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41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善棋者,筹谋睿智。无声无息起硝烟,黑白参差云雨颠。凝目搜囊巧谋略,全神贯注暗周旋。山穷水尽无舟舸,路转峰回别样天。方寸之间人世梦,三思落子亦欣然。——烂柯门(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建安十六年四月初一,宜动土、祭祀、安葬,忌开业、嫁娶。

  酉时,一百零八位高僧齐齐念葬经,莫远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江千夜在众弟子中间跟着跪拜。辰时,宋青梅灵柩将准时起灵,前往灵山下葬。

  “我的儿啊……”一声苍老嘶哑的哭喊,赵明镜身着黑衣,被两名弟子抬着,只喊了一声便瘫倒在椅子里,只剩绝望的微喘。

  “娘……”宋皎月站在她身边,红着眼睛用手给她顺气,“不让您来您非要来。”

  赵明镜奄奄一息,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着那黑漆漆的棺木:“扶我过去……再看她最后一眼……”

  莫远歌兄妹连忙到赵明镜身边跪下,双手举过头顶伸手搀扶她。“娘,您慢点。”宋皎月连忙帮着搀扶赵明镜。

  赵明镜在三人的帮助下缓缓站起,一步一颤往棺木前挪动。她眼睛已然浑浊,苍老的面容刻画摧心肝的丧女之痛。短短的几步路,用尽了老母亲所有的力气。布满皱纹的手刚扶到冰冷的棺木上,再也撑不住,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赵掌门……娘不愿看见您伤心……”莫远歌隐忍悲痛,跪在地上用肩背撑着赵明镜,手臂用力托着她干瘦的身躯不倒。

  赵明镜似听进去了,用力攀着棺木,又撑住了身躯。棺内,宋青梅安详地躺着,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

  “儿啊……你如此狠心……”赵明镜声音微弱,生命都被悲痛抽走了一般,颤颤巍巍伸手轻轻抚摸女儿冰冷的脸颊,“你把娘的心也剜走了……”悲痛难自抑,终于哭出声来,呼天抢地,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天地同悲。

  忽然,哭声戛然而止,只见她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

  “赵掌门!”

  “外祖母……”

  众人惊慌失措地围了上去……

  而此时桐子城中,以云章书院为首的理侠司众人正集结各路江湖人士,浩浩荡荡的队伍往烂柯门而去。

  烂柯门立派数百年,开山祖师为棋坛圣手,其曰:黑白论道,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从棋局中悟出烂柯阵法和指法功夫,棋子为攻,阵法据守,让烂柯门立派以来便成为名誉一方的名门大派。

  不过,今日烂柯门百年来从未被外人踏破的汉河无极阵却破了。方天瑜代替风闻征出面主理此事,却将武帝彻查烂柯门的信物径直交给了十二帮派。以清安帮帮主周雄为首的十二帮派手持武帝信物砸开烂柯山门,在烂柯弟子瞋目切齿的注视下,耀武扬威地拿出信物,命他们关闭阵法。

  烂柯门弟子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跪在山门两旁,眼睁睁地看着十二帮派的乌合之众从山门鱼贯而入。

  云章书院和危柱山的人走在最后,方天瑜和梁溪亭并排而行。

  方天瑜走到一个身着高级弟子服的烂柯弟子面前,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起:“烂柯门与云章楼脉脉相通,同气连枝,我今日也是无奈奉旨行事。小兄弟莫怪罪,起来吧。”

  那弟子本一脸愤慨,见方天瑜竟纡尊降贵给自己解释,受宠若惊地顺着方天瑜的搀扶起身,抱拳道:“方先生德高望重高风亮节,在下不敢。”

  方天瑜微微一笑,转身朝里走去。

  梁奚亭走在他身边,笑盈盈地道:“兄长真乃面面俱圆,小弟今日又受教了。”

  方天瑜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行了,臭小子你就笑话我吧。”

  梁奚亭“嘿嘿”一笑,追上去巴巴地道:“真没有,兄长知我少年失祜,做人做事都没人教,虽做了掌门,还是要靠二师兄教导,但他太忙没空教我。因此,江湖中人总笑话我是个不成器的掌门。”

  方天瑜停住了脚,侧身看着梁奚亭。他今日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衫,手上拿着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笛,莫说与服侍华丽的烂柯弟子比,就是与自己身后穿着普通的弟子一比,这身也显得寒酸,与掌门身份着实不匹配。

  他巴巴追上来,笑得真诚,嘴上又叫得亲热,方天瑜久为人师,打心里喜欢这样的人。微微一笑,伸手揽住梁溪亭肩膀,一边往里走一边叮嘱:“清秋,愚兄长你几岁,便忝以兄长自居。愚兄知危柱山与烂柯门仇深似海,但还是劝你一句,君子当冰壑玉壶,莫让尘埃粘了身。脏事让他们去做吧,你与愚兄看着就好。”

  梁奚亭连连点头:“多谢兄长提点,兄长肯赐教,小弟铭感五内。”

  十二帮派的人进了山门,犹如耗子掉进米缸,对烂柯门钱财和武功秘籍的渴望,顿时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之前勉强维持的队伍瞬间化为乌有。乌合之众鱼贯而入,打着执行皇上圣旨的幌子,不管前厅内院,见屋就进,见钱就抢,见人就打,吓得侍女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烂柯门的弟子被十二帮派的人赶到一处集中看管。烂柯门弟子平日高高在上,如今被他们瞧不起的下三滥拿着鸡毛当令箭,皆是怒容满面,站在原地不敢反抗。

  “老子今日可是奉旨行事,你们若是识相,老子便在皇上面前替你们说说好话。若是不识相,老子可要先斩后奏,杀光你们这群狗日的!”周雄耀武扬威地扛着砍刀,腰上别着明晃晃的御赐令牌,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

  梁奚亭和方天瑜站在正气堂前听周雄给烂柯门弟子训话,两人相视一笑。“贤弟,花门主就在正气堂里,你要进去吗?”方天瑜问道。

  “自然是要进去的。”梁奚亭望着“正气堂”三字,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自当年危柱山一别,小弟也有十六年没见花门主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愚兄理解。”方天瑜拍拍他的肩膀,“但清秋你切记,圣上谕旨只是查宋女侠被害一事,且如今成立了理侠司,愚兄替师父执副司长事,便不允许出现无故打杀的事。”

  梁奚亭眼中杀机一闪而过,笑眯眯地看着方天瑜:“兄长说什么呢,小弟岂是这么不懂事的人。”他收了笑容,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坏了!玉姐姐也在烂柯门,可千万不能让这帮下三滥不分青红皂白冲撞玉姐姐!”说着就要往前冲。

  方天瑜一把拉住他,微微一笑:“我早先让弟子去捞月阁了,莫忧心。”

  梁奚亭擦了下额头的汗:“如此就好……玉姐姐若出了事,我可怎么向二师兄交代。”

  此时,柏君远远跑来:“师父,文师叔到了。”

  梁奚亭回头,文恋双带着弟子急匆匆地赶过来:“掌门师兄。”

  “五师妹,事情办妥了么?”粱奚亭用眼神暗示她,一语双关地问道。

  “妥了。”文恋双会意,“快马加鞭,定能在落日前将赗赠①送到妙染坊。”

  “如此便好。”梁奚亭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宋女侠今日出殡,我本该前去,但理侠司有任务。温如和赵掌门无法前来,我必须代他们行理侠司之责。好在有灵蕴兄长主持,我才能忙里偷闲两头兼顾。”

  方天瑜莞尔一笑,没说话。

  辰时,莫远歌摔了丧盆,一手执绋,十六个精壮的汉子抬起灵柩,缓缓走出长生殿。僧侣和妙染弟子紧随其后,挽柩者唱着挽歌,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往灵山而去。

  赵明镜伤心过度晕厥了,宋皎月送她回纵横妙趣,便没跟出来。江千夜低着头跟在妙染弟子中间缓缓前行,时不时看一眼走在最前面的莫远歌,满心担忧。

  若非莫远歌把自己带回鸿安镖局,他们母子就不会吵架,宋青梅就不会死,以莫远歌重情重义的性子,只怕要悔恨终身。

  斯人已逝,江千夜自是对她心怀愧疚,可他对莫远歌更是愧疚加倍。若不是为了自己,他现在还是孝顺的莫镖头,没有顶撞过对他恩重如山的养母,没有因他的一意孤行害得养母丧命。

  看着披麻戴孝的莫远歌,江千夜心里堵得慌,从未想到会亏欠一个人至此,从天阙城到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的亏欠和恩情,积少成多。细数起来,这些亏欠和恩情堆积起来,竟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为奴为婢都无法还清。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江千夜从来不信。可此刻听着僧侣诵经声,他却害怕了。

  “江星河,我且问你,万一梁奚亭舅甥死了,你有办法靠自己复仇吗?黑衣人的质问突然在江千夜脑中回荡。

  比起自己报不了仇,他更怕那人的话应验,怕自己还没报恩,莫远歌就死了……

  “呸呸呸!远哥长命百岁,怎会死?”江千夜在心中暗骂自己,“冷水饭吃多了,脑子撑坏了!”

  虽是胡思乱想,但经历别人的生死,参悟自己的人生。从此刻起,江千夜决定好好思考如何待莫远歌,才能不让自己留遗憾。

  灵山是妙染坊圣地,葬着历代掌门。因妙染弟子多是无家可归的寡妇,上一代掌门便恩赐,所有家中无亲人的妙染弟子故去后皆可葬入灵山。

  赵明镜早先有言:先夫宋春堂乃孤儿,又早早故去,一人在灵山甚是孤独,便让青梅去陪她父亲,葬在她父亲身边。

  灵柩停在宋春堂墓旁,墓圹早已掘好,灵柩下放,黄泥黑棺,一代女侠,终被一抔黄土掩埋。

  随后的掩土成堆,孝子贤孙跪在墓前祭祀烧纸,哭声震天。

  莫远歌头上孝布宽大,跪在后面的江千夜看不见他的头脸,只能凭身形辨认。只见他起身将哭杖和引魂幡插在坟头,又跪下继续烧纸。

  江千夜十分担心他,可始终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他很想跪到莫远歌身边去,但自己是外人,没资格跪在最前面,只得伸长了脖子一边叩拜一边关注着那边。

  作者有话说:

  注:

  ①赗赠:因助办丧事而赠送财物。

第49章 落子定乾坤

  梁奚亭与方天瑜在正气堂外站了许久,看着十二帮派的人进进出出,并没上前阻止。

  “兄长,都两个时辰了,差不多了吧?”梁奚亭抬眼望着西落的太阳,不想拖到晚上。

  “嗯。”方天瑜背着手,“走。”

  两人并肩而行,弟子们跟在身后,整齐地往正气堂内走。正气堂已经被抢光了,连墙上的字画都被人摘完,桌椅横倒,一片狼藉,十二帮派的弟子还在里面搜罗。

  梁奚亭心脏“砰砰”直跳,复仇的强烈快感冲得四肢轻微颤抖,宽大的衣袖中双拳紧握,鹰一般的眼睛四处搜寻那人的身影。

  十六年的卧薪尝胆,日日恨不得将那人食肉寝皮,一朝得偿,畅快万分!

  “狗贼你敢!”

  “周雄,老子杀了你!”

  前方屏风后突然传来众人的怒骂声,中间夹杂着周雄刺耳的狂笑:“哈哈哈,花白露狗贼,你也有今天!”

  里面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之事,两人加快脚步绕过屏风,眼前的一幕让人惊掉下巴:

  花白露跪在地上,双臂被麻绳捆着,不甘地低着头颅,肩头被周雄踩着。周雄一手持着明晃晃的御令,一手掏出裤裆内之物,正往花白露头上撒尿。微黄腥臭的尿液顺着花白露蓬乱的白发流下,流得满头满脸。

  花白露的弟子们被清安帮的人捆成一堆,冲着侮辱他们门主的人怒骂哭喊,目眦欲裂。堂堂烂柯门门主,竟然被欺辱至此!当真叫人唏嘘感叹!

  “住手!”方天瑜大惊失色,方正不苟的老学究哪见得这情形,气得发抖,手上戒尺“嗖”如离弦之飞过去“啪”打到周雄胳膊上,径直将周雄打得倒地不起,黑黢黢的腌臜之物还挂在裤裆外,捂着胳膊哭爹喊娘满地滚。

  方天瑜连忙过去搀扶花白露:“明公快起来,这些畜生欺人太甚,晚辈来晚了。”他皱着眉,满脸心痛之色,手沾到尿液也没露出丝毫嫌弃。若非梁奚亭一直与他候在门外,几乎都要被他真诚打动。

  花白露执拗地跪着,任凭方天瑜怎么拉,就是不起,头脸腥臭,脸几乎触及地面,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冷笑,犹如地狱幽鬼,让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清安帮弟子不敢与方天瑜争执,连忙将周雄拖到一边,七手八脚给他穿裤子。

  方天瑜见花白露不肯起,只得将他身上绳索解了,转身对清安帮弟子道:“你们这群混账东西,里侠司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我们是来查案,不是来抄家的。”他指着捆在一起的烂柯门弟子道,“去把人给我放了。”

  那群乌合之众十分惧怕这位老学究,手忙脚乱过去给烂柯门弟子解绳索。烂柯门众弟子怒不可遏地盯着清安帮弟子,眼睛似要冒火。若非方天瑜镇着,双方立时就要打起来。

  “不才替师父行使里侠司副司长职务,自当秉公任直,不带私心。”方天瑜背手踱步,“清安帮处事不当,闹出此等不堪之事,里侠司不能坐视不理。”

  “人凤,把这些闹事之徒带出去。”方天瑜对身后一名白衣弟子道,“吩咐下去,为师要在演武场设庭处理宋青梅女侠被害及清安帮闹事这两件案子。”

  “是。”人凤带人赶着两派相互怒视的弟子,往正气堂外演武场走去。

  “明公,晚辈奉皇上旨意前来查案,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明公包涵。”方天瑜不管花白露是不是听见了,对他一抱拳,转身出门。

  外人都走了,梁奚亭冷笑,是时候新仇旧恨一并算了,看着失了神智花白露,双眼尽是杀气。暗暗咬牙,强行压下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深呼吸一口,缓缓睁眼,眼中杀气已经很好地掩藏起来。

  “花门主,别来无恙。”梁奚亭走到花白露面前,洁白的靴子正对着花白露肮脏腥臭的头颅。

  花白露脸上僵着冷笑,缓缓抬头,视线从那双白靴沿着修长的双腿缓缓而上,目光定格在梁奚亭脸上。

  当年那个跪在他脚下痛哭哀求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你是谁?”花白露仰望着他,似老糊涂一般,双眼尽是茫然。

  梁奚亭怒火中烧,他怎么可以糊涂!报仇之际,怎能允许他糊涂!他缓缓蹲下,狞笑着平视眼前那张臭不可闻的老脸,不带丝毫怒气,甚至有些许柔和:“我啊,危柱山掌门梁奚亭。拜你所赐,我活到了今天。”

  花白露眼中的雾气一散而光,紧盯着眼前人,似突然回魂般坐起,下意识地用手捋了下脸颊上的乱发,冷声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梁奚亭,要落井下石就快些!”

  “哈哈哈……花门主终于醒了。”梁奚亭哈哈大笑,站起来狠厉地看着他,“你也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花门主欺我年幼无依时,是否也想过此话?报仇嘛,不着急,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花白露稳了心神,竟努力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整理仪容,冷声道:“当年你摇尾乞怜,跪求我饶你一命,我便没杀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还辜恩背义,真乃寡廉鲜耻的小人!”

  听到这番话,梁奚亭气笑了,转身看着他,眼中杀气益盛:“果然是逍遥境的绝顶高手,花门主颠倒黑白的脸皮功夫也到逍遥境了吧?你权欲熏心,辜恩背义,污蔑我大师兄偷你烂柯门秘籍,毁我危柱山;为巴结天阙城,把女儿嫁给城主,又六亲不认,杀女卖孙,恬不知耻!如此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他步步紧逼,俯视着佝偻的花白露:“如今报应不爽,烂柯门声名狼藉。花门主,被人尿在头上的滋味如何?”盈盈一笑,起身道,“花门主,你可要长命百岁,好好看着你的门人、子女一个个死去!看着烂柯门是如何被人踩在脚下,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花白露忽然捧腹而笑,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撑着椅子支撑自己不倒下去:“梁奚亭,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有本事杀了我啊!你自作聪明,成立里侠司固然束缚了我,你又如何能在理侠司的规矩下堂而皇之地报复我?哈哈哈……作茧自缚,愚蠢!”

上一篇:杀人红尘中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