析道,“恕我直言,你们纵然再多委屈不满,倘若不能寻到弊端或者抓住他的差错,也注定要落在下风。再说,世家大族也不是铁板一块哪。”

  他的神态中有几分意味深长,邵青池默然不语。宁王正式露面当日,他也在金陵府一应官吏士绅之中,洛凭渊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年轻俊美,而是那种淡然而果决的气质,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极难被他人动摇或左右。相较擅长笼络人心、利益交换的太子,或许稍嫌稚嫩,却必定更难对付。

  而连日来的情形也印证了他的想法。五殿下请柬不收、名园不住,送去美貌的女史磨墨添香,轿子连驿馆边门都进不去就原样抬回。无论揽尽世间风流的秦淮画舫,还是峨眉纤腰的江南丽色,在这位年轻皇子面前仿佛都失去了诱惑。

  反观正事,宁王对江南田土的了解程度以及对整体事态的控制力却令人瞠目,难对付程度远超预想。举凡金陵府治下的数万顷地亩,事无巨细早已摸清,绝非户房可以托词捣鬼。

  众士族大户本来议定以拖字诀为主,办事要迟缓、困难要放大,每一件可有可无的细节都须大费周章,只要拖得远道而来的五皇子沉不住气乱了分寸,就等着朝中的御史言官层出不穷发动攻诘吧。

  然后大家发现,人家宁王殿下带来的户部吏员没一个是吃干饭的。下船不过两天,各县各乡的地块已被划分清楚,指派专人分头紧盯当地户房,伴随一整套日期安排、奖惩措施,严密得简直不留空隙。

  世家大族于是又祭出第三招,派一群有功名的举子、生员到驿馆外堵门请见,向围拢看热闹的人流大声宣讲:正值农忙时节,本应专注耕织的金陵百姓却被重丈田亩弄得烦扰不堪,耕地对家家户户都是头等大事,焉能急于一时、要细查也应等到秋收完毕,如今五殿下催逼甚急,岂非违背了朝廷体恤民情的美意,反将好事变作了坏事?

  在有经验的官吏看来,读书士子是最难应付的一种人,软不得硬不得,稍有不慎就遭到士林群起而攻,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第一日,儒生们的慷慨陈词果然引起了围观和议论,五皇子也真沉得住气,任凭他们在门前折腾了三个时辰,除了派几名下属出来劝解,只作不理。第二日,同一拨生员又意气风发聚到驿馆门外,这一回,他们被请进一间轩敞的大厅,出来招待的不是户部官员,更不是宁王殿下本人,而是另一群岁数相仿的年轻士子,听口音多为湘鄂人氏,彬彬有礼地拱手见礼:“道理越辩越明,我等游历到此适逢其会,愿与金陵的才子作一日论战,任由本地父老旁观。五殿下说了,若是仁兄们真的有理,他自会考虑各位的意见。”

  当日驿馆周边自有一番盛况,门里门外人头攒动,挤满凑热闹的百姓,厅堂中唇枪舌剑,生员对生员,江浙对湖湘,最大的区别在于,上阵的金陵才子们多是大户子弟,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可能干农活;而人家却大都出身寒门,饱尝疾苦又谙熟农桑,激烈辩论下来,胜负也就可想而知了。人们很快听闻,这些帮着宁王辩理的学子们,来自洞庭湖畔的著名书院潇湘榭。

  …………

  邵青池原以为,宁王统管靖羽卫,自身又是武功高手,遇到问题定然忍不住要简单粗暴、动用武力,自己就有了大举进攻的借口。孰料几轮过招下来,五殿下别说逞血气之勇,简直文质彬彬,令人有种看不透深浅的挫败感;而整体做派,更是超乎年龄的低调务实。他这才相信,传说五皇子文武全才,竟不是浪得虚名,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手。

  其他大族大概也产生了类似想法,几位家主的态度开始暧昧,尽管有意掩饰,邵青池仍觉察到他们言语中的闪避和犹疑,毕竟大家都有偌大家业、亲族子弟,既然没有胜算,谁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开罪一位前途无量的皇子?

  “郡亭,论声望文采,你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士,金陵城中徐家、庞家也奉你马首是瞻。”郡亭是邵青池的号,庄世经见他不说话,先是恭维了一句,才接着道,“但观如今行事,你已不宜继续蹚浑水。人云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宁王不是普通的过江龙,他有琅環相助,江浙苏松,处处皆有应援。你可知我先前为什么将一场武林大会看得如此重要,又为何近段时间一个主意也没给你出?”

  他叹息一声,“因为大势已去,宁王帮助琅環赢下了试剑大会,意味着在江南地界,静王的潜在势力彻底压制太子。而在朝中,失去太子的支持,薛松年日渐孤掌难鸣,无力扭转局面,无论明里暗里,你们都注定争不过!”

  邵青池听得心惊,他一届文士终究难以理解江湖中事,早前庄世经建议找南宫家帮忙,从纯鈞宝剑入手,他还为此很是筹划探听了一番。结果武林大会风云变幻,非但宝剑仍稳稳留在宁王手中,南宫世家的长公子竟遇袭身亡了,据说是参与了阴谋。

  经此挫折,他对庄世经的信心不免有所下降,也就不常找他询问意见。但此刻,听对方将形势分析透彻,又不禁生出了些许佩服。

  “既然早已认定必败无疑,怎地拖到现在才讲。”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声色不动,淡淡说道,“莫非你庄盛予还想在抽身退隐前看场好戏?”

  他没忘记,庄世经说过要在江南暗助太子一臂之力,言犹在耳,瞅见风头不对就要全盘放弃,未免显得缺乏风骨,因此话意中不觉带上一丝嘲讽。

  “非也,非也。我说争不过,乃是建议邵兄无需在清账田亩上过于执着,尤其不可为赌一口气强行出头,毕竟邵家还有把柄捏在五殿下手中。”庄世经摇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自始至终,不才可全是在为你着想,不任由兄台亲自上阵交几回手,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我,谁说要抽身了?”

  他的语气忽而转为严肃,双目炯炯:“世间万象,莫不是凶藏吉,吉藏凶。过往一年,太子由盛而衰,其中一个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误认为静王与宁王不和。而实际上,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固然存在裂痕,却也不无情谊,并非不能为了实现各自目的选择联手。宁王初涉朝政,亟需静王指点支持,静王也借助宁王掩护在君前斡旋,两人之所以能够配合默契,正是因为需要一同对付太子这个大敌。而今太子已成明日黄花,宁王却攻城略地,一天天炙手可热,地位再非原先可比,他与长兄的关系也将由合作转为相争,加上原本的嫌隙,两人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实不相瞒,我从乘船下江南起,就在等待而今的时机了!”

  邵青池听着昔日同年侃侃谈论几位皇子的运势起伏,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包含警惕的寒意,竟有心惊肉跳之感。他分不清庄世经究竟是真的有把握,打算翻云覆雨,还是仅限于故弄玄虚,但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蒙贤弟高见,看来我确实眼界短浅,过于固执了。”他谨慎地说道,同时思考该如何岔开话题,结束正在脱轨的对谈。也是在这一刻,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宁可在清丈田亩上退让一步,也要息事宁人,避开皇子间争斗的漩涡,里面的水实在太深,邵家蹚不起也没必要卷入。

  “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倒是将你惊到了。”庄世经察言观色,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拈须说道,“不必担忧,其实叨扰了这些日子,我已准备辞行,过两日就要离开了。”

  邵青池顿时又有些挂不住,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似胆小怕事一般,连忙出言挽留。

  “邵兄勿要多想,金陵已将风止浪歇,我留下来也无甚作为,确实是打算告辞的。”庄世经并不在意,掸一掸衣袍,起身正色道,“你我并非同道中人,郡亭兄恃才傲物,虽不乏计谋,但骨子里还是个走正道的君子;而我庄某人却是一名谋士,行的是诡道,谋算的是人心,时候一长不免要连累于你,现在别过,他日或有殊途同归之时。”

  话说得这般坦白,邵青池不好再留,心里却像放下一块大石。他问起对方意欲何往,庄世经也不隐瞒,笑道:“杭州,闵家。”

  在最先实施清丈田亩的江南两府中,金陵府尽管同样波澜时起,但进展却比杭州府来得顺利,或许是由于金陵的士族之首邵家已开始软化退让,而杭州的闵家却仍在坚持抵制的缘故。

  要世家大族将已经占到手的良田平白交还,就如逼着他们割肉,过程必定百般不愿、苦大仇深。据说邵家的家主邵青池也是由于族中子弟不争气,被宁王拿捏住罪名,为了全族着想才不情不愿地选择妥协,而闵家不仅同样根深叶茂,而且白占的田亩数量远比邵家庞大,较量起来简直不是虎口夺食,而是虎口拔牙。

  六月初,洛凭渊见金陵这边已步入正轨,进展得井然有序,决定赶往余杭。他之所以行程匆匆,除却为了尽早完成政务,急着擒拿魏无泽也是重要原因。万剑山庄一役,活捉了十几名死士和杀手,经过审讯、追踪,终于掌握了一些幽明道出没的线索。

  洛凭渊计算日期,自己能在江南停留的时间有限,最迟再过三个月,他和皇兄必须启程踏上归途。如果在那之前仍然找不到青鸾,就只有带着缺憾回洛城去了。

  也是在月初,琅環众人日等夜盼,终于迎到了期待多日的贵客,梦仙谷主奚茗画在玄霜的护送下,经过多日兼程,风尘仆仆地抵达金陵。

  怀壁庄上下甚为欣喜,洛凭渊也是闻讯大喜,静王这一回病倒,明显恢复缓慢,每天大半时间都在卧床将养。虽然他看起来精神尚好,但洛凭渊每次见到皇兄苍白的气色,总有种悬在半空不踏实的感觉。

  他对奚茗画已经形成了某种依赖心理,看到奚谷主神色不豫地来到静王榻边,就宛如回到洛城澜沧居,油然而生一股亲切安心感,欣然转身去筹备动身。就像初到金陵时隐藏行迹一样,他计划此去杭州也要微服,暂时不亮明身份。

  心情最不好的大概就是奚大夫本人了,给静王仔细搭过脉后,出门就是一脸山雨欲来的愠怒表情,显然对病人的身体状况极度不满意。足足两天,梦仙谷主遇到谁都没有好声气,看着众人的眼神,好似每个家伙都是坐吃山空、挥霍他辛苦心血的败家子。

  洛湮华深知魏无泽狡诈凶戾,本来不放心洛凭渊独自往杭州处理,但他刚刚流露出一点自己也去的意思,就被奚茗画寒着脸,不容分说地按住了:“还想要命就休息,最少二十天,严禁胡思乱想、劳神耗力!你也太乱来了!以为每一次生病都能好起来,每回受损都能补回来?”声音严峻无比,为了加强威慑,又冷冷道,“我将话放在前头,江宗主不尊医嘱擅自出庄一步,本谷主转身就走,立刻回梦仙谷去!”

  他脾气一发作,气场可比温言细语的唐瑜公子强大太多了,一群下属噤若寒蝉,纷纷向主上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卧在旁边的小狐狸抖了抖毛茸茸的尾巴,一溜烟钻进静王怀里。

  “皇兄,你就放心休养一段日子,我会将事情料理妥当。”洛凭渊劝道。

  洛湮华无法,他的确稍一操劳就容易昏眩乏力,咳症也没有好全,自知不能勉强,只得让熟悉情况的白清远和细心机变的关禅随宁王行事,又交代了一些细节。

  众人领命散去,洛凭渊留下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也告别返回驿馆。静王喝过一碗药,正待躺下歇息,谷雨从外面进来:“主上,杨总管求见。”

  洛湮华点了点头,心里微感诧异,杨越最近都在协助宁王,明日也会一道出发去杭州,他在临行前单独求见自己,不知有什么要事。

  “殿下,冒昧求见,耽误您休息了。”杨越进来施礼,样子略显拘谨,从他跟随静王一年多来,已很少出现这样的神情,“属下是记挂着一件事,不知怎地有些担心。”

  他顿了顿:“听闻那个人已经住进了闵家宅邸,被奉为上宾,看来确有几分本事。”

  “那不是很好?若是泛泛之辈,也做不了太子府中的第一谋士。”静王颔首,“过去一个月,因他暗中帮忙,我们省去不少周折,我想邵青池肯早早知难而退,其中也有庄先生游说之功。”

  “只是,殿下,”杨越迟疑一下,斟酌着字句,“庄世经终究曾受太子礼遇多年,为其出谋划策。或许是属下多虑,虽然您助他脱离东宫,可说是救命之恩,他也信誓旦旦要弃暗投明、将功补过,但是人心难测,尤其是靠阴诡谋算为生的谋士。您接下来,真的要放手任由他与五殿下直接联络?”

  “不然呢?”洛湮华微笑,“奚谷主又不准我去杭州,难道庄世经每次有消息,都命人先送回金陵,待我看过没问题,再重新传回去给凭渊?”

  杨越一时语塞,之前都是静王派人与庄世经联络,再根据情况协助五皇子,处于主动的地位,而今宁王要赴杭州平乱,了解情报源头似乎是应有之义。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什么,到底哪里不妥,想了想才道:“是属下逾越了,就是在洛城时接触几次,总觉得此人野心勃勃又能言善辩,有些危险。”

  他停顿一下,又低声道:“五殿下,如今待人接物是越来越成熟,也愈发受拥戴了。”

  静王沉默,在身边来去的下属中,唯有杨越仍然称自己为殿下,而不是主上或宗主,即使已辞去大内侍卫副统领的职位,仍然远比久居江南的琅環部属更懂得宫廷权谋的莫测与残酷。想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不顾僭越出言提醒。他不自觉地望一眼屋梁,阿肃应该也是懂的,只是不说而已。

  其实他并不觉得凭渊有什么变化,在自己身边时仍然那样爱问问题,皱着眉头认真思索,又期待着赞许和肯定,偶尔露出几分贪玩的孩子气,还有那种自然而然的关切……或许在旁人眼中,宁王确实已展露出更多独当一面的气度,碰到复杂的政务也能得心应手,更值得倾心追随,再不是初回京时的青涩。或许随着时日推移,一些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逝去,但总应有些什么是不变的,可以留下来,一如两人共同经历的岁月,就像他相信凭渊,相信皇弟也同样信任并且需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