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9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只要庄世经仍然愿意发挥作用,他怎样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凭渊的想法。”他说道,尽量略去心中淡淡的怅然,“凭渊身边注定会聚起很多人,不是胸怀韬略就是满腹机心,要将抱负寄托在他身上。其中总会有臣属上前怂恿,说出不利于我的谏言,隔绝一个庄世经,能有什么意义?”

  他笑了笑:“所以杨总管不必多想,凭渊一直很有定见,他会有自己的判断。杭州之行敌暗我明,你好好帮着他。”

  作者的话:

  为了剧情不用拉得太长,清丈田亩过程中与士族的较量就略写了,静王离开洛城前曾与庄世经在茶楼中有过一次见面相谈,安排他脱出东宫,当时杨总管也在场,这条小支线由于不是很重要,愉快地省掉了。努力收线中,握拳~~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烟深处

  六月里,西湖中荷花盛开,水色凝碧,舟舫在清波烟雨中穿行,湖光山色宛若浸在水中的锦绣画卷,铺展入眼帘,繁盛秀丽得不似人间。洛凭渊轻骑简从到了杭州,第一晚就住进西湖畔的明月楼。

  蒹葭白鹭,空明流光,这里是挽音令主江晚璃的地盘,踏入园中,到处能听到清幽的琴筝和如珠的琵琶语,还有身姿轻盈的少女在亭台间翩跹进出,远远望去,纤腰如柳,丝带飘飘,让人恍若置身瑶池。如果被御史知道了,又是一条上本参奏的现成过失,但以此行的目的而言,明月楼的确是一处隐匿行迹的好所在。

  作为余杭实力最强的望族,闵家的族人子弟通过科举入仕还是近三代的事,在朝中的根基及不上金陵邵家,但论起家资巨万,财力雄厚,邵家却是难望项背。

  洛凭渊一路行来,看见官道两旁连绵的桑陌,就会想起闵家通过压低生丝的价格和勾连官府,半买半占地吞没了多少良田,使得农户只能去做佃户。同样的事发生在禹周各地,富甲天下的苏杭或者好些,但换做比较贫瘠的州县,失去田地的百姓流离失所,国库日渐空虚,遇到战乱或灾年,不知生出几多人间惨剧。所以清丈田亩不容延误,势在必行。能如金陵府一般平和进展是最好,如果闵家坚持阻挠,他唯有下重手杀鸡儆猴了。

  数月来,为了了解民情,五殿下在金陵和杭州各设了一处清田箱,命靖羽卫日夜值守,只要事关田亩,所有百姓都可投书申诉情由,不敢留名可以匿名,不敢白天来,允许夜晚偷偷摸摸。自从金陵府取得进展,投入杭州清田箱的书状大为增加,洛凭渊觉得单是闵家,即使不追究串谋官府的罪状,至少半数以上的田产也需收没,重新分配给失地的农户。只是在采取最后手段前,还得保持耐心,明面上该下的功夫不能省,暗地里也需要掌握更多实据,方能师出有名,雷霆一击。

  是以来自洛城的户部主簿、书办依旧在与杭州府衙、县衙的刀笔吏不懈纠缠扯皮;金陵驿馆仍按时发来五皇子催问进度的公文。余杭士绅不甘示弱,代表父老乡亲上书陈情,表示本地农户大多早已转行去做了织工,过度清查恐会导致外地佃农无地可种,影响安居乐业的大好局面;杭州知府也上本启奏:一地有一地的情况,万一丈地间接造成来年杭绸产量减少,岂非得不偿失?朝中应和之声不在少数,至于含蓄或不含蓄地说宁王年轻、莽撞、急于立功的,就从来没断过。

  洛凭渊对外界诸般纷扰都不放在心上,丈田与平乱同时进行,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靖羽卫在淇碧的协助下紧盯追查,幽明道的踪迹若隐若现,他的目光正投向城西一道山谷。

  字启皇兄:魏贼经营日久,城内外皆有据点,现初步锁定三处,定于三日后袭剿。我亦将前往城郊北峰,望能一举直捣巢穴。凭渊。

  一只信鸽将手书带到静王手中,此时距离宁王前往余杭已过去八九日。

  杭州潜流汇聚,金陵却逐渐归于平静。洛湮华遵照医嘱在怀壁庄养病,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他总有些心神不宁,故而琅環事务都交给了朱晋,杭州传来的情报却仍要每天亲自过问。

  北峰山位于杭州城郊三十里,洛凭渊瞄准突袭的地点是一道山谷,位置隐秘,或许的确是魏无泽的重要巢穴所在,但地势险峻的山谷往往也是诱敌深入、包抄伏击的天然凭依。如果说还有其他令人不放心的地方,那就是魏无泽一向难觅首尾,今次搜寻过程虽然也发生了一些波折,进展却明显比过往顺利;而另一方面,许是迫切想要达成心愿,素来沉得住气的宁王这一回的部署多少有些急躁。

  洛湮华给皇弟回了信,他不好将担忧说得太直白,只能着重叮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保持冷静,绝不要轻易深入,尤其不可涉险亲身入谷,切记切记。

  次日清晨,朱晋走近书房时,看见案上铺设宣纸,宗主正在执笔作画。静王有晨起写字的习惯,水墨丹青却很少见,偶尔提笔,不是突然起了兴致,就是格外需要静心。他没有出声打扰,安静站在一旁,看着一幅写意山水逐渐呈现。

  “阿晋来了,坐下说话。”洛湮华落下最后一笔,含笑回身招呼。

  两人到窗下对坐,朱晋回味那幅刚完成的画作,墨色浓淡合宜,用笔不多,然而山水相接,重峦绵延,有种说不出的幽深意境,仿佛高山流水中别有洞天。他忍不住想,画如其人,主上若是少些含蓄收敛,多几分张扬凌厉,或许就不至病得如此严重;然而如果当初不曾隐忍,琅環而今又将如何?不管怎样,等到宗主与宁王重返京城,就到了申冤的时候,大家都不用继续忍耐压抑了。

  他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瞬间澎湃的心情,这才沉声禀道:“主上,雨聆从前的鸨母找到了,经过辨认,那个可疑女子果然就是霍烟。”

  “霍烟。”洛湮华不期然重复了一遍,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纪庭辉口中,将近一年前。琅環曾经以秦淮河畔的艺馆雨聆为线索,尽力搜寻霍烟的下落,最终踪影不见;然而就在自己和洛凭渊全力追查幽明道之际,她却突然出现了。

  大约就在上旬,每隔一两日,总有一名身穿月白布衣的年轻女子提着花篮在怀壁庄附近徘徊,叫卖茉莉、玉簪和剑兰,她的形貌与当初从雨聆取得的画像有七八分神似,因而不久就被认出,容飞笙于是将人半请半强制地扣了起来,也有两三天了。

  “情况如何,还是一言不发?”静王问道。

  “遵照主上的意思,谁也没有难为她。确认身份后,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朱晋答道,“她说,只要我们放走项延樊,她就将知道的一切坦然相告,否则宁死不会吐露一个字。”

  “如此说,她是为了项延樊而来。”洛湮华微微蹙眉,“阿晋,你怎么看?”

  在万剑山庄一役生擒的刺客中,项延樊是唯一一名原属幽明的旧部,而非魏无泽后来网罗或训练出的手下,换言之,在背叛发生前,他曾是琅環中人,身手也远在那些死士之上,当日还是玄霜以剑阵围困,才最终将其擒住。

  审讯过程中,一些死士求死,另一些招认,项延樊却始终保持缄默,不发一言。由于身份特殊,其他犯人都交给了靖羽卫,唯有他还留在琅環手中。

  “以霍烟的年岁,十年前还是稚龄,属下猜测,她的父辈亲人很可能是原幽明的下属,因而与项延樊关系亲近。”朱晋沉吟说道,“但是敢于到怀壁庄自投罗网,实在不似一个弱女子会有的作为,我怀疑其中有诈。”

  “或许内里有蹊跷,也或许是有苦衷,但她的胆气确实胜过寻常女子。”洛湮华微微一笑,“也罢,就让霍姑娘去见项延樊一面,然后带来书房,我有话要问。”

  朱晋没想到宗主对这件事如此重视,竟要亲自询问,顿感惊讶。他心里很想反对,幽明的拿手本领是刺杀,即使霍烟看上去不像有威胁,也不宜让主上置身风险。但是静王已经吩咐下来,他也只好奉命而去。

  霍烟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是个纤巧袅娜的姑娘,着一身月白衣裙,乌油油的长发只别一根简单的银簪。她脸上有一丝防范的敌意,似乎很明了自己的处境,进门后朝静王微一福身,并不说话。

  洛湮华见她眼睛微红,像是刚流过泪,沉思问道:“霍姑娘,项延樊是你什么人?”

  “项叔是我的亲人,他本已退下来,是为了我才接下尊主的号令,前去万剑山庄。”霍烟朝他凝视片刻,才慢慢答道,声音婉转,带几分吴侬特有的软糯,本应十分动听,然而音调和表情都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漠,反而令人很不适应。

  洛湮华熟悉这种神态,当挣扎与哭泣都无济于事,余下的就唯有近乎麻木的默然了。

  “你有没有想过,凭你一个姑娘家贸然前来,非但不能让琅環放人,连自己也要成为阶下囚。”他说道,“严刑之下,木石也会开口,又谈何与我交换条件?”

  “至多不过一死而已,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霍烟冷冷说道,若是旁人言及自身生死,总不免或慷慨、或畏缩,然而于她口中道出,却仿佛事情本来如此,再普通平常不过,“我知道的情报远比项叔要多,相信也正是琅環迫切需要的,否则江宗主何必纡尊降贵,亲自见一名烟柳馆阁女子?听说您和宁王殿下早已搜寻过我的去向,不是么?”

  说着,她唇边现出一丝轻嘲:“霍烟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当然无所惧怕。江宗主倘若对刑讯逼供有把握,不妨一试,只要您耽误得起时间。”

  朱晋见她越说越无礼,皱眉喝道:“住口!宗主面前,岂容你放肆胡言!”心里却暗暗戒备,听这女子之言,话里有话,别有深意,难道宁王在余杭的行动已经泄露?还是她真的掌握了什么关键内情?

  “霍姑娘冰雪聪明,每一句都切中要点。”洛湮华示意朱晋不必再议,“我相信你不惜冒死前来,是为了保全项延樊,因为将他视作唯一的亲人,才会说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也相信你确实了解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或许对我、对琅環很重要,但是你弄错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我之所以在书房见你,并不是为了威逼利诱、交换条件,好从姑娘口中得到情报,因为你目前准备吐露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霍烟脸上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恢复了冷漠,她来之前早已想到各种可能性,如果凭三言两语就能取信琅環宗主,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如此,江宗主为何还要拨冗见我?”她问道。

  “因为我从洛城动身前,有人辗转相托,希望江南之行能设法找到你。”洛湮华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本以为人海茫茫,萍踪难觅,看来姑娘毕竟与此信有缘。”

  话题忽转,连朱晋也大出意外:霍烟常年在江南,只是魏无泽的一名手下而已,帝京会有谁刻意寻找她?能够托请宗主带信,这份情面可着实不小。

  霍烟面上现出疑惑,信件是密封的,她接过拆开,只看了一眼写满字迹的笺纸,身体突然一震。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静王,复又展信读下去。

  朱晋一时弄不明白状况,但他看得清楚,霍烟脸上现出复杂的情绪,喜悦、惊诧、悲伤,乃至愤怒,短短片刻,这个冷若冰霜的姑娘仿佛受到极大冲击,再不能维持死水般的冷静。信纸发出簌簌声响,是她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您真的在洛城见到了我哥哥?”好一会儿,她出声问道,“他……他还活着?”声音很轻,就像害怕一切只是梦境,被自己不小心惊破。

  “他在云王身边,也曾经多次到我府中。”洛湮华说道,“我临别洛城时,他为了抵挡夷金的刺客受了重伤,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四皇弟对他很重视,霍姑娘不必忧心。”

  从霍烟清秀的眉目中,他依稀能辨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小霍的名字叫做霍望垠,父亲霍愈身手高明,是早年幽明最得力的部属之一。七年前,霍愈奉命执行任务,遇袭身亡,同时殒命的还有两名同伴,以及前去接应的独子霍望垠。当时霍烟十四岁,一夕间失去了父兄,母亲也一病不起,数月间撒手人寰。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西陲,尊主说,是玄霜杀死了父亲和哥哥,或许为了斩草除根也会找上我。所以让项叔带我到金陵安身,慢慢等待复仇的时机。”霍烟的牙齿打着颤,声音发抖,“爹爹被送回来时,身上有很多刀剑伤口,哥哥的尸身被火烧过,面目焦黑,原来真的不是他,下手的也不是玄霜,哥哥信里说,发生了一场火并。”

  静王默然不语,年初时洛临翩请玄霜帮忙训练身边唯一的影卫,而后一段日子,小霍的身世来历就陆续通过秦肃和其他暗卫传到自己耳中,只是变故不断,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见一次。及至临行前,伤势未愈的霍望垠拿出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请求昔日宗主代为寻找流落江南的妹妹。

  据小霍所言,十年前跟从令主反目时,多数幽明的部署还不了解前因后果,更没有机会仔细考虑,就在积威和半骗半激下匆忙行动;而后时日推移,叛离已成事实,信念不再,后退无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过往的琅環同伴相互仇杀,欲罢不能的固然有,心灰意冷、但求从此退隐的也不在少数。霍愈当年就向魏无泽提请求去,欲带着妻儿隐姓埋名,过远离江湖的日子。已成为阴使的魏无泽同意了,条件是退出前执行最后一次刺杀。火并就发生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偷袭来自同去的另外两名属下,他们说,阴使不希望背叛者活着回去。小霍其时年不过十七,心思灵敏,放心不下溜去接应,却没能救下父亲的性命。

  “你哥哥诈死逃走,养好伤后曾经试着回头找你,但你已经被带到江南,不知去向。他不敢漏出行迹,否则你们两人都会有性命之忧。”洛湮华说道。没有足够的力量,带给唯一亲人的就只余危险,小霍后来咬牙远走,跟着一支商队穿过边境,曾走到夷金的都城大梁,也曾游荡在鱼龙混杂的三国交界。

  霍烟紧紧咬着嘴唇,像是竭力要让自己平静下来:“果然是尊主,这些年,我也怀疑过。但是我不能对别人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多想。就算证实了,我又能做到什么呢?”她的声音破碎而零落,“爹爹只是想停手,想护着我们远远离开而已,项叔也一样,为什么在尊主眼里就成了背叛?死有余辜?为什么到处都没有生路?”

  “魏无泽多年训练死士,用威吓和恐惧告诉他们,不能取胜就唯有死之一途。但是被我们擒获的死士仍有半数不愿自尽,宁愿选择如实招供。”洛湮华静静说道,“求生畏死是人之天性,魏尊主用再多手段也不能抹杀。霍姑娘,小霍帮过我很重要的忙,你既然来了,就安心住在怀壁庄,待到此间事毕,随我一同返京,你哥哥正在洛城等你。”

  他顿了顿:“我不能允诺放项延樊自由,但他可以留得性命,日后仍有相聚之时,不知你可愿信我?”

  霍烟看着手中信笺上熟悉的笔迹,末尾画着一个涂鸦般的图案,却是幼时兄妹之间玩游戏时约定的暗号,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哥哥还活着,千真万确。往事如烟飘过眼前,双亲仍在时的幸福岁月,最后一次与兄长告别,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小巷尽头,接二连三自天而降的灾难,灭顶般的悲伤与仇恨,秦楼楚馆中麻木漂泊的数年光阴……她何尝不是一名死士,怀着必死之心来到怀壁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够绝处逢生。她慢慢抬起头,琅環宗主的目光沉静如水,里面并没有所谓的悲悯或同情,但她却觉得,这个人什么都明白,能够了解自己内心深处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霍烟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努力忍住抽泣,低声说道:“哥哥信任宗主,我自然也信。”

  洛湮华微笑,示意朱晋安排她下去休息。

  霍烟将信珍而重之地收进怀中,深深行了一礼,待要离去又停住脚步:“宗主,霍烟此来,确是自愿以性命为赌,盼望换得项叔一线生机;但同时也奉了命令,尊主要我向琅環透漏一项消息,还要竭尽全力使您相信是真的。”

  她顿了顿:“内容就是,幽明道的总据点在杭州城北三十里,北峰山弥云谷一带的山腹中,青鸾姑娘也在那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山重水复

  北峰山弥云谷,不正是洛凭渊即将发动清剿的所在?朱晋脑海中瞬间闪过“陷阱”二字,却又隐隐感到哪里不对。

  “霍姑娘,”静王问道,“魏无泽可是明确交代过,要你将情报泄露给琅環,而非靖羽卫?”

  霍烟点头:“尊主说,处置项叔的必定是琅環,找靖羽卫毫无用处,要我直接来怀壁庄。”她虽然深恨魏无泽,但受到威压已久,一时改不过口,仍以尊主称呼。

  朱晋心念一动,突然明白自己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如果魏无泽的意图是通过假情报设下陷阱,显然宁王才是更适合的目标,缺少与幽明交手的经验,又年轻易冲动,为什么定要传达给琅環呢?

  洛湮华让容飞笙安置霍烟,而后慢慢走到书房窗前。阳光正好,庭院中绿意葱茏,青翠欲滴,映在他脑海中的却是五月初七,万剑山庄花厅中的情景,伪装成老仆的魏无泽背向黑沉沉的窗口,明暗不定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诡魅阴影,洛凭渊持剑相对,急声质问:“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换来的是对方嘲讽的长笑,“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仍是憾恨难平,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要如何是好?”

  明知自己不可能轻信,仍然指使霍烟将消息传递过来,宁王会在短短时间内锁定北峰山,恐怕也是魏无泽暗中引导的结果。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封的往事复又浮现心头,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画面清晰依旧,青鸾,青鸾,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了长宁宫,又是如何度过十年的漫漫光阴?

  朱晋见宗主凭窗思索,久久不语,担心他过于耗神,轻声说道:“主上,是否立即通知杭州方面,让五殿下收手,万勿中了魏贼的奸计。”

  “没有那么简单,”洛湮华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即使明知是陷阱,凭渊也会去的。”

  是自己大意了,早该想到,一旦魏无泽察觉到洛凭渊对青鸾的感情,必定会加以利用。

  朱晋一怔,只听宗主继续道:“收拾行装,我要立即赶去余杭。”

  “主上,万万不可啊!”素来稳重沉着的朱公子大吃一惊,失声道,“近几日耽在书房的时辰一长,奚谷主已经很不满意了,怎能同意主上赶路操劳?”

  洛湮华转过身,他的脸色仍带着病态的苍白,神情却冷淡严肃:“朱副庄主,你是听我的话,还是听奚谷主的?”

  这句话分量已是极重,朱晋一时不敢再抬出奚茗画,但又不能不劝阻。

  “属下自然尊奉宗主号令!”他单膝点地,“但是……但是此去杭州至少两天水路,明晚就是六月十五,主上的身体怎能撑得住舟车劳顿!”说着,急中生智,“阿肃,你全都听见了,还不快点出来劝住主上!还有飞笙,飞笙哪里去了?”

  怀壁庄书房内外,知情不知情的下属们站满一地,有的劝阻,有的请缨,说到底,不过是区区一条故布疑阵的假消息而已,怎能值得宗主不顾病情大动干戈?青鸾又是何许人?大家下拜苦劝,唯有秦肃默不作声。

  洛湮华看着一张张写满忧心和不解的脸,觉得头都痛了,叹了口气:“有必须前去的原因,此事已成定局,时间紧迫,谁也不必再说了。”

  他秉性虽沉静,做决定时却言出如山,向无更改。众人知道拦不住,只得匆匆退下准备动身。梦仙谷主闻讯,自然大为恼火,但是摊上病人一意孤行,总不能真的放手不管、拂袖而去,最终还是在怀壁庄上下的殷殷恳请下,面沉似水地登上马车同往。

  傍晚时分,身在杭州的洛凭渊接到了自金陵发来的飞鸽传书,顿时吃惊非小,皇兄竟然已在赶来的途中。静王没有写明缘故,只是简短告知弥云谷极可能是敌人精心布置的圈套,嘱咐原定的清剿暂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按兵不动,等见面后再做打算。

  明晚可是月中,皇兄身体虚弱,怎么能在这种档口出门?从金陵到杭州,意味着两天两夜的水路,明明还在休养,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来呢?

  或许是担心自己莽撞行事,中了魏无泽的埋伏。白清远就曾说起,过往数年,琅環好几次瞄准昆仑府的据点,然而小鱼小虾好找,却难以顺藤摸瓜网住大鱼,幽明长于隐匿,线索往往断在半途。这次能取得进展,靖羽卫的部下们还颇有点得意。

  宁王将薄薄的帛书折起,心头飘过一片烦闷的阴云,因为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半个时辰前,布置在北峰山一带的探子刚刚回禀,虽然不能过于接近,但根据种种迹象分析,山谷中不仅藏匿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年轻女子。

  既然静王说可能是圈套,就代表十成中已确定了九成九。他在房中转了两圈,坐在方桌旁,一阵心浮气躁,纵然是奸计,谷中藏着敌人总不会有假,更重要的是,青鸾会不会也在那里?

  应该说皇兄的信还是很管用的,洛凭渊召来沈副统领,下令暂缓原定两天后的行动。他反复告诫自己,十年都等了,何妨多待几日;然而只过了一夜,两条重要情报接连传来,他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起伏不定。

  第一个消息来自一名本地郎中,医术小有名气,曾多次为幽明道手下看病。靖羽卫本来没太在意他,谁知在例行审讯时得到供述:曾经被蒙上眼睛,用马车送到不知在哪里的山间居所,病人是一名偶感风寒的女子,当时没有看到面容,但丫鬟称她为青鸾姑娘。

  第二条消息却是在弥云谷附近的山涧中,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少妇打扮,簪环齐全,被人一刀隔喉。

  洛凭渊坐不住了,先是亲自审问了郎中,确定对方不是在说谎编造,而后又验看那具尸首,女子生前应该面容姣好,而今血已经流尽,肤色青灰,颈上的创口在溪水中浸得发白。

  似是而非的线索在脑海中连接,死者的面孔仿佛换成了青鸾,他心里隐隐发寒,魏无泽阴狠莫测,对妇孺也毫无怜悯,万一同样的命运落到青鸾身上,自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思来想去,枯等不是办法,纵然不能立即发动清剿,至少也该潜入北峰山,摸清敌人的底细。他挂念青鸾已久,想到她多半就在山谷中,盼望自己前往相救,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竟然一刻也不愿再耽搁。

  属下们都认为这般做法太过行险,纷纷劝阻,表示需要进一步探明敌情的话,派遣得力高手便是,实在用不着五殿下亲自上阵、以身涉险。然而宁王打定了主意,哪里听得进去。

  关禅劝道:“陆公子,主上明日便至,又再三叮嘱莫要轻举妄动,难道一天也等不及?”

  提到静王,洛凭渊终于有些犹豫,皇兄不惜抱病前来,说明事态绝不单纯。他无奈坐回椅中:“好吧,那就再缓一缓,等明天皇兄到了再说。”

  众人松了口气,但危机远远未曾过去,几个时辰后,探子飞马来报,又是一具女子尸首顺着山涧漂了下来,同样是一刀断喉,相比上一具,身上还多了一处处鞭打铁烙的伤痕,血肉模糊,死状甚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