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22章

作者:baicaitang 标签: 古代架空

  要找寻它,就像在黑夜中找寻影子。

  如今好不容易露出一截尾巴,不如放纵这条尾巴更长,而不是惊动它,让它再次杳无声息。

  二来李景会如何对待章家?

  章家表面已与为帝不喜的东宫与卫家划清界限,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付诸流水不说,连章家也倒下,太子日后有个万一,便再无人替他求情。

  由此一来,除非江山易主,李景式微,否则这一切将永不见光。

  为避免风吹草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只能做一个好人。

  但眼下有一个时机,能在不引浮玉坊警戒的情况下将周渐学困住,既能替太子报仇,又可从他口中问出真相。

  这个时机就是章珞与周渐学的婚事。

  旁人以为章璎痴恋章珞,这才强辱嫡姐,于是他不满嫡姐另嫁他人,前来婚事寻仇,将情敌推入塘中溺死似乎顺理成章。

  章璎就此认罪,承认周渐学死于与他的口角争执而不是刺杀太子的秘密被发现,如此一来既不会惊动浮玉坊,又能让周渐学在众人的视线中销声匿迹。

  当日周府新婚夫妻拜堂成亲,新郎刚刚接回新娘,牵着新娘的手从桥上过,桥下有一方水池,足够让一个成年男子在其中翻起巨大的水花。

  章璎将周渐学推入深潭。

  潭下有人偷梁换柱,周渐学在众人惊乱中被运走,留下一具面目全非,与之衣着相似的浮尸。

  而被带入章家地牢严刑拷打的周渐学只交代了章珞被侮辱的真相。

  原来周渐学垂涎章珞已久,设下一石二鸟之计后竟然亲自易容作章璎的模样糟蹋章珞,后来装模作样求娶,竟还存着抱得美人归的心思。但关于浮玉坊诸事他只字不提,一口咬碎毒药。

  章荣海将周渐学的尸体挫骨扬灰,恶人最终以尸骨无存的方式迎来恶果,无辜者却为之经历一场几乎被斩的牢狱之灾。

  章荣海替太子报了仇,却没有得到浮玉坊的任何信息,但好在章璎的罪名已经坐实,若判死罪,再以宫刑替,便能借机将人送入宫中,浮玉坊与皇宫颇有渊源,章璎入宫必能找出相关线索。

  章璎入宫还有一个原因。

  得到宫中的布防图,尽快帮助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黎民有救,而浮玉坊再要对他下手便比以往更难,到时新君与北辽再续和盟,浮玉坊颠覆中原的计谋便不能得逞,再杀李徵已经无用。

  李景身边高手多如牛毛,安插到他身边的探子都死了,章璎有足够的理由不让李景生半分疑心地走到他身边。

  这个孩子聪明机警,又身负武艺,生一副李景迟早会注意到的相貌,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非章璎已经不能人道,章荣海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章璎所经一切命运,自他救下太子之时原来已初见端倪。

  章荣海的目的是保住太子性命,扶持太子登基,将浮玉坊连根拔起,使阴阳剑法重归皇室制衡北辽。

  倘若天下太平,他殚精竭虑,虽死无憾也。

  周渐学唱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到底章荣海技高一筹,顺水推舟,反将一军,误了卿卿性命。

  为了天下百姓,别说女儿的半生,义子的名声,章荣海自己的命也可拱手相送。

第43章

  救下太子成为因,后来入宫成为果。

  若早知因果,是否后悔?

  他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

  章璎平静接受义父对他人生的安排。

  本应入江湖,最后入宫门。

  他该是一名侠客,而不是一个阉宦。

  章荣海从南方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后,带他出去密谈一夜。

  章璎始终记得那一日暴雨过后,空气湿润,泥土清香。

  他与章荣海坐着漆红的轿子于深夜中渐行渐远,直到两旁皆是哀嚎之音。

  “你看路边的乞丐,他们有的还是孩子,有的已年近花甲。一场暴雨倾塌他们的屋顶。”

  软轿前行至一破落门户,一盏白色的灯笼高高挂起。

  “这家的男人用五岁的女儿从邻居家给自己换两斗米,但他还是饿死了,死前自己给自己挂了白灯,便有人会来收尸。”

  越往前走,所见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这是一户农家,他的三个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如今一场暴雨,他的庄稼没有收成,只能每日吃草根树皮。”

  章璎仰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章荣海幽幽的叹息声传来,“这是长安城不为人知的地狱。”

  章璎倒抽一口冷气。

  “明礼,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边关百姓又过的什么日子?纵然与北辽通商,钱财又入什么人的口袋?我们的皇帝不如辽人的皇帝,我们的子民不如辽人的子民,羔羊将来拿什么与狼群拼杀?”

  章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平日不见,便以为比当年要好。”

  章荣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西河爆发的疫情?若非百姓饥不择食,靠掘野鼠分食而保命,又怎会有这样的疫情发生?根源不治,便还有下次,那时候哪里再来一个神医?你平日不见,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章璎神情如梦初醒。

  他当年得见疾苦,是因为他是花翁怀里的乞丐。

  他后来不见疾苦,是因为他是章荣海的义子。

  官员风花雪月,民间易子而食,原来生而为人,情感未必相通。

  “北辽和盟到期,辽帝又怎会与如今的李景签下和盟?为父不忍见高祖大业毁于一旦。”

  章璎隔着漆红轿帘,看向一双双枯树枝般的手与干涸的眼睛,仿佛被抽干生气。

  他出身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忘了本?

  章荣海半生高官厚禄,却能如此体恤民生,章璎自觉十万分不及之。

  “明礼,身可以残疾,心不能残疾。你以为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苟活?你以为章珞失节便是苟活?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数万万的百姓每一日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那才是在苟活。你莫怪我狠心,若能换来天下太平,无论是牺牲任何人父亲都在所不惜。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章璎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却背脊笔直的义父,在他身上看到中原读书人的脊梁。

  他无愧于万众拥戴,这世间处于危难,总有人要站出来,举起炽热的火炬。

  “儿子听义父的话。”

  他经历过苦难,便不希望别人像他一样苦。

  章荣海在风声中注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用手轻轻比了比,像每一个慈爱的父亲般笑。

  “长高了,也该长大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这条路十分艰难,为父希望你能走到尽头,然后,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章家从不是你的负累,章珩也大了,不该总让兄长和嫡姐挡在前面。”

  章璎眼中有泪,兴许进了沙子。

  浮光霭霭,静夜沉沉。

  明月普照万物。

  它从来不怕诋毁,是因为高高挂在天上。

  少年如此回答他的父亲,“山河满目疮痍,诸客袖手旁观,若无人舍身取义,我愿做赴汤蹈火之人。”

  章荣海抱住章璎,老泪纵横。

  他怕这个孩子将来恨他,于是在这一刻将他抱紧。

  人什么时候会长大?

  或许是一次谈话,或许是一个噩梦。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章璎长大了。

  在一个风雨将停的深夜里,在满街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

  生也一样。

  碌碌无为是一生,金戈铁马是一生,劳累奔波是一生。

  既免不了一死,便要生的有价值。

  做侠客是为了救人。

  做宦官是为了救人。

  又有什么不同?

  章荣海教会他什么叫做牺牲。

  如今百姓饥荒,僵尸满道,倘若有一日盛世降临,许多像他一般流离失所的孤儿有衣可穿,有膳可食,从此没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枉死的百姓,万民富庶,九州繁荣,曾为之以身赴死的人们将绵延于庙堂千秋万代,但在其中必然找不到一个叫做章璎的名字。

  倒也无妨。

  花翁死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的名字?

第44章

  早已厌倦这吃人的乱世。

  乱世夺走他的亲生父母,也夺走了花翁。

  倘若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须做一个好人,那他便做这唯一的恶人。

  只有身背无数恶名,才能靠近李景,夺走他的江山,替无辜枉死的百姓偿命。

  章璎苟活下来,入宫中做最卑下的太监。

  章荣海贿赂过当时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笑了笑,“你的儿子既不能人道,有这东西和无这东西也没什么差别,我亦不想多见血腥,日后总闯不出大祸。”

  若非章璎不能人道,总管不会如此通融。

  毕竟当真闹出秽乱宫闱的丑闻,依照李景的性子,他们没有一个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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