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44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里火把支了满山,吵吵嚷嚷的厮杀声乱成一团,染半边天都是红的。

  有不明叛军夜袭了短暂驻留此处的护国军。

  一举直打伤象征皇权的护国军二百余人,并将患室里重病把守,火伤满背,急需静养那孩子劫走。

  门派上都是江湖人,不敢怪罪朝堂的军人,丢了弟子也不敢寻。只能待护国军走净,让南山剑派沦成下饭谈资,丢遍全江湖脸的怒火——

  便转嫁到了本应该照护那位走失弟子,却失职偷偷下了山的瘦小少年身上。

  他才跑上山门,就被人像块破布似的丢在南山剑派掌门人面前,门徒幸灾乐祸地拿剑鞘抵着后脑,额头死死磕在地上。

  手边散着的是好多新鲜糕点,吃食。

  粗石地磨得额头痛,膝盖也痛。

  背后看戏的弟子们隐隐做笑,笑他破烂得像条瘦骨嶙峋的丧家之犬,还敢嘲人龇牙发狠。

  “怕得夹尾的狗才会凶人呢。”

  不知哪里传来的嘲笑声刺如尖钉,这些钉子一个个地钊入心门,鲜血淋漓,不断下陷,好在那心室早就是个千疮百孔,成了麻木。

  心头无感,一双眸光倒还锋利。

  “什么都没有的下等贱奴,只会靠瞪眼吓唬人,可爱得很!”

  “嗤哈哈哈!”

  这些钉子出不去,沤在里头,反复发炎,感染,终将他串成了个敏感的刺猬。

  “掌门。”身后门徒拎着一大个破布包裹走到身前,稀里哗啦从里头倒出一大堆东西。

  短剑,臂缚,护腕,走线枪。

  剑谱,秘籍。

  跟一点点碎银子。

  “从木屋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确实是近些年藏典阁,跟兵器库丢的东西。”

  掌门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少年被压着脑袋,只能看得见他个鞋底。

  “你怎么解释。”

  他咬着牙,不语,眼里恨得通红。

  门徒便拿抵着他的剑鞘狠狠一跺,疼得他唔哑出声。

  “当年把你捡回来,是看你实在可怜。”掌门冷漠无情的声音在头顶响着,像个活阎王:

  “不指望你这瘦瘦小小的能给这山头奉献些什么,怎的带个孩子都看不住,还成了贼,妄图盗习我派秘籍!”

  掌门接了身边门徒递上来的七节鞭。这鞭与普通七节鞭不同,大体是粗麻绳制,骨节连接处,镶得却是成人指甲盖大的铜球。

  “你并非我门派中人,却偷学武艺,窥探剑法,还盗取秘籍典藏。莫不是以为这山头收留你久了,便可为所欲为?今日,众门徒见证,看我扫清山头杂碎!”

  路边捡来的人命不足为重,七节鞭卯足里劲儿,轮风呼啸下来,砰然打在背上。铜球敲上少年赢弱嶙峋道后背,简直就是碎骨碾肉的疼,少年拗得要命,拼死咬牙忍着——

  这瘦小身子里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倔气,直咬得满嘴是血,十指都将粗石地抠出坑,也不出半点声。打不服,只会引人怒气疯长,挨得更重。

  十几鞭下来早就是个皮开肉绽,粗布衣被血泡得通红,黏在身上,人整个被冷汗泡了个透。

  到底是掌门先打没了力气,但门徒把压着他的剑鞘撤开的时候,少年也几乎是疼到麻木昏死,动弹不得。

  当着几百名门徒公开的审讯还没结束,南山掌门抱着的是打死人的心思,再揉了手腕起鞭的时候,一大批抓捕逆党的禁军冲了上来。

  少年趁乱得活,强撑起身去划拉那些散地上的碎银。

  分明疼得眼前发黑,昏花成夏日落雪似的模糊,还是跟拼了命似的捞钱,发了疯地往怀里揣,待银子都收了,再去拾什么走线枪啊,剑谱啊……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死性不改!还要拿!”

  终有门徒看见他这般举动,少年惶恐瞪眼,暗道不好,下意识要跑,却被人薅住左臂,强扽回地上,一脚踩住肩膀,一手反拉胳膊——

  “下贱东西,还妄图偷学我们南山剑派的秘籍!看我今天不先废了你,再丢下山去!”

  那少年骇然回头,无力挣扎,在他极度惊悚的瞳孔倒映中。

  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洪流滔天,铺天盖地席卷来窒息地剧痛。

  是被生生掰断了胳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好疼……!

  好疼啊!!!

  胳膊,胳膊,不行,不能是胳膊……手……手,我的手!

  一股近乎窒息的痛觉扑面而来,深陷万丈深潭的压抑溺水感漫上头顶,混淆着阵阵撕心裂肺,锥心刺骨的痛,要死了,快憋死了,空气呢,空气……

  灭顶窒息的恐惧山倾崖断,逼得人骇然惊醒!

  便是“哗啦”水声荡漾,伴一声堵上全力的尖叫——

  画良之本能的催动身体挣扎,想逃,却控制不了四肢,视线觳觫向下,赫然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泡在个满是浑浊汤药的木桶里!

  被反缚着的两条手臂卡在桶沿外,把他和这木桶捆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大抵刚刚遁入回忆的噩梦中,那般真切的手臂痛,也是长时间被这么反绑着手,酸得麻木。

  我…………

  怎么回事……

  这是哪儿……

  我不是……我不是!

  顿时奔涌回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覆灭理智,脑袋里好像有人拿钢钉生生捅穿,血肉模糊的疼痛难忍,身体每个部位都叫嚣着疼痛,万刃穿心!

  他被捆绑得太牢了,根本挣扎不了,丝毫动弹不得。

  我不是死了吗,我不该死了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死了的吗,好疼,好难受!

  我是死了的,我……

  “啊————!!!!”

  “王爷!”

  “王爷,画大人醒了,可……可是!”

  “王爷,靴子!”

  “王爷!穿靴子啊!”

  即便楚东离提醒过自己,桂弘也没想到在他面前他一向隐忍卑微的画良之,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桂弘只着足衣在前头冲跑,谢宁就在后边拎着靴子追。都还离养着画良之的屋子老远,就已经清楚听得到里头传出声嘶力竭的吼。

  来不及多想,破门而入的时,见得满地是水。

  画良之像条沸水里的鱼,死命的挣扎,翻腾,尖叫。

  手被反绑着没法动弹,就不停扭着身子扑腾。

  旁边留着照顾,定时温水添药的侍女全都吓的发傻,被溅了满身药汤,没一个敢靠过去,见王爷到了,纷纷急迫让出条路给他。

  可桂弘也怕了。

  画良之突然扭头转向他的时候,眼里全是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都……出去。”

  桂弘捏紧拳头,低声道。

第43章 药桶

  才风风火火赶来的谢宁担心得要命,把靴子搁在他脚底下,迟迟不肯动身。

  “王爷,这……危险啊!”

  “那不是绑着呢!”桂弘在胆寒与焦虑下没了耐心,怒吼道:“滚出去!”

  人都退了,方舔舌吞下口水,踱步不定,杵在门前小心唤了声:

  “良之哥……”

  “你干的。”画良之沙哑得几乎难以发声,浑身吃痛,体虚无力,又突然躁动成这样,早就成了苦耗心神,神色苦痛地问:

  “你救的我。”

  “是。”桂弘挨到木桶边上去,想碰他的头发,让他冷静。

  “对不起,我不想你死。”

  “你把我绑在这儿!”画良之低哑嘶吼,眼看桂弘的手要落到自己头上,他动不了身子了,就像只疯狗似的龇牙凶道:“别碰我!”

  “好,不碰。”桂弘迅速收了手,却成了个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模样。

  南风知我意

  “你先听我说,医师说你醒了,定会像这样极度抗拒,会伤了自己,才叫我绑着你……泡、泡在药水里是因……为,你咽不下药,没别的法子,只能——

  “凭什么。”

  画良之瞋目切齿,红着将死之人似的双眼,悲愤填膺:“凭什么!你不想我死,又不想我好好活,我就得活,我就得生不如死的活!凭什么啊!桂棠东!我偿了,我全都偿了!再不欠你的了!”

  画良之越喊越是个失智的崩溃,到最后全成了绝声的哀求,仅反复着一句:

  你让我死啊,让我死吧,求你了,求你了,桂弘啊,三殿下。

  桂弘就在旁边簌簌掉着眼泪,局促不安,终是扑通一声,扶着软了力的膝盖跪在木桶前面。

  “我错了,真错了,你打我,骂我也好,你若是恨,拿刀捅我也行!我这儿有刀,我带着呢,给你,你刺我啊!我、我这就给你解开,你等下……我……怎么都行,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啊!”

  桂弘说完,跪着爬着掏出手里的刀子,去割绑在画良之手上的绳。

  他手上抖得厉害,那绳捆得又极为严实,颤颤巍巍,好久都没能割断。

  于是画良之的恶骂也一直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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