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132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桂弘微微垂目,落到远处被禁卫拖着出老远,仍呼喊咒骂声发疯挣扎的桂康身上,再收眼看向借着宫女搀扶,吃力站起身,却不敢回头望他的陈皇后。

  “我啊,母妃早逝,芸妃娘娘又死于非命。宫中虽是孤苦无依,她为一国之母虽不曾使我为己出,却也未害我半次,芙蓉苑那日是我下套害她,而今算还她这份情。”

  皇权每一次的更迭,再是明君,都免不了踩的是条血凝的路。正如多年前拨乱反正,施令人是新帝,操刀之人却是手下禁卫。

  “逐去东海吧。”桂弘侧开眼,向前几步,走出大殿,将自己沐在夕阳下,红光落在金甲豪光晱晱:“我不要你为我染这罪孽的血。”

  画良之笑了:“您就不怕他暗中养精蓄锐,培养力量,将成后患。”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桂弘寡淡道:“若我皇兄真有这等本事,也是我不配座这龙椅,掌天下大势。”

  “还真像头有模有样的狼了。”画良之揶揄道。

  “良之哥,你这张嘴啊——”桂弘回身拿胳膊撞他,身量差下刚好撞得是人肩膀,疼得画良之险些当堂这么多人的面儿骂出他祖宗。

  “骂我祖宗也是,骂我狗娘养的也是,如今又说我真龙天子是狗崽子狼崽子,按律是不是该割了这大逆不道的舌头。”

  “那还不是你行了我这份儿乖。”画良之恃宠而骄,便是临危不惧,反而挺身道:“是你人模狗样,还不许得人说。”

  “西忠门的桃花开了。”

  桂弘将视线挑高至红砖宫墙外,看着点点桃花过墙而来,说:“还有东州的海风,先生曾与我说过海阔接天,纳鲲行万里,浩荡无际。我一直在这金丝牢笼里,未曾见过桃木,闻过海风,从来没有解开过颈上枷锁。”

  画良之随他眺望的方向看过去,要垫脚才能勉强见得春色。

  “谢公公,牵马!”

  “诶?”谢宁煞是意料之外地应声,犹疑道:“陛下不……不应该整顿百官,预备礼事啊!”

  画良之拽着桂弘冲出大殿,万人匍匐下随手捡了骁卫的马翻身而上,桂弘紧随其后,战马平地嘶吼,宫内不得跑马的规矩传了百年——

  “备什么礼!”画良之开怀笑道:“不知你们陛下是个疯子,是个纨绔,是个昏君吗!”

  骏马蹄声如雷,甩下身后粥粥累赘,甩下半生风雪迷雾,甩下仇恨,执念,甩下禁锢,锁链。

  初春的第一缕春风逍遥抚花,夕阳融金,天地齐色,前路蜿蜒无限延伸,如春,如海,如日月,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去奔他们扑朔迷离,却义无反顾的明日。

  ***

  护国军三十万大军归京之时,大昭早已变了天日。

  北界羯胡大破,功成身退,大将军回京拜过新帝,未见太多异色。

  桂弘那日虽被画良之扯出宫去跑了大半天的马,把城外桃林逛了个遍,当夜还是回来了。

  一是画良之身上伤未痊愈,乘不得了太久的马,走不了太远,二来更是新帝登基,要忙的事堆上天。

  桂弘此次私下召见冯汉广,简单摆了晚席。他知护国大将军握着大昭半壁江山的兵权,说得上功高盖主,

  但越是这样,皇权一旦更迭,二者很容易成为最大的敌人。

  “陛下若想臣退,直言便是。”冯汉广举杯淡然,狼头杖靠在一旁,手边还有摘下的半扇面具。

  “老臣早便厌了这沉浮不定的日子,但护国军这一名号实在来之不易,三十多年了,仍迟迟放不下。”

  桂弘知他会提这般说辞:“将军为我父皇奠下江山,征战往来,立功无数。护国军一号是您应得,朕无权肆意革职。”

  “不过是我执念不散,放不开手。”冯汉广淡然一笑,饮尽杯中酒去。

  桂弘抬了眼,那一向铁石心肠的大将眼神沉溺半分,或是自己错觉,其间似乎生了些动荡的苦楚。

  “也罢。”他搁下酒盏,抬眸道:“陛下已有合适人选?”

  桂弘轻地耸肩:“要看您同不同意。”

  冯汉广笑了:“您选您的忠臣良将,与臣何干。”

  殿门吱呀一声小心打开,冯汉广提箸的手一顿,停在半空。

  冯思安推门而入,往父亲那躲闪着扫过两眼,且先是跪下:“拜见陛下。”

  身侧席上忽地传出声憋不住的嗤笑。

  冯思安扭过身去,他连头都不敢抬,向来俊朗风仪的堂堂八尺男儿此刻竟畏缩得蜷手蜷脚,怯然小声问侯道:“父亲。”

  冯汉广并未抬头,他放下手中竹箸,摇头再饮杯酒。

  “这就是陛下为老臣挑的人选。”

  “不错。”

  “益州军救驾的事听说了。”冯汉广凝着酒盏道:“你既然再归了京,不回家与我见上一面,竟先到这殿上来拜我。”

  冯思安吞了口水:“抱歉。”

  他一扣桌面:“你怕我什么。”

  冯思安垂头不语。

  “我还能提刀逼着你回南山上去,或是叫你当着陛下的面立刻滚出皇城,浪迹天涯去不成。”

  “……”

  “你当真这么想我?”

  “也不是……”

  “看来是老臣这严父形象树得过分。”冯汉广无奈一笑:“我又能如何,你小时候没处托付只能养在军营里,怕是耳濡目染了。就算送去南山,让你只与江湖人士交往,远离朝堂,你偏要自己往回较劲儿的跑——”

  “不是您的错!”冯思安担忧父亲自责,忙是大声道:是儿子一厢情愿——”

  “我说我有错吗?”冯汉广却是笑了:“成家立业的人了,做什么决定无需看我眼色,后果便也由你自己承担,我啊——”

  大将军猛然起身,扯下腰间狼头牌符“啪”地一声敲在桌上:“留给你倒也更安心。”

  言罢提杖一拜,转身离去。

  “爹!”冯思安急急起身,一时间不知先去接那护国军牌符,还是追他父亲:“您往哪儿去!”

  “去益州。”冯汉广失声笑笑,挥手道:“去宰了那敢动摇我儿子心思,擅自将兵交与他的周小子!”

  桂弘在上边憋笑憋得脸酸,好容易揉揉两腮平定心思,唤了那立在门外发呆的:“思安兄。”

  冯思安这才回过神来,愁脸道:“陛下,您别这样叫我。”

  “又没了外人。”桂弘下阶来塞了桌上牌符到冯思安手里:“坐下。”

  冯思安坐到他父亲刚坐过的位置,软垫仍有余温,桌上饭菜才动过几口。

  掀目间桂弘眼神古怪四处乱扫,刚要动嘴发问,就见他起来抓着旁边小宦低声耳语:

  “见到画大人了没。”

  “回陛下,没……?”小宦一脸懵然,也跟着他把殿上四下扫个来回,连房梁都看了,才道:

  “画大人不是早退回居所去了,是您说要秘见冯将军,让他回的不是——”

  桂弘瘪着嗓子道:“真回了?”

  小宦比他声音憋着提得更高:“还能有假?”

  “你瞧瞧这四处,梁上,那后头,缝里,真没有。”

  “……陛下,”小宦哭笑不得:“画大人又不是耗子。”

  “啧!”桂弘眼睛一瞪:“怎么说话。”

  小宦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呦,奴才这嘴,该死该死。”

  “得了,你也滚吧。”桂弘摆手把人哄出去,方才舒气坐下,喝了一大口酒喘出口气:“您父亲这边解决了。”

  他对冯思安道:“以后朕这护国大军可便权交与思安兄了。”

  冯思安起身跪道:“臣定为陛下守将阔土,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此番是想讲个秘密给你。”桂弘探了身子出去,神秘兮兮道:“坐下坐下。”

  冯思安满脸疑惑:“什么……秘密。”

  “朕呐,这辈子从未羡慕过什么人,却是背地里嫉妒了你十余年去。”

  “什……”冯思安大惊,指了自己鼻子:“我?”

  “看你家庭和睦,事业有成,背后父亲有支撑——对了,前些日子传的消息,春惠怀了胎不是?”

  冯思安涩地一笑:“是。”

  “那朕可得备些上好的东西。”桂弘托腮思虑。

  “可这世上比我和睦有成的人多了。”冯思安不解道:“更何况我并无生母,养子之身不少遭冷眼流言,您何必要羡慕我。”

  “十六年前南山上那场大火,你可还记得。”桂弘忽地沉了声问。

  冯思安一哑。

  “那日画良之救了你出去,可你不知他为了救你——权衡利弊,自觉应当先救好救的,便是视我不顾,将我留在火里,再没能回来。”

  冯思安神色一晃,倾酒的壶溢出杯去。

  “自那以后我没少想过,假若他那时知我是三皇子,知我比你身份高贵,我也穿着你那身华服在他面前走过一遭,他会不会先救我——这问题困扰太久了,甚至多次想寻机问他,可无论我得到的结论如何,他那日终究是选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桂弘苦涩笑笑,摇头晃动酒盏:“而今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他道:“不想再回头望了,有些事终会发生,他救与不救,我二哥的命格在那,我改写不了。反倒是那阴差阳错,他将你救下,皇城攻防一战中你才得带领益州军反败为胜,救下我与皇城百姓一命。”

  冯思安还有些没能来得及思考这些问题,只跟着点了点头:“我们总在无意时种下因果。”

  “因果啊……”

  桂弘透过西窗望向皎皎白月:“不想了。”

  再不会去想了。

  冯思安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伥远,千言万言交织成落寞。

  “可您还是有憾。”冯思安道。

  “是吗?”桂弘转开眼,牵动嘴角与他对视:“是吗。”

  “您的理智早解开了结,早知晓他的难处,他那时无可奈何,正如您说画良之凭一己之力只能救一人,不得已选了个活的可能性更大的人。但最终结论还不是弃您而去,亲历痛苦的人是您,人非圣贤普爱众生,您心结不散,仍会难免纠结于往事——是正常的,困扰吗,正常的。”

  “当属我过度沉溺于往事。”桂弘饮下酒去:“连我都这般梗结不忘,何以要他能对我完全敞开心扉,不再存愧。”

  “不如,您二人一同回去如何。”冯思安思量片刻,兀然道:“寻个机会,一同回南山去。”

  “就当趁机游山玩水,您直说要去南山,依画良之那性子绝对不会同意——但他总会边骂边跟着您走的不是,去了,故地重游,直面旧往,是得释怀或还是无法忘却便是天意,总比烂在心里,一辈子对对方小心翼翼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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