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95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他似笑非笑盯着柳榭卿煞白的脸,抱着胳膊道:“古之成大事者,要么有超世脱俗之才,要么有坚韧不拔之志,可不是吸他人之才志补自己之缺失,靠踩着无辜者的尸堆爬上巅峰。”他寒声道,“若有之,必为妖邪魔头,我侠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柳榭卿被梁奚亭一番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柳家一门忠烈,到自己这里,尽管知道武帝杀孽深重,可忠臣良将乃家训,自己即便有心可怜他们,又如何能做背宗忘祖之徒?

  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盯着地上草木,正义和家训来来回回在心中斗争。

  “这事你就别管了。”梁奚亭看出他的为难,将水壶收起,“想必此时温如重回镖局的消息已经传到萧景明耳中。这是天阙城、鸿安镖局与他的仇恨,你若是个聪明人,便该保全你柳家的名声。”

  他翻身上马,对柳榭卿道:“柳兄,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止大厦将倾。萧景明那些肮脏过往终将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要不要陪着他遗臭万年,你自行斟酌。”说完一夹马腹,往山下疾驰而去。

  柳榭卿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比纠结:如今莫远歌死而复生,带着当年的真相重返人间,双方一交锋武帝便输了,因为天阙城和玉皿的真相一旦暴露于天光之下,武帝就万劫不复了。

  可此时自己即便回他身边,又能改变什么呢?总不能昧着良心去把梁奚亭舅甥杀了吧?能不能杀,杀不杀得了都是问题。

  柳榭卿愁容满面,抬头望天,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眼看太阳快落山,山中气温渐低,柳榭卿手脚淤青下去了些。抬眼看着西边红云,柳榭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还是要回京一趟。或许真如梁奚亭所说,他已然收到莫远歌重回镖局的消息,但自己也要亲口跟他说一声。可那之后呢?何去何从?

  “唉……”柳榭卿轻叹,忽而有些羡慕风无忧,“常乐才是聪明人,早早便躲着他,剧变将至,不至像我这般进退维谷。”柳榭卿形单影只,身形落寞,缓缓下了山。

第126章 失智喊生魂

  长青山深处有一个狭长型的湖泊,因湖水清澈见底,得名清影湖。湖边一大片野花,微风拂来花影摇曳,清透芬芳。大雨方歇,此时只见清风弄花浪,绿波摇翠莲,静谧中透着缱绻。

  月半圆,柔和清辉照得湖面波光点点,俏丽繁枝上水珠剔透,并颈鸳鸯依偎而眠。蛙鸣伴着虫声,吱吱呀呀,待人一走近,忽而“噗通”跳入水中,惊起圈圈涟漪。

  莫远歌就着冷沁的湖水洗净了一身尘土,清洗了胸口伤处血迹。自习了天阙密卷后,身体自愈能力比普通人强上许多,只要不是致命的伤,皆可不药而愈。伤处以白布包扎。小心翼翼地穿上衣衫,抬头望着远处野花丛中的一人一马,莫远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毛球丝毫不知何为怜香惜玉,惬意地啃食着满地野花,连头都没抬一下。江千夜仰面躺在马背上,睡得安稳。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恰似蒙上一层的柔和的光晕,更显俊美无双。青白的外袍在马背上散开来,飘逸地随风轻摆,满头青丝飞舞,似谪仙般缥缈。

  莫远歌穿好衣衫,踩着湿漉漉的草地来到毛球身边,翻身上马,将江千夜抱在怀里,一夹马腹,毛球便撒欢地在山间奔跑。

  主人回来了,毛球满心欢喜。犹如穿梭在山林间的白色精灵,很快就将沿路的树木抛到身后。

  颠簸之间,江千夜眉头轻蹙,似要醒来。莫远歌见状立即喝住毛球:“吁~”虽无鞍鞯,毛球却听话地应声而立,四蹄紧急刹住,在泥泞的路上刹出四道划痕。

  莫远歌温柔凝视着怀中人,一刻也不舍得挪开。江千夜拧着眉毛,头轻靠在莫远歌胳膊,眼皮下眼珠轻转,眼看就要睁眼。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犹如抱着最心爱的珍宝,轻言细语,温柔如水。温暖的指腹摩挲着他有些微冷的脸颊,触手绝美的肉感惹得莫远歌浑身一阵战栗。太想他了,想得挖心掏肺、牵肠挂肚地疼。

  这人真真实实在自己怀里,无论是疯是傻,是痴是癫,都是自己用半生冰潭玉缠身之苦,数次九死一生,排除千难万险从地狱里拉回来的小可怜,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星河,回家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脸颊,抚上那双淡色的唇,终于感到些许温润的气息。莫远歌眼尖,一下看到他长发中夹杂的银丝,心头某处像是被重重一击,顿时刺痛起来:入骨相思催人老,星河不过才二十有二,竟生了些许白发。

  毛球缓步前行,马背上晃晃悠悠,江千夜终于醒了。他双眼微微开了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脸,挂满了关切。逍遥境高手的直觉告诉他,没有危险。于是俊秀的双眼又睁开了些,眼神茫然、空洞、呆滞,似透过莫远歌的脸在看别处。

  见他睁眼却一动不动,莫远歌急切地将他扶起来跨坐在马背上,与自己面对面。双手将他搂进怀里,两人的脸一时间贴得极近。

  四目相对,一个满眼关切,相思与担忧快要溢出眼睛;令一个却茫然呆滞,双眼无神,木然看着莫远歌,似不认得这人。

  老人说,若失了魂魄,便要喊魂。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一遍遍重复着,哽咽着。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又心酸,紧紧将他拥入怀中用力抱着,感受着怀中人柔软的身躯,满心凄苦瞬间爆发。

  自古最是痴情苦,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坠崖,这锥心切骨之痛世间几人能承受?自己这两年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浑然不知相思苦。可江千夜却时时刻刻都在受折磨,承受着永远失去挚爱的刻骨之痛。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脸埋在他脖颈间哽咽着,浑身颤抖。怀中人无动于衷,跟木头人一般任由他摆弄,一脸木然地靠在他肩头。

  莫远歌温热的身躯紧紧抱着他,暖着他,声声唤着:

  “星河,回家了。”

  “星河,回家了。”

  “星河,回家了。”

  ……

  “星河,我是远哥,我回来了。你想我不想?远哥好想你啊~想得日日夜夜睡不着。睁眼是你,闭眼是你,梦里是你,梦醒还是你。”莫远歌抱着他,手轻轻拍着他背,如哄孩子般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一直想~我的星河眼睁睁看着远哥坠崖,该有多伤心?会不会哭得撕心裂肺?”

  “我好心急,急着回来告诉你,远哥没死……可我回不来,我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一直在想,等我伤好那天,我一定第一时间飞奔来见你……”

  “可舅父为我付出那么多,他那么想回危柱山……我只得强压渴望,先送他回去……对不起,远哥来晚了……”

  “我一遍遍幻想着,我们见面时,你激动地扑到我怀里又哭又笑,……我就这么抱着你,任你哭闹捶打……任你咬我发泄……”

  “可是星河,你怎么不会哭了呢?”

  “远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说着说着便哽咽了,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江千夜背部的衣衫。

  “星河~你应我一声。”莫远歌双手捧着他脸颊,泪眼朦胧地凝望着他,那双眼睛也凝望着他,却没有光,无悲无喜,犹如木偶。

  “没关系~”莫远歌抹了一把泪,强颜欢笑,凑上去在他额头吻了下去。这一吻,温热的唇触及他冰冷的额头,似被电流穿胸而过,那触感当真直戳心肝。积攒了多日的相思之情汹涌而出,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冲得他头一阵阵发晕。他知道自己激动过度或许又要晕厥,当即连忙松开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冷沁的空气被吸到肺里,闭上眼睛强行压下心头那股汹涌澎湃,半晌之后,头晕目眩的感觉才稍稍下去了一些。疲惫地靠在江千夜肩上,狼狈不堪地喘息着。在这夜深人静的密林里,他终于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满脸是汗,倚在江千夜肩头苦笑:“你看,远哥真没用……真没用……”

  这一生,从来身不由已。年少失祜,明明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猝不及防就被推上复仇之路。小小年纪被迫学会看人眼色,学会隐忍,学会抑制,不可忤逆不孝,不可软弱后退,不可辜负期待。

  半生过去,却还在磕磕绊绊,疲于奔命。想成长强大,却被人害得病痛缠身;想报仇雪恨,却被人利用,九死一生几乎丧命。想护住的人,非死即疯,一个都没护住。

  “我这一生,真悲哀……若非还有一个你,我宁愿葬身断魂崖,再不回这操蛋的人世间……”悲从中来,仰头闭目,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

  寒夜料峭,吹着冷风,抱着疯癫的爱人,悲伤如洪水猛兽,怎么也压制不住。莫远歌虚弱地闭上眼睛,紧紧将江千夜拥入怀中,任由毛球信步而走。天亮后,又要做回那个稳重睿智的总镖头,做回让孩子们的主心骨,不可堕怠不可懦弱。

  若是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走到天荒地老,该多好。

  毛球慢慢悠悠地走着,快天亮时才走到罗衣镇后山。抬眼看着渐露红晕的天边,莫远歌低头看着怀中人,满眼怜爱:“星河,跟着远哥,我们回家了。”

  后半夜,江千夜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直到此时都没醒的迹象。他睡得十分安稳,即便不认得莫远歌了,但身体的记忆仍在。从两年前雪狼山那晚开始,只要进入这个温暖的怀抱,便到了世上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可以放下全部戒备,全身心地疗伤,修补自己。

  约莫是觉得莫远歌吵到了自己,他砸了砸嘴,舒适地把头往莫远歌胸口挪了下,继续睡。

  见他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莫远歌嘴角忍不住上翘。还好有他暖着自己,这世道再乱,只要有他,莫远歌就还有斗志。与天斗,与地斗,与那人上人的天子斗,至死方休。

  轻夹马腹,毛球似也怕蹄声吵醒江千夜,蹑手蹑脚往山下而去。

  “星河,莫贪玩,跟上远哥,我们回家了。”

  天蒙蒙亮,鸿安镖局的大门便开了,赵满仓带着三个孩子在大门口扫洒。四人分工合作,干劲十足,将破败的镖局门前打扫得纤尘不染。

  “满仓,这下该有生意了吧?”一个孩子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仰头问他,“我们每日打扫得这般干净整洁,客人应该会上门吧?”

  赵满仓绿豆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眺望着远处,思忖片刻沉声道:“难说。”随即又豁然一笑,“那又如何?就算没有生意,我们还是要认真练功。师父说了,不可堕怠。”

  “嗯!”孩子认真点头,“我最听莫大的话。”

  “我们也是。”孩子们立即附和。

  “走,回去吃早点,然后练功!”赵满仓微微一笑,利落地转身,矫捷地往镖局内跑跳而去。孩子们欢呼雀跃,跟着他猴跳着进了门。

  作者有话说:

  再不与他分开了

第127章 恰似故人归

  耀眼的太阳刚露出一丝光线,毛球答答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耀武扬威地站在镖局门口,冲着路过拉马车的驽马喷响鼻,骄傲地甩着头颅,雪白的鬃毛随风飞舞。

  莫远歌抱着江千夜下了马,冲毛球使了个眼色。毛球便趾高气昂地自己从侧门回马厩去。

  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殷勤地冲莫远歌打招呼:“莫镖头,好久不见啊~”见他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子,关切地问道,“哟,这是怎么了?”

  是镇上的街坊。莫远歌冲着马车微微一笑,点头应道:“程伯早。”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人,羞赧一笑,“他身子不适。”

  “那可不敢耽搁,莫镖头你快去寻大夫。”老者关切地道。

  “嗯。”莫远歌回以感激一笑,抱着江千夜大步走向大铁门。大铁门重新补了漆,尚且透着浓重油漆味。

  抬头望着打扫一新的匾额,心中感慨万千,莫远歌低声对怀中人道:“星河,我们回家了。”

  尚未腾出一只手敲门,大铁门便“吱呀”从里面开了。赵满仓推开门,没料到师父正抱着“师娘”站在门口,惊得手中准备挂大门口的红绸一下掉地。

  “师父!”他满脸堆笑,化身摇尾犬,殷勤地把师父迎进门,“您总算回来了!家里来客了!”

  “谁来了?”莫远歌抱着江千夜踏进门,朝内院走去。

  赵满仓小跑着跟上师父:“梁掌门来了,还有一位,听梁掌门叫他二师兄,应该是雅颂先生风无明。”

  莫远歌一下站住:风无明终于回来了!两年前他去南海寻代替火曜石的药,一去便是杳无音讯。如今沧海已桑田,江湖巨变,自己也再不需要那药了,他才回来。

  莫远歌心中苦笑:果然是个不合时宜之人。

  不过他乃不输太医令的杏林圣手,说不定能医治好江千夜。念及此,莫远歌加快脚步,快步走过垂花门,一进后院便见梁奚亭和风无明站在院中,两人说着什么。

  一见莫远歌以及他怀中人,两人立即停止了攀谈。梁奚亭脸色一下暗沉下来,夹杂着些许不自在;风无明却神色自若,泰然望着二人。

  “舅父。”莫远歌装没看到梁奚亭脸上的尴尬,冲他微微一笑,转头对风无明颔首,“雅颂先生。”

  与两年前比,风无明明显苍老了,也黑了不少,想来南海的风也不那么和煦。这两年为了寻那穿心草,他定吃了不少苦头。虽然面目苍老,但他依旧如往日般从容柔和。一双慈蔼的眼上下打量着莫远歌,莞尔一笑:“莫镖头因祸得福,我这一趟不算白跑。”

  “二师兄……”梁奚亭感激他为莫远歌如此劳累奔波,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对莫远歌道,“温如你看,二师兄寻遍南海,几次差点葬身深海,终于为你寻得穿心草……这份恩德,你需牢记。”

  风无明微微一笑:“掌门言重了。”关切地对莫远歌道,“莫镖头先把人送回屋里,待我为他诊脉。”

  莫远歌感激地冲他点头,抱着江千夜回了屋。屋中,江千夜躺在床上睡得香甜,风无明一手捻须,一手为江千夜把脉。他闭着眼,眉头紧皱,半晌没说话。

  莫远歌担心江千夜病情,望着风无明随即又紧张地盯着江千夜,满脸担忧。梁奚亭怕打扰风无明,轻轻拉了一下莫远歌衣袖,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两人走到院中大树下,梁奚亭上下打量着莫远歌,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担心他身体没复原,嘴上却忍不住责备:“你跑什么?伤好了没?”

  莫远歌低头小声道:“无碍。只是见他这样,心头……实在不是滋味。”

  他低垂着头,神情落寞,看得梁奚亭一阵不忍。叹了口气轻拍他肩,轻声道:“我何尝不是。尤其得知他为给你复仇,竟将柳榭卿骗到那山洞里,试图引武帝来……”

  “什么?!”莫远歌惊诧地抬头。

  “唉……”梁奚亭叹息一声,将他走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他得了谵妄之症,时好时坏,布置那满洞的陷阱,不知花了多大的精力和功夫……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梁奚亭拍了拍莫远歌肩头,神情落寞,“舅父往日阻拦你们,以后不会了。我只希望能早日治好他,你们俩一直好好的,便别无所求了。”

  “嗯。”听着梁奚亭的话,心头如有钢针扎着,喉头哽得发痛,多余的话再说不出口,红着眼睛抬头勉强对梁奚亭一笑,“多谢舅父成全。”

  见他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么一个大男人,竟凄然至此。梁奚亭难过地抬头望天,以防落泪。原本想给他寻个良配,好好生几个孩子,将镖局的血脉延续下去。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梁奚亭想通了。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与他患难相交同生共死,怎么拆也拆不散的人,世间千万人再难遇一个,是男是女又何妨?

  “这本手札托付给舅父。”莫远歌从怀中取出邬先生给的手札,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梁奚亭,“劳烦舅父通知他们家人。”

  梁奚亭接过手札,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收起哀戚之心,报以莫远歌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交给舅父。此事势必在北梁朝野造成舆谔潮,逼萧景明回应。”

  “如此正好。”莫远歌热切望着梁奚亭,“舅父且准备,我先去会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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