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32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妙染坊不比危柱山,这里规矩大。你跟在我身后,见人需行礼,不用说话,一切交给我。”莫远歌温言嘱咐。

  “嗯。”江千夜轻哼了声。看着莫远歌清瘦的背影,用眼睛描绘他衣下皮肉骨骼。

  两人沿着石阶走到天色尽黑,终于看到山顶那巨大的湖泊。月色下,平静的湖面如一座巨大镜面,清晰地倒映着天空的圆月和漫天星辰,如梦如幻,美得让人总感觉不真实。湖边,影影绰绰的房屋在黑夜中隐现,雕梁画栋,廊檐飞雾,如画中仙境。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远哥,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吧!”江千夜没见识地感叹道。

  莫远歌转头看着他,眼里尽是笑意:“上次到危柱山,你也是这般感叹。”

  江千夜顿时闭嘴。

  “站住,此乃妙染坊山门,闲人不得入内。”一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在下鸿安镖局莫远歌,来给娘守灵。还请姑娘带路。”莫远歌上前对女子抱拳。

  女子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他身后的江千夜,约莫把他当成莫远歌的随从了。女子见二人皆身着素服,侧身让开了路:“原是莫公子,请随我来。”

  莫远歌二人随女子沿着砚湖往那雕梁画栋处走,远远传来僧侣诵经的声音。女子道:“莫公子到得及时,今夜亥时要给大师姐放长生灯。”

  “放在何处?”莫远歌问道。

  “就在这砚湖。”女子指着一处灯火辉煌的院子道,“大师姐灵堂设在长生殿,梁掌门和鸿安镖局的人都在那里,莫公子先随我去见师父。”

  莫远歌伸手阻止女子:“姑娘且慢。夜深了,不宜打扰老人家。在下今夜先守灵,明早自行去给赵掌门请安。”

  女子嫣然一笑:“如此也好。我叫玉玲珑,公子叫我玲珑即可。”

  江千夜瞪大眼睛,惊诧问道:“玉玲珑?是画《金瑶牡丹》的宫廷画师玉玲珑吗?”

  女子莞尔一笑:“正是。”

  江千夜惊得像半截木头,愣愣地戳在那儿,张口就忘了要说什么。玉玲珑乃北梁有名的丹青国手,谁知竟只是个年轻的妙染坊弟子。他最爱的一幅画便是玉玲珑的《金瑶牡丹》,一直挂在袁府他的房内。

  莫远歌抱拳:“失敬,在下眼拙了,还以为只是妙染坊的普通弟子,原来竟是玲珑姑娘。”

  玉玲珑道:“公子没错,我只是妙染坊一名普通挂名弟子,远不够亲传弟子的资格。”

  见莫远歌也开始面露惊诧,玉玲珑手做请势,“莫公子这边请。”

  三人来到长生殿,殿内灯火通明,摆开了水陆道场,一百零八位高僧日夜不停地诵经。灵堂内挂满灵幡,两旁点了无数的白蜡,空气中飘着纸钱蜡烛的味道,巨大的黑色楠木棺材停在正中央,身着丧服的众人正在烧纸。

  莫远歌走到门口跪下来,看着那巨大的黑棺,低声呢喃:“娘,孩儿不孝,来迟了。”一步一叩首,直从门口跪到棺木前。江千夜默默跟在他身后,垂手低头。

  梁奚亭等人正一身丧服在灵前烧纸。见莫远歌来,梁奚亭停下手中事,起身去扶莫远歌:“你身子尚弱,怎么就急着过来,有舅父替你。”

  莫远歌惨然一笑:“舅父,这事替不得。我先给娘上柱香,万事回头再说。”

  “好。”梁奚亭招呼柏君给莫远歌取香,随即取下头上的孝布,对江千夜道,“你给宋大娘上完香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嗯。”江千夜接过点好的香,跟着莫远歌行叩拜大礼。莫远歌上了香,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和莫如黛、伍智达、陈显忠三人一起给宋青梅烧纸钱。

  稍后,江千夜低声与莫远歌耳语一阵,便出了长生殿,来到黑漆漆的砚湖边。

  砚湖边开满海棠花,虽淹没在夜色中,却能闻见阵阵幽香。

  梁奚亭背着手站在砚湖边,面朝波澜四起的湖水,衣袂在夜风中翻飞。

  “梁掌门。”江千夜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我来了。”

  梁奚亭转身,眼睛在夜色中似有微光,看得江千夜不自觉地低下头。“那日你们下山后再没回来,后来便传来烂柯门去鸿安镖局的消息。其中详细,你细细说与我听。”梁奚亭道。

  江千夜便将他们下山后的遭遇一字不漏地说与梁奚亭。

  亥时,诵经的僧侣们排着长队出长生殿,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跟在后面。来到湖边,众人将一盏盏用透光的白纸制成壁、经高僧祈福的长生灯点上蜡烛,放置于湖中。霎时,湖面便飘满了长生灯。

  天上星光,地上烛火,水里长生灯交相辉映,星星点点,如梦如幻。

  梁奚亭听完,沉默半晌,伸手轻拍江千夜肩膀:“你无须自责,当时是我与温如一致决定带你回鸿安镖局。而且……”他欲言又止。

  “什么?”江千夜抬眼看着他,满眼好奇。

  “无事。”梁奚亭不愿说下去,低眉垂目,伸手捏江千夜胳膊,“总之,我还是要恭喜你恢复自由身。从今以后,欢儿便随袁福芝一起下地狱了,世上再无此人。”

  江千夜惨然一笑:“多谢梁掌门,可我还是个没有姓名之人。”

  “很快就有了,星河,很快。”梁奚亭转头看着远处仿佛与天际接壤的长生灯,“虽然很痛心,但宋大娘的死,便是花白露最好的催命符。”

  “梁掌门,你要怎么做?”江千夜站在他身后问道。

  梁奚亭转身看着江千夜,眼睛里是江千夜从未见过的温情:“要如何做是我的事。但星河,我看得出来,温如是用命在待你好。这一点让我有些惊,但我也很欣慰,在这充满脏心烂肺的乱世凶年,好歹有你能暖热他,让他像个活人。”

  江千夜脸一红,心中“咚咚”直跳:难道远哥也……也喜欢我?不,不可能,否则他就不会把我推开了。

  “温如是个厚道人,别让他伤心。”梁奚亭拍拍他肩,低声在他耳边道,“即便你有别的心思,也切莫让他发现,他会伤心的。”说完,梁奚亭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千夜楞在那里:“他……到底在说什么?”

  长生灯放完了,江千夜回到长生殿。

  莫远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一张脸苍白无血色,眼睛通红,低垂着头。伍智达和陈显忠年迈,皆已去歇息了,莫如黛打着哈欠跪在一旁摇摇晃晃,也快撑不住了。宋青梅的灵柩要在长生殿停四十九天才会下葬,孝子贤孙便轮流守灵。

  “如黛,你去歇息吧,今夜哥守。”莫远歌对睁不开眼的莫如黛道。

  谁知莫如黛一见江千夜进来,瞬间精神了,跪得直直的:“我不困,哥你大病未愈,该好好歇息,你去睡吧,我守得住。”

  莫远歌拉了下她胳膊:“听话,你连续守好几夜了,不能再熬了。”

  莫如黛这才站起来,揉揉酸麻的膝盖,羞涩地瞟了江千夜一眼,对莫远歌道:“对了,之前外祖母说想见你,明早你去看看她。”

  听到“外祖母”三字,莫远歌愣了下,旋即点头:“知道了,你快去睡。明早我就去拜见她老人家。”

  莫如黛走了,江千夜默默在莫远歌身边跪下来,缓缓往火盆里烧着纸钱。莫远歌侧脸看他,眼里闪过一丝暖色,默许他陪自己守夜。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都要暴瘦暴富呀!

第38章 尺纸绘人心

  卯时,江千夜倚在莫远歌身上打盹,僧侣嗡嗡的诵经声拖得老长,让人昏昏欲睡。莫远歌跪得笔直,把最后一张纸钱放进火盆,抬头对身边的妙染坊弟子道:“劳烦姑娘带我们去洗浴更衣,稍后要去拜见赵掌门。”

  “公子请随我来。”身着素服的女子道。

  “起来了。”莫远歌轻拍了下倚在自己胳膊上的脸。“嗯。”江千夜揉揉眼睛,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去搀扶莫远歌。

  莫远歌也是膝盖酸麻,两人站起来活动两下,随妙染坊弟子往外走。

  “莫公子可住海棠阁,梁掌门也住那里。”女弟子道。

  她带着莫远歌二人从长生殿后门出,穿过一片铁脚海棠林,炙烈如火的红花掩映在黑色树枝与绿叶中,自成风骨。被晨雾沾湿的石板路蜿蜒在海棠林里,一眼望不到头。

  昨夜没吃晚饭,江千夜腹中饥饿,满心期待早点能丰盛一些,倒无心欣赏这冷沁人心的美。

  沿着石板路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一座雕花竹楼掩映在海棠林中。循着石板路过去,竹楼真容毕现:整座两层小楼皆由粗楠竹搭建而成,掩映在绵延茂密的竹林中。小楼大门上书“海棠阁”三字,题字的竟然是北梁已故鸿儒方鸿钧。

  女弟子上前开了门,对二人做请势:“莫公子请进,梁掌门住东院,您住西院。稍后会有人把饭送来。”

  “多谢姑娘。”莫远歌对女弟子微微颔首,与江千夜一前一后进了小楼。

  此时尚早,莫远歌怕扰了梁奚亭睡眠,便径直往西院而去。西院大厅内挂着一个典雅别致竹屏风,左右两侧是竹楼梯,两人沿着楼梯上去,有房屋两间。站在露台向外望去,整个海棠花海跃然眼前,花海边缘便是平如镜的砚湖,接连天际。

  “你且先沐浴,换常服即可,免得引赵掌门忧思。”莫远歌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两人各自洗净一身疲惫,换上常服,便听见有女弟子在楼下唤道:“莫公子,饭菜已放桌上,请用。”

  两人踩着竹制楼梯下来,桌上竟只有两碗冷饭。摸着冰冷的饭碗,江千夜大失所望,顿时没了食欲。莫远歌却径直将饭端起,解释道:“妙染坊的规矩,守孝期间只食冷水饭。吃吧。”

  “哦。”江千夜连忙将冷饭端起,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莫远歌大病初愈,却是吃什么都香,径直将一大碗冷饭吃完了。

  辰时,莫远歌兄妹和江千夜、梁奚亭毕恭毕敬地站在赵明镜院外,院落上题“纵横妙趣”四字,乃妙染坊立派祖师所题。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青衫女子。女子年纪与宋青梅相仿,面容也十分相似,但体态稍丰腴,少了宋青梅的清冷肃穆,眼角眉梢多了一丝温婉,正是赵明镜寡居的二女儿宋皎月。

  “你们来了。”宋皎月声音清婉。

  梁奚亭抱拳:“宋女侠,赵掌门好些了么?我带温如来给赵掌门请安。”

  宋皎月没回他,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莫远歌,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你便是鸿安镖局那孩子。当年你病重,我曾见过你一眼,竟长这么大了。”

  莫远歌连忙行跪拜大礼:“莫远歌拜见……拜见宋女侠。”宋青梅执意抱牌位嫁进鸿安镖局,妙染坊一直不认这门亲。如今宋青梅去了,不知妙染坊对他这养子是何态度?莫远歌心中忐忑,只得这般保险地称呼宋皎月。

  宋皎月对他的称谓不置可否,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吧,娘在屋中等你们。”

  “多谢。”梁奚亭搀起莫远歌,跟着宋皎月往院内走去。

  明净的内堂,高高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头戴黑色刺绣护额,面容瘦削,苍老的双眼神光内敛,神采奕奕,威严不可侵犯,手中把玩一柄玉如意,正是妙染坊掌门赵明镜。

  她执掌妙染坊已有一甲子,曾入宫教授先帝丹青之妙,门生遍地,在江湖和朝堂的辈分都极高,连烂柯门花白露、云章书院风闻征见她都得礼敬三分。

  梁奚亭带着众人对赵明镜行跪拜大礼:“危柱山掌门梁奚亭,携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赵掌门。”

  “起来吧。”赵明镜开口便给人一股疲惫感,似熬了多日未曾入眠。

  众人起身。赵明镜扫视一遍堂下众人,冷声道:“都齐了,谁来说说,我儿青梅到底因何被杀害?烂柯门虽一向嚣张,但还不至狂妄到明目张胆地滥杀无辜。”

  梁奚亭上前一步抱拳,正要开口,赵明镜便严厉地打断他:“你住口,我要听他说。”手中玉如意一指莫远歌,“说吧。”

  莫远歌“噗通”一声跪下。在赵明镜的强势高压下,江千夜手心直冒汗,低眉垂首跟着跪了下去。

  “晚辈没能及时赶回,事后听在场之人转述,起因是烂柯门怀疑镖局内藏有杀害花知微的凶手,让娘交凶手,娘与他们发生争执,被温素秋杀害。”莫远歌不敢欺瞒赵明镜,据实回报。

  赵明镜目光似能透过皮肉看穿人心,问道:“镖局究竟有无私藏杀害花知微的凶手?”

  莫远歌立时结舌,他不能说有,因为那时江千夜已经离开镖局;更不能回答没有,因为江千夜的确到过镖局。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赵明镜叹了一声:“唉……无论谁问,你都该一口咬定,镖局没有私藏任何人。”

  莫远歌望着高高在上的老人,目光坚定抱拳道:“是,鸿安镖局从没私藏任何人。”

  赵明镜右手轻抬,宋皎月立即上前将她扶起。众人这才发现,这坐得笔直的老人已经连起身都困难,如秋风中被人摘了果实的老藤蔓,一手拄拐,一手搀着女儿,方可颤颤巍巍起身。

  她缓缓走到江千夜面前,伸手轻抚他颅顶:“便是为了你这小鬼吧。”

  赵明镜乃武道巅峰的逍遥境高手,不动声色,全身却散发着慑人的气场,不怒自威,江千夜不由得瑟瑟发抖,低垂着头:“晚辈……江千夜,拜见赵掌门。”

  他一低头,赵明镜便看不见那张脸了。赵明镜皱眉:“抬头,让老身仔细瞧瞧。”

  江千夜抬头,只与那双凛若冰霜的眼睛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不敢再看她。

  赵明镜仔细打量着那张清瘦的脸,忽然冷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天阙城和烂柯门脏心烂肺的结合,竟也能生出人模狗样的东西。”

  江千夜血一下冲上脑子,却又不敢顶撞她,只得低头,双拳紧握。莫远歌见他脸色猛地红了,连忙道:“赵掌门,稚子无辜。”

  赵明镜神色归于平静,缓缓道:“若非如此,老身岂容他活到现在。”她目光从江千夜身上移到莫远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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