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37章
作者:文云木
画良之话才冒个头,就被楚东离忽然嗔怒的一嗓子给骇堵了回去。
楚凤离显然也是意料之外,不知他哥会吼他。瘸着脚的委屈小孩儿这会儿更憋屈了,直接愤愤含着泪儿,单腿蹦了出去。
待凤离完全把门关上,大昭天师才回头阴眉,明显把怒气压得极狠,咬牙道:
“大人,想活命,有些话可就不是随便说的。”
画良之不是个任谁都能欺负的软性子,与面前人互不两欠,何来这么大脾气?便没了忍他的理由。
自然心情不爽,直接大声呵道:“我说、桂弘让我转告你、陈太訾手底下有人!说完了!怎么的,威胁我?大昭天师又怎样,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杀一个试试,不说谁先身首异处,倒看看最后哪边脑袋掉的多啊。”
楚东离被他喊得一懵。
——“得想法子,训成我的狗。”
桂弘那日同自己说的话,嗡然响起。
……
那小子把这个告诉了他,还让他亲自来给自己传话?
楚东离忽地勾唇讪笑。
“画大人,没别的事儿了?”
“没了,还想打架不成。”
“没事儿就走吧,我叫人带你下去,顺带转告王爷,说我知道了就成。不过大人,凤离年幼鲁莽,又与此事无关,望大人下次来的时候,避开点这孩子。另外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大人帮扶。”
楚东离态度骤转,嘴角微翘,拱手客气道。
画良之气还没消,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吼怕了,嘁地翻出白眼,应付了声:“哦,不敢客气!”
“外边就快入夜了,雨还未消,大人路上小心。”楚东离蓦然一笑,再招呼两人进来,道:
“为大人启纵云梯下去。”
画良之顿念起刚刚场面,后怕地吞了口水,婉拒道:
“你们这儿没楼梯吗?不太想再坐那个棺材板儿下去。”
楚东离闻言险笑出声:“有是有,不过揽星楼高,兜转着下楼费时间啊。更何况,外边好像还有人在等您。”
第36章 无归
画良之不解其意,这大雨天的,谁能在揽星楼外头等他。
只摆摆手,懒散道:“我能自己走下去。”
“那恕不远送。”楚东离在后边颔首送道。
他刚迈出步子,忽然想起些什么,慌忙回头道:
“对了,王爷说,还要跟你取什么药?”
楚东离一愕,缓地直起身,悚然道:
“他是把我才给的,全吃了?”
“不知道啊。”画良之摇头,他连桂弘说的是个什么药都不明,更别提吃不吃的:“我又不是他贴身侍女,怎知吃了什么药。”
“这个疯子!”
楚东离破口一骂,倒是叫面前人摸不着头脑了。
刚还面若寒霜的天师无奈扶额,愁眉嗟叹:
“画大人,我给他的药,是仅在紧要关头时可抑疯病的救急药物,副作用极大。少量便可头晕昏眩,精神难以集中,视线模糊,体虚无力,乃至畏寒,发热,高烧,若服用过量,甚要伤及性命。他若想要,我是可以给,但……切莫乱服啊。”
画良之闻言,蓦然沉默几许。
如此回想,不仅西楚庆典那晚,桂弘确有几次莫名高烧,不过自己全当了他金贵体弱,暗地里没少嘲他壮如奔牛,怎得身子却弱得像个弱柳扶风的深闺姑娘。
但是为何——
刚还迫不及待想下楼的人,这会儿却木伫在原地,呆然忆起他初到王府时,桂弘发了疯的又是举砚台砸人,光足踩碎瓷,血口咬人,又是池塘沉溺,金如意碎人头,全是个随随便便。他若真疯起来——
自己哪儿还活得到现在。
他哪儿能控制得住手脚,分明瞠目看着被捆拴在铁链下的仇人,疯,却也未真置他于死地,那长针,到底没一穿到底,刺进心脏。
不……
不可能,自己怎还在这儿给那疯子寻开脱了,再是委曲求全,也不能真生了奴性啊。
赶紧晃晃神,摊手道:
“可他要,我就得给他带过去,还望天师赐药。”
楚东离只得从袖中掏出个细口长颈小银瓶,叮嘱道:“不如大人替他收着,非关键时刻——”
“知道了,多谢楚天师。”
画良之把药瓶纳进怀里,不愿再听他多言,转头奔着楼梯去。
画良之待走上楼梯,才明白楚东离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盘旋的楼梯好像永无止境的长龙似的,怎么下都下不到底,没完没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都晕。
长久无人走,还阴暗空响得可怕。
好歹到了大门前头,搭纵云梯下来的星侍在底下等得都犯困,去替他开门,顺便说了句:“大人,外头好像一直有人喊您。”
侧耳一听,朦朦胧胧真的像有扯嗓子喊他名字的声。不过玄铁门厚,拦得仔细。
画良之莫名脊背发凉。
揽星楼大门再开,机关撞铁声冰冷沉重,似开山劈谷。未及迈出步子,迎面见季春风淋了满身雨水,像个落汤鸡的站在外头,脸色煞白。
“春风……?”画良之脚底一凉,一股不详的麻意登时抓紧头皮。
“你来这儿做什么……”季春风开口时全然发哑,声音强抑下也在发颤。
“潜王命我来的啊。”讷讷回了句。
“你怎么不在潜王府里!我先去了那儿的,揽星楼……你怎么进的,干什么进去那么久!”
季春风忽然怒声咆哮的时候,画良之骇然意识到,哪里出事了。
“春风,怎么了,你说,冷静,说。”
“画良之——!!!”
骁卫大人眼眶通红,牙根紧绷,艰难喘气,每一寸肌肉都在悲愤地用力,导致整个人抖得厉害。
画良之原地踌躇几步,试图伸手搀扶他时。
“明安她……”
一道电光闪耀,豁亮画良之面具下觳觫的瞳仁。
季春风是把画良之搁在自己的决浪上一起往府里狂奔的。
毕竟,再没有比他的马更快的了。
他把画良之圈在臂腕下头,试图用身子替他挡些雨。那人闷头伏在马背上,一言未发,浑身控制不住,抖得清晰。
“今天不是你娘的祭日吗。”
季春风在马背上顶着雨,挤声和他说。
“明安大概是知道你没时间去祭拜,她一个人带着祭品去的乱葬岗,谁知半路天降暴雨,山路难行,她一个不注意,滑了脚……”
画良之没出声。
“人找见她的时候,大抵是被雨浇透,失温太久,已经不行了……要不是从她身上翻出我上次塞给的腰牌,她怕是要被当成板车上颠掉的尸扔进坑里。总之,我让她撑着留着口气等你回去,可是……可是你不在王府里啊!画良之!”
“等不了了吗。”腕下人默然发问。
“我出来太久了……从画府到潜王府,再到揽星楼,你又迟迟不下来。”
当是沙场冲锋踏敌骨的战马狂奔大半天,终于停下马蹄的时,赤色油亮的皮毛在雨里腾腾冒着热气。
季春风先是一跃而下,打算接画良之下来的空挡。
就见这位翊卫大人直接从马背上咚地一声摔了下来,怎么都爬不起身。
他浑身都软了。
软得再站不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焦急,难受,还是怎么——或许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
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喉咙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几乎是靠着意念在地上磨蹭几下,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出几步。
地上全是泥水,季春风看得心如刀割,再硬的汉子都忍不住淌眼泪。
可他带着面具呢,
那面具。
还笑着呢。
他不敢多想,过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撑着带他往里走。
画良之从未觉得自己这寒酸小府的前庭这样长过,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好像有千里万里之长似的——直到季春风一脚踹开房门,里头的郎中才忙着站起身。
两手在身前交叉,垂目摇了摇头。
画良之没动,只轻轻推开季春风,僵硬移了眼,落在郎中身后的榻上。
美人儿被人擦净了脸,可漂亮,可安静的躺在那儿睡着。
一如既往,并无半点不适。
除了脸色有点可怕的青白。
郎中不敢跟这位面色苍白的大人讲话,就绕过去找季春风,极小声的问了句:
“找殡丧吧,大人们。按什么礼仪走啊?”
季春风偏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画良之。
单薄的背影几乎与未掌灯的房间融成一道,天色昏暗,又逢傍晚,夜色逐渐压入屋檐,灰蒙蒙,阴沉沉的,将他整个人埋了进去。
季春风站在门前,身后雨打石阶淅沥作响,所剩无几的余光也被他遮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