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89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出了宫,去太仆寺卿项大人的府上。三姨在那儿,那这块玉佩,去找她。”

  “娘……”

  小孩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

  “活下去,阿笙。”

  活下去。

  活下去。

  小孩带着满身难闻酸臭,站在夜色下漆黑恐怖的府门前,听里面哭嚎声连天,他早吓得呆傻,不敢敲门。

  直到面前大门“吱呀”一声,如恶鬼低嘲地杂作敞开,打里边跑出来了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智混沌的女人。

  那女人顿止了哭声,愣神瞪开大眼,盯着眼前脏兮兮的小孩。

  片刻后,不顾身后焦急追来的家丁,一把强行将他搂进怀里。

  “清儿,清儿……清儿!是你吗!你回来啦,回来了……回来就好,这不是好好的,来,娘看看,娘抱……好好的不是,他们怎么都说你死了啊,你没死,你活着的,没死,没死——!”

  小孩吓得头皮发麻,哆嗦着去掏玉佩,拿在手里说夫人,我不是,我来找人,我不是什么清……

  ——“啪!”

  疯女人一把夺过玉佩,当街摔了个稀碎。再是狠狠揪起小孩头发,强迫他睁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直视自己!

  “不……你是他,你就是他!!!”

  “不是……你不是……不是……是……不是……是……是!”

  是,或不是。

  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靳仪图策马在这忽起漫天鹅毛大雪的夜里,甩鞭狂奔。

  暴雪瞬间掩盖马蹄印迹,也让人转眼白头,似要覆盖天地了,埋葬所有肮脏,成一片易碎的皎白。

  项府大门轻扣几声,官家揉着脖子,哈欠连天地不耐烦问“谁啊?”

  直到见了来人,愣了几许。

  “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

  项穆清笑得软腻,扶着门框往前走了几步,慢悠悠跪在母亲面前唤了声娘。

  换来一声响亮的巴掌。

  “还知道回来!败家子,怎么不混天乱地死在外头!胆子大了,竟敢得罪曹公公!你当真没有个底线吗!”

  “儿子知错了嘛。”项穆清缠着梅光慈的腿,嗲声笑着,略显蓬乱的额发撩着双漂亮的桃花眼,再将脸贴上那花鸟纹绣的裙摆:

  “儿子这不是回来了,随您罚吧,只要母亲开心……”

  “混账东西!”梅光慈震袖将其推翻在地,金玉步摇晃得叮当三响:

  “怎么,你是同那御前卫生了私情不成!真以为一句道歉就够?下三流的贱东西!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个报答都如此勉强,如今更是直接得罪了曹公公!你是要我们一家都败在你手里!”

  项母骂得极是难听,冷眼看着项穆清跪在雪地里,大雪纷飞落了满肩,染白了头,也盖不掉他发红的脸色,倦怠病体。

  丝毫不像个该关心孩子的母亲,字字更是嫌恶,怨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面前跪着的不过是个替身,是个假的。

  柳时笙这个人的存在啊,对她而言早已从开始填补空虚的慰藉,变成睹其思情,徒曾烦躁的存在,可柳时笙这个名字,自那日玉碎,皆化虚无空幻渺。

  他做不得真的项穆清,也再不是柳时笙。

  “自己滚回屋子里去,停食七日,关禁闭!”

  项穆清伏在地上,抖肩乐了,没显丝毫反驳。

  停食一事,对他而言就像熬鹰。他就是那只本该自由翱翔的鹰隼,人们为一己之力,断食断水,亦剥夺其入睡的权利,苦熬心智,再傲的鹰,也终将为一口吃食低头苟活,困在肩头手臂,成了狩猎的刃。

  就像他小时候打死也不愿更名改姓,不愿改口喊梅光慈娘的时候。

  柴房里潮湿闷热,四肢发麻,头脑混沌地躺在砖土地上,眼光浑浊地看硕鼠打自己脚边嗅着过去——

  不过是打量着互为谁的食物。

  活下去。

  三个字,成了万劫不复的咒。

  不过如今倒也不只得畏惧了。项穆清心中暗道,毕竟自从有了书童笙笙在,这孩子总心疼自己,冒着被打的危险给他偷偷从门缝里塞吃的。

  ……

  原本是这样来着。

  惊骇难平的眼中大雪纷飞,映落雪满地的院中央,两名壮硕家丁挥汗叉腰丢了手中木棒后,对项夫人一拜。

  地上卷着的草席覆雪,刺目的血顺着缝隙洇出,在雪地上绵延开出大片猩红雪梅。

  大雪压枝,片片不足挂齿,一触即化的雪花叠在一起,扑腾腾断了粗枝,砸下好一捧雪。

  “项府不养废物。”项母冷道:“连自己少爷都看不好的奴才,下场就该如此。项穆清,你可看好了。”

  草席卷盖下露出半截扭曲变形,苍白瘦小的手臂。

  攥着那孩子才入府时,自己偷偷送的半块碎玉。

  “若敢再犯,下次躺在这里的人就该是你。”

  ……

  靳仪图快马加鞭赶到项府的时候,门外早已涌了好一群大理寺的人。

  一层又一层,把四周堵得水泄不通。深夜带着压抑强调的吵闹惹得人心更生烦躁,周围难眠的百姓披着棉衣,嘁嘁嚓嚓交谈不停。

  “听说啊,是项家公子发了失心疯,杀了人呐!”

  “他杀自己家奴婢,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何止一个呢……他怕是杀了全家!我刚路过的时候,里面传出的惨叫声连连不断,真叫人浑身发毛啊!”

  “都让开!御前卫首领靳仪图,携御赐金牌,谁敢拦路!”

  大理寺的人虽来得多,可没一个敢往里进的。

  纪方苑面色难堪立在门前,此时见着死冤家靳仪图过来,甚至还有些得了活的松气,赶忙问候着:“大人不是与项公子交好?还请助下官一臂之力!项公子毕竟大内高手,又挟持项大人与夫人在内,我们的人不敢硬闯,还烦请大人是劝是……”

  纪方苑话都未落,靳仪图已经夺身冲了进去。

  项府内尸横遍野,大雪盖了尸体,尸体又叠新尸,新尸再盖新雪。

  一层又一层,寒冷气息黏着血,映得漫天血红。

  项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浑浊地抱着个少年尸体。

  曾经明眸皓齿,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只得大雪盖身,落寞悲凉,哼着类似鹤骨笛吹响时,陌生古怪的调子。

  他不像抱着别人。

  更像是抱着已经死去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悠悠笑着把怀中变形的尸体放下,甚是精心仔细地垫着后颈,稳当搁在雪地上。

  “来了?”

  “……”

第85章 覆血

  只着亵衣的项伦同夫人梅光慈早已吓得半昏厥,瘫倒在死人堆儿里,瑟瑟发抖,口中不断碎念着疯子,疯子。

  靳仪图略望了眼身周四处,布满恶臭的苍凉。

  项穆清把自家府上六十余人,家丁侍女,无关身份,恩怨,无差别地杀了个干净。

  短刃一刀封喉,杀到最后或许是没了力气,他便再添上几刀,刀刀要害。

  风起的时候,洋洋洒洒伴着雪花,是满地姑获纹画飘扬若幡,又似白花花的纸钱。

  靳仪图冷静踏过尸体,径直走到坐尸海中央那人面前。

  项穆清抬了头,无声寥寥地笑了,美目仍是流情,腰背挺拔,英姿不减,只是蒙了层凉意。

  他高烧下窝在雪地里,冷得抖成筛糠,双目通红,笑得格外畅快,

  再把手中短刃晃了晃。

  大雪夜的天总不是漆黑的,放眼一片的白反着火烛油灯,整个天地笼着一种气氛诡谲的橙色,不明不昧,幽冥蛊惑,仿佛随时要从空气中,墙壁上,人肉间扯出裂缝,溢出粘稠的血来。

  “这刀,叫神荼。陪了我十多年了,不比靳大人的纣绝阴送的命少,甚是杀人作乐,更为凶险罪恶。世人皆以我只会开弓射箭,百步穿杨呐,殊不知,一刀绝命的本事,我可不比您差。”项穆清道。

  “是啊。”靳仪图异常平静,眼中沉溺了黑,什么都不见,便连丝毫怜悯都不存,可比这腊月雪冷得多。

  “项公子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好计谋,好身段,把鄙人耍得团团转。”

  “可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项穆清摇头浅笑:“不然,俏春楼那日,也没必要逼我挨杖,更没必要故意以姑获之名屠尽赵府,引我出洞。”

  “不过今日才敢确信。”靳仪图答:

  “芙蓉苑那次你杀了人后,吐得厉害,还以为你是您第一次杀,险些乱了我思绪。难不成,您打那时候起,就开始病了。”

  病了。

  他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撞,几乎破膛而出,要把他吞了,咽了,抛下鸿沟深渊去。

  病什么病。话说出口,靳仪图自己都觉得好笑。

  何止是那身上病。

  “啊……好冷。”项穆清憾笑道:“风冷,雪冷,抵不过靳大人的人心冷。”

  “向来如此。”靳仪图的语气不变,甚是个例行公事的审犯之人:“你与我又非初识。”

  项穆清动了动冻得发麻的腿,喉间再不知该出什么声了,自觉与他一段孽缘——

  或许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执念,也该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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