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55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很久很久以前,你当是记不得的了。”

  他说:“反正那时我小,再认真的话,怕你也只当童言无忌,晃晃脑子,全做汤水丢了。”

  画良之瞧见他眼底那抹真失落,心头紧地一缩。

  这滋味让他觉得荒唐,也慌张。

  只为自己地活得太久了,而今年过三十,功成名就,不少富贾贵人说媒催婚,皆是以觉得麻烦,耽误前程,怕要生了什么无用的软肋来束手束脚,干脆全以公事繁忙为由,推得干净。

  兄弟们怕他憋着,无处发泄,青楼没少进,但看那些胭脂俗粉,就算媚眼抽丝,如花似玉,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且就凭那酒量,往往几杯便醉了,连留宿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到了头来,无谓男女,只是,不喜欢。

  统统不喜欢。

  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浪费过半点情感,不留恋,不依恋,不共情,不怜悯。

  没人活得比我更苦。

  无人怜我,何怜他人。

  但自进了王府这短短几月,竟是做了太多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举动,决定,冲动。

  曾以为是那些堆砌起来的自责催人发疯,但事至今日,所行之事,真都是自责吗。

  若真只是疚愧,何以将心颤成这般。

  为何,会,这般酸涩。

  他于高台王座,困兽无门,过得委屈,但那冠冕堂皇终是适合他的,他就当一身蟒袍站于众生之间,而不是退回去十几年前的村野,也不该蜷在这逼仄尘埃的小屋。

  哪儿错了。

  到底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还是我错了。

  画良之收了眼,不敢再看。

  只是起身拾掇起地上杂物,准备清扫屋子,伺候伺候这小祖宗。

  罢,事已至此,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庶民也好,人只要平安无恙,总是最好的。

  但就是想不明白,说好的贬为庶民,那就当破破烂烂的凑活条命……

  “陛下连儿子都不认了,怎还会留金子给你。”

  “可能是怕我饿死。”桂弘翻了个身,给自己脸也埋进被子里去,闷声道:

  “他不想我死,心里头觉得对不起我。虎毒还不食子呢,虚情假意,还不是老了,开始后悔会不会遭报应。”

  “陛下对不起你什么。”画良之啐地揶揄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早该七窍流血地气死。”

  桂弘从被子缝隙中看着画良之,语气虽然硬得硌牙,收拾着的手底下也是摔摔打打,没几分诚意和情愿在里头,但也终归是行动了起来。

  好在紧张看他那左手活动开了些后,动起来时的神色没什么大变化。

  疼当还是归疼的,主要以右手在忙活,没多使用伤腕,但至少起得到辅佐的作用,不用做什么独臂大侠。

  渐好了。

  见好了。

  “就是有,对不起我的事儿。”

  桂弘小声喟叹,估计没给挑灯整理的画良之听见。他把头蒙进被里头,闷着抬高嗓音,弄笑说:

  “良之哥,但说付钱,您可是生了劲头啊?果真一如既往,一条好犬”

  “滚蛋。”

  “吠两声听听嘛。”

  “我操你祖宗!”

  桂弘咯咯笑得厉害。

  “下回别这么叫了。”桂弘还拿他寻着开心,道:

  “我祖宗你可操不得,出言辱君者,大罪呢。”

  ……真不知道皇室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狗东西。

  画良之糟他气得牙疼,再又想到以后可就真得要跟这么个王八羔子长久住到一起。

  他就觉得太阳穴突得闹腾。

  真他娘有病。

  画良之搁心里头骂着,我真他娘病得不轻,命都够苦的了,还给自己往身上揽这种——

  “废……”

  他将喉结一滚,累赘二字倒是没说得出口。

  “废物混账。”

  画良之早前知道了桂弘怕黑,虽不知道这心病又是因何而起,不过他自小就是个芝麻小胆儿的,怕什么都不意外。

  终算勉强把屋子里整净了,院子什么的,杂草纵生,又是寒冬冷风刺骨,伸手都费劲,且时辰不早,还是先睡为妙,忙活的事儿明早再说。

  画良之将烛台燃着搁在床头,以为蒙在被里头那个睡了,瞥眼看他半个小腿都支在外头。

  这房子空得久,碳火劲儿不容易上来,呼气都还带着白雾,算不得舒适。

  伸过手去给他把被子掖了。

  在旁边再坐着守了会儿,本是想走的,怎说这么大一个院子呢,该有个下人睡的偏房。

  寻思着起身去找,后顾又担忧起那金枝玉叶的身子换了住所,地龙不热,床榻憋屈,房里又昏,会睡不踏实。

  思来想去,到底叹了口气,还是拢了拢袄子,坐上榻边的椅,趴在桌上闭了眼。

  入了深更,风开始刮得急,撞得有些腐的窗框乱响,难免会有风偏要当个逆贼,叫嚣着锐声往里钻。

  “良之哥。”

  桂弘把被子轻手掀开个缝,眯着的虎目睁出片漆黑的幽深,沉地小唤了句。

  “睡不着?”画良之半睡不醒的,揉揉眼应。

  “你在那趴着,冷的。”

  画良之停了一会儿。

  他这一提,人难免会调动感官,跟着询问自己的身子意见如何,反倒是忽然觉得冷了。

  下意识搓了搓胳膊,正赶当下气血不足,确实凉。

  但他倒也没太在意,反正睡着以后,也就感觉不到了。

  曾经那么多年流浪在外,屋不避雨的日子,猫冬早熬出了耐寒的习惯。

  “那也总不能让您这尊贵身子下来吧。冻坏了,还不得是我照顾。”画良之随口反驳:

  “就一张榻,一套被褥,没法子。”

  “那你上来,与我同睡就好。”

  桂弘的语气里没什么撩拨戏谑的意思,自然得很。

  就好像他们本就应该同床共枕的关系,正如儿时风月入今朝。

  “瞧您那注意打的,屋里的百年老鬼听着都该笑了。”

  画良之跟着嗤地一笑,从趴着的臂弯里歪出脸来,没什么好气道:“算我嫌弃您,成吗。”

  他当下真是又疲又倦,拖着这么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尚且半好半弱的身子折腾上整天,身上早没了力气,都顾不上冷不冷,只想闭眼睡上个踏实觉。

  桂弘在那儿烛光底下,眼里幽幽地藏着什么影,沉默盯着他看。

  两人就在这晃然沉默下来的陋室里相顾无言,气氛愈发尴尬起来,可谁又都找不到开口先打破僵局的话,

  一时连残窗泄入的风动了烛,都成了屋里唯一的活物。

  画良之的指尖蜷了一下,碾按着桌面,困意莫名有些消了。

  紧接着,榻上栖着的虎自嘴角泄出抹表意不明的笑,再是直直翻身下来,没等画良之反应,不由分说给他拦腰抱起,扔到榻上去。

  画良之只觉得身子一轻,骇地麻了天灵盖,那木板子的榻只铺一层棉垫,硬得很,硌得整片后背绷紧,

  慌张想爬起来跑,就被那百斤的壮虎提起两条胳膊,反着拿一只手掌按在床头。

  这一举动可让他脑子嗡地一声断了弦,不自控地失了向来冷脸的架子,硬是将那双狐目瞪得老大,抓着空气的手指下意识地发抖,喉咙里半晌没出得来声。

  再张口,就成了胡喊瞎嚎,骂爹骂娘,又没力气,挣不过他,以为这疯子是又犯了病,一双眼活要吞了他是的认真。

  “这是何意……放,放开,操!桂棠东!你………!”

  桂弘一言不发,再翻身上去,把画良之死死压在底下。

  他身上的老檀香还没散去,直往鼻孔里钻,快要让他犯了恶心。

  画良之吓疯了,见推不动,也不顾什么体面尊严似的,转头咬着嘴狠劲儿求他。

  “阿东,你别……别……别拿我发泄,你不是有得是财,不缺,放我起来,我去,给你出去找!”

  桂弘低头瞧了他一眼,没吭声,再往前一挤,一身白花花的健硕前胸全怼在画良之脸上。

  可让他把心都横了。

  干脆手指一捏,在那混着檀香的燥热起伏下闭了眼。

  下一瞬,耳边怎传来“呼”地一声,桂弘从他头顶探出身子去,吹灭了蜡。

  那头虎再从他身上挪下来的动作都成了极为小心谨慎的,画良之能从他这动作里,感受到格外的茫然跟不解。

  四下再次陷入黑暗和过分尴尬的死寂中。

  桂弘乖地把自己那么长的身子往一处塞,硬挤进狭榻与墙壁之间。

  这榻真是太小了,两个人一齐躺着,根本动弹不得。

  借着夜漆,斜眉见得身畔美人本是细斜的俩眼,如今怎睁得成了溜圆一对儿。

  这可让他动了笑筋,止不住嘴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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