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45章

作者:游瓷 标签: 古代架空

  “若此刻才算开眼,那之后的好戏开场,丞相大人如何坐得住?”东阳郡主道,“暂且去陛下宫里坐坐,丞相大人也好吃杯茶拿拿主意。”

  方棠又被带回了昭明殿暖阁,皇帝已经等在那里,泡好了三杯茶,先前棋盘上被打乱的棋局,早就被摆得一如最初。

  皇帝坐在榻上,手握天子剑,正微笑着翻看着什么,见方棠过来,随手将那些白花花的纸页一丢,鹅毛似的纷纷飘散在方棠脚边。

  “爱卿读过这些没有?”皇帝轻笑道,“这信中缱绻情丝、衷肠互诉,朕看了都动容无比。”

  方棠跪下去,一张张捡起那些书信,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从栗府翻出来的、他与栗延臻多年往来的家书信件。

  这些信原本都应该放在栗延臻书房的抽屉里,此刻被赤裸裸摔在他面前,连同先帝曾经朱笔点鸳鸯的姻缘一起。

  “陛下想说什么?”方棠脸色麻木,轻轻问道,“是怪臣与燕幽侯有了夫妻之实吗?”

  皇帝笑了笑,说:“朕不怕爱卿与栗延臻有夫妻之实,朕说过了,臣下的床笫欢好,一概不会过问。朕只是怕爱卿连一颗心都给了他,这才叫朕烦恼不已啊。”

  “臣这颗心,先帝丢给了燕幽侯,臣也无话可说。”方棠扯动嘴角,笑得相当勉强,“陛下要拿回去吗?臣绝无怨言。”

  “朕要你的心做什么?”皇帝冷了神色,缓缓问道,“这颗心,如今还能替朕分忧解难、共计国事吗?”

  方棠无奈道:“陛下已经不再相信臣了,臣若是说能,您也不会信了吧。”

  “朕多想信你啊,方爱卿。”皇帝站起来,走到方棠面前,用手中的天子剑鞘抬起他的下巴,“这些年,父皇没给朕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唯有你,丞相,你的才情与能力,是这朝上众多酒囊饭袋万万所不能及的。你是一把宝剑,可这把剑若是握在别人手里,就会反过来杀朕——你能明白吗,丞相?”

  方棠还是不说话,双眼空洞,已然是无能为力。

  “你以为让栗氏夺了这天下,你就能荣华富贵了吗?”皇帝继续说,“丞相,栗苍看不起任何人!他睥睨天下,甚至睥睨朕的皇位!若有朝一日江山易主,他栗苍做了皇帝,你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继续与栗延臻夫妻恩爱?自古但凡新朝建立,必以笼络开国功臣为要,他不杀你、让栗延臻另娶其他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已然算额外开恩了,你还妄想他能留你名分吗?”

  方棠自嘲地笑了笑,回道:“臣从未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尊位名分,为官这些年,无非是先帝给什么、栗氏给什么,臣就受着什么。事到如今,只想劝陛下一句,乱世不杀有功之将,盛世不纵有过之臣。眼下陛下若许鲜卑与西羌入城,不怕引火烧身吗?”

  皇帝冷笑道:“鲜卑和西羌已是被我军杀得闻风丧胆、俯首称臣了,再不成气候。朕许诺他们若是帮朕除了奸臣,便可加封草原王与昆仑王,从此世袭享公爵俸禄,拱卫我大渠北境。栗苍是有功,可他功高震主了!”

  “若没了褚阳公父子,今后若北境再起战事,陛下要让谁来迎战?”方棠问道。

  皇帝看了看一旁的东阳郡主,说道:“姑母与南武将军自会为朕的左膀右臂,杀了栗苍父子,城外的十几万军士必然会降,他们可不是死脑筋的虎符军。此后大渠的所有兵力会到朕的麾下,何愁没有好男儿提枪上阵?”

  “陛下好谋算……”方棠长长叹息一声,觉得有些疲惫,“臣拜服了。”

  “你不必嘲讽朕,栗苍在北边与西羌僵持那么久,耗尽了朝廷粮草,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今日和西羌联合攻来的,就是他父子三人了。”皇帝说道,“同根而生,才好相煎制之。”

  方棠听明白了,皇帝从一开始——不,从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布局,让栗安渐渐与栗苍成彼此牵制之势,只等今日这个让栗安彻底取而代之的时机。

  许久,暖阁外又快步走来一人,将一枚染血的物什丢在地上,往东阳郡主面前跪下:“郡主,人已经截到了,女的被乱箭射死,男的抱着尸首逃了一段,也死在城中的一间废屋内,属下将他们随身的东西带回来了。”

  这人说着,双手呈过一把鲜血凝结的断剑。

  东阳郡主嫌恶地看了一眼,对方棠道:“丞相,你认得这两样物件么?”

  方棠看了一眼,忽然心中如山崩地震一般,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到了地上那东西面前,颤抖着伸手拾起来,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半晌,开口时的声音已然溃散至极:“婵……婵松……”

  那是闻修宁曾经送给婵松的步摇,婵松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几乎从不会忘。

  今日入宫,她也戴了。

  “闻修宁早就从南郡赶回来了,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来替栗延臻探消息的。”东阳郡主道,“可惜他原本有命可活的,为了这么一个并不属意于他的女子,冲出来把命搭上了。”

  方棠死死握着那半只断了的步摇,鲜血沾了满手,此刻心中的悔恨、痛苦与绝望都在一瞬间登至了顶峰。

  婵松死了。

  “朕叫人提点过栗延臻,想着他若是对你生疑,知道你是父皇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而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欺骗,他会如何想?”皇帝笑得意味深长,“可惜他太相信你了,就和他那个贴身的侍卫一样,用情到令人笑蠢。”

  方棠抬眼看了看皇帝,很想说栗延臻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甚至是赐婚的圣旨下来,他就已经猜到了先帝的用意。而自己在幽牢关那次,也已经亲口向栗延臻吐露了那个早已被看穿多年的秘密。

  其实从前的江山一直是在栗家人掌上的,方棠不得不承认,而今也要变天了。

  外面的激战、厮杀声遮天蔽日,城门口腾起的血腥几乎飘满了整座皇城。方棠仿佛都能听到枪戟兵器折断的脆响,手边的茶也早已凉透,散发着晚春时分最深重的寒意。

  外面不断有浑身是血的军骑来报,一次比一次令方棠提心吊胆。

  终于,最后一个报信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右手的四根手指已经被砍断了,鲜血淋漓地淌着。皇帝却丝毫未在意被弄脏的织花锦,而是抬了抬眸,问道:“如何了?”

  “陛下,成了!”那士兵激动得涕泪交流,“栗安将军领着手下大营的弟兄,联合丹措部首领沙瓦桑的人一起,将栗苍和栗延吾斩于马下!”

  方棠手里的步摇当啷落地,他整个人也跌坐在皇帝脚边,脸色惨白。然而这副情状落在天子眼中,却是为栗苍等人心痛哀叹,简直碍眼至极。

  “栗苍——不,褚阳公他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皇帝问道。

  那士兵道:“栗延吾先被斩杀,那栗苍说……他说‘汝等负我栗氏,非我栗氏负暴渠’,向天唾骂,还想杀出重围,冲着皇宫的方向痛骂陛下,说……”

  “无妨,你只说。”皇帝轻笑,“他已是刀下亡魂,朕何必与一个已死之人计较?”

  士兵这才放心道:“他说‘天子又如何,臣子又如何?我二十年来从未称帝,却尊同九五!庶出又误国的昏君,我值了’。”

  方棠再看皇帝的脸色,已是全然变了,仿佛刚才说“不会计较”的人不是他一般,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

  栗苍果然对天家所想了如指掌,死前所骂句句戳在皇帝的痛处上,这会儿他怕是后悔没让人留栗苍一个活口,好活生生地将这位佞臣凌迟而死。

  “陛下何至于动怒呢?”方棠颓然笑道,“反贼已死了,天下又是您的了,陛下。臣愿意以此身性命尽忠,万死不辞,绝无怨言。”

  东阳郡主笑道:“丞相打得好算盘,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我先前说在决出胜负之前你可以做出选择,如今成败已成定局,你此时发誓效忠,岂不是见风使舵?”

  方棠跪下去,对皇帝长长叩首:“那就请陛下处决了臣,治臣不忠不孝之罪,将首级悬在城门前,以警世人。”

  皇帝看着他,冷眼笑着对东阳郡主说道:“姑母,这你就不懂了,丞相向来都是最聪明的,他会为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所不为。就算倾尽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人谋算到最后一刻,对吧?”

  方棠俯跪在地上的身影一僵,没说什么。

  “栗苍和栗延吾死了,可是栗氏还有一人。”皇帝缓缓说道,“栗延臻还在南郡,若朕砍了你的头挂在城门上,栗延臻看到,岂不是明晃晃得了你的授意,好让他逃过一劫?丞相,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第60章 扑火

  栗延臻策马到了城门外,只见城下尸身遍地、血流漂杵,栗氏折断的将旗斜插在被血染得猩红的泥土中,被风吹得无力飘荡。

  他接到栗夫人快马着人送来的书信,见上面说京中生变,栗安起兵变乱,十万火急。他父亲和兄长已经率兵赶回,先行入了城,命他即刻带兵从南郡回京支援。

  随信附着的还有虎符铁券的母符,他验过,是真品无疑,足可以说明京城真的起了兵乱,栗安和皇帝已经动手了。于是他便立刻点了三万铁骑,火速赶回京城。

  栗延臻先前连半点风声都没得到,彼时驻守在城里的禁军和栗安手下的加起来才不过几万残兵弱将,根本不足为惧,可是眼下城门外的一片惨状,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还隐藏了更多的实力。

  但这也绝无可能,栗安不可能突然变出来天降的神兵,更不可能在栗氏的眼皮子底下藏兵。

  栗延臻骑着马慢慢来到城门下,抬头一望,双眼赫然睁大。他看到城楼之上正悬挂着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人头,还淋淌着尚未干涸的鲜血,蓬乱的长发随之飘在风里,掩盖了两人死不瞑目的面容。

  身后的亲兵追过来,一见两人首级,纷纷痛哭失声,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号哭起来。

  栗延臻默默从战马上下来,跪在城门下方,重重地向父兄的首级叩首三次。他终于也非铁石心肠,自知留在城里的母亲和长嫂也凶多吉少,起身时两道泪痕自脸颊滑下,被风吹得生疼。

  “少将军……大将军殁了!”一个亲兵哭道,“陛下当真如此无情,少将军,我们快些入城救夫人她们吧!”

  栗延臻起身,盔甲摩擦得铮铮作响。他沉默半晌,道:“没用了,母亲她们怕是凶多吉少。父亲和兄长已经死了,按她的性子,不会在如此危急之时还将保命的母符送出城,怕是有人故意诱我们前来。”

  “那……我们是要先撤走为好吗?”

  栗延臻刚要说话,就听一声马鸣从城门中传来。几个亲兵立马抽刀护在栗延臻左右,高声道:“是伏兵?!少将军快走,属下拦住他们!”

  “等等。”栗延臻抬了抬手,“不是伏兵。”

  他示意亲兵们让开,自己向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人怀中抱着个孩子,纵马自城中冲出,一见到他立即勒马急停,翻身下马,几步跑到他面前,扑通跪下:“少将军!”

  “望柳?”栗延臻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扶起来,“怎么样?你怎么带着舒儿出来了?”

  望柳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栗延臻的侄儿、栗延吾和绛夫人的独子,栗舒。

  这孩子似乎受了惊吓,正在高烧,浑身通红滚烫,呼吸极其虚弱,眼看着再不求医就不成了。

  “少将军,栗安和鲜卑、西羌人勾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设计围杀了褚阳公和临碣侯,之后又带兵围了栗府,栗夫人他们……”望柳浑身是血,颤抖道,“实在守不住了,栗夫人血战身死,绛夫人让我带着栗舒公子逃出来,她……坠楼而死。我在城中躲了半日才得空逃出城,栗舒公子在这儿,并未受伤,只是烧得厉害。”

  栗延臻闻言眼底一片红,忍着痛接过栗舒,又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早先就被陛下召进宫去了,婵松陪着。”望柳道,“我没探到消息,便先带着公子出来了。”

  栗延臻点头:“我知道了,你拿着我的军令,带这三万铁骑先回南郡,就说栗氏落败,再无回天之术了,他们若要散的,便自行分了大营中的粮饷物件寻出路去吧。我……再进城一趟。”

  “少将军,你要去找我家少爷吗?”望柳惊诧道,“他怕是还在宫中,你……”

  “闻修宁其实早就回来了,他若还活着,也早该回南郡报信了。”栗延臻道,“去了一日都未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将军,拜托您把我家少爷带出来。”望柳跪在地上,向栗延臻叩了一叩,“奴才别无所求,只求少将军看在少爷和您多年的情分上,保全他吧!”

  栗延臻知道望柳虽然聪慧,但他毕竟看不懂如今的大局势,也不会知道栗氏如今大势已去,别说是保全方棠,连自身都尚且难保了。

  但就算不能救也要救,知其不可亦要为之。即便知道面前是凶多吉少的绝路,栗延臻也一定会进城去,找到方棠。

  栗延臻让随行的铁骑护送望柳离开,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城。他看到城中已然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惨像,到处都是战死的军士,以及被折断的栗氏将旗。

  街道上空无一人,百姓在家中避祸,无人敢冒头,都在家中透过窗户静悄悄看着外面的情状。

  战马的四蹄嗒嗒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猎猎风声。栗延臻一路骑马到了栗府门前,只见这里同样血流成河,连门童都被乱刀砍死,场面极其凄惨。

  他下了马,双腿早就没有多少力气强撑着走再远的路了。栗府的大门近在眼前,然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走进去,里面的惨状他或许不能承受。

  只是……他还想再去见他母亲一眼。

  如果尸身还在的话。

  周围忽然火光四起,早已埋伏多时的禁军如蜂群般涌了出来,顷刻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栗延臻围住,却又不敢近前——即便是负伤的猛虎,也要为豺狗所忌惮三分。

  栗延臻目光平静,没有拔剑,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那么静静立着,余光扫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会如释重负,是觉得方棠或许还没被用来做人质威胁他,亦或是自己的小探花终于懂得明哲保身、愿意将他推出去自保了。

  无论是哪种,栗延臻都能确认方棠暂且还没事。皇帝聪明,不会不打招呼就杀掉方棠,所有人都知道方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么难得的筹码和软肋,天子和栗安夫妇绝对不会轻易弃掉。

  然而他心中却有些隐约的失落,叹了口气,忽然伸手去摘自己的佩剑。四周的禁军皆是一惊,立马威胁道:“栗延臻,我等奉陛下之命清剿栗氏反贼,你父兄负隅顽抗才落得枭首的下场。陛下念在你曾护国有功,暂且只押你入刑部大牢,你若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们奉皇命格杀勿论了!”

  栗延臻却并没有突围,只是将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淡声道:“丞相大人何在?”

  “丞相大人受你栗氏多年屈辱,如今怎还会和你这国贼为伍!”

  栗延臻笑了一下:“也是。”

  他双手负在身后,任禁军一哄而上将他绑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

  直到最后,他被押着往刑部大牢走去,目光依旧朝着静悄悄的栗府。他知道,自己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而此时的方棠,仍在皇宫之内与皇帝对坐饮茶。他杯中的茶换了三次,已经全然凉了,却毫无品茶的兴味,只是那么脸色灰白地坐着,明显心神不宁。

  “丞相不必害怕,朕不会杀你,永远不会。”皇帝望着他,笑吟吟道,“朕只说了,丞相光风霁月,昂昂之鹤,朕信你与栗延臻假戏真做,却也信你绝无与他串通谋反之心。即便真要谋反,朕也不过削你官职罢了,绝不会取你性命。”

  方棠哑声道:“为何?”

  皇帝说道:“不知丞相还记不记得,曾经有次朕入宫探望先帝,却因旧太子也在,而连进去一见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朕在宫门口和丞相偶遇,交谈了几句,那时丞相还是先帝亲封的御史。”

  方棠摇头:“臣实在不记得是哪次了,只知道陛下当年似乎很少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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