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92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桂弘扒了绊脚的大氅绕着树跑,画良之穷追不舍,叫得山头鸦雀乱飞,怕是睡着的兵都要吵醒。

  楚东离抱怀看向两人,起初挑眉看不惯,却在意识到桂弘仿若就算是孩童时期,也从未如此舒爽畅快的与人玩闹过后,漠然付之一笑。

  “我怎么救!我又打不过他大内高手,可不想与你一道被绑了。”

  他那话音才落,远处忽起一阵急促马蹄声。

  画良之猛停脚步,桂弘顺势跟泥鳅似的呲溜钻到楚东离身后——虽是明知他俩可能加一块儿都不够画良之过上三招的。

  不过这深更半夜,谁……

  “哥!”

  马蹄声靠近,比起人影,先传来是少年欣喜呼喊。

  楚东离适才泰然处之的脸色大变,僵硬愣神,茫然往前踉了半步。

  眼看楚凤离一身紫棠披风携卷寒意,带着隔夜的雪停马后,摘了大帽,仍带着婴儿肥的脸冻得通红。

  少年心无城府,只当追上大军内心生喜:“哥,你独自出征,把我留家里可怎么好,众人都说此行凶多吉少,凤离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能安心坐得住的!”

  “知道凶多吉少还要来!”楚东离往前冲了几步,三两下扯住马缰,拉着楚凤离的腕子往回拽:“给我滚回去!”

  “我不回!”楚凤离见状两脚蹬地,拼命挣着甩手,大声争道:“不走!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你整日护幼雏似的护着,既是兄弟,当然要有难同当才对!”

  “这不是来给你闹着好玩儿的。”楚东离拎着胳膊将其拽到身边:“以往偷逃出揽星楼,我当是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而今生死攸关的事儿也来跟我耍脾气,是我宠你!”

  “您是想把我关那高楼一辈子了!”楚凤离愤懑不平:“真不明白,我又不是糖饴做的,这么多年了,您曾经是有过什么心病,切莫全加置在我头上,我是你弟弟,不是一含便要化的,用不着那么小心惯养!”

  这对儿亲兄弟吵得厉害,入耳全是什么“我答应父亲照顾好你的”,“我自己可以照顾!”,云云家庭纷争。

  画良之没有掺手别人家家事的兴趣,拽着毫无眼见,呆楞看戏的桂棠东灰溜溜跑了。

  他把火里埋的地瓜挖出来给桂棠东扒了,当夜宵递给桂棠东,顺带遥遥望起崖边吵了快一个时辰也没完的兄弟,打了个哈欠,感慨道:

  “这楚大冤种,成天垮着张苦脸,看谁都像世敌,哪知对弟弟还是真宠爱。”

  桂弘两手轮流换着捧起那滚烫的地瓜,嗦掉流出的蜜汁,停了会儿,问:“良之哥,你可知楚东离当初为何要费尽心思教导我吗。”

  画良之摇摇头。

  “我一向是认定他为利用你的,而今这想法依旧不改。”他伸臂在火堆上暖着手,火光眩目间,忖思道:“但又像是付了真心,说不通了。”

  “是啊。”桂弘嘴角微扯:“利用,明知他在利用我,但我不得不为之所用。我不想活成一个真疯子,无知,暴虐,活得浑浑噩噩,死得不明不白。”

  “明白。”画良之扶上身边人的肩,安慰似地拍了两下:“所以我也没真对他出手,只是想不通,为何偏偏是你。”

  桂弘侧看了过来。许是吃饱喝暖,那眼神像匹清澈的狼崽,把身上大氅裹紧,歪头往自己身边倒了过来。

  “别躲。”他说:“漫漫长夜也是无趣,不好打发。近些,我好给你讲故事。”

第88章 沉溺

  画良之没再说什么。

  他无法拒绝这头自己养大的狼崽,自好容他真在膝上,一并抬头往天上望去,看星辰如阵,色泽如幻,密密麻麻碎在天上。

  “三十年前,父皇拨乱反正,通联益州军一举攻入皇城,驱那宰辅一派的傀儡小皇帝下台后,曾下令净余党,一人不留。”

  他在人膝上翻了身,几乎贴在暖扑扑的襟怀里:“先生幼时全家曾是宰辅门下家奴,屠门那日,先生恰与父亲在外送货,闻讯再是火急火燎赶回府上——入眼仍是满地残尸,先生亲眼见得身怀六甲的母亲残尸,被禁卫刨腹取胎,血淋淋的胎儿,都已经成了型。”

  禁卫。

  画良之浑身一颤,怵木难言,唯剩了柴木在火中噼啪跳响。

  怪不得他那般憎恶禁卫,倒是笑话了,自己又是抛下桂弘的始作俑者,又是禁卫首领,他不百般不顺眼,刁难鄙夷自己才是怪的。

  也是恍然大悟了:“所以才会那般小心宠护凤离?”

  “是啊。凤离是他父亲二妻生的儿子。”桂棠东道:

  “许是幼年惨象铭刻心头吧,先生确实对他一向爱护有加,万般呵护。他教导我,初衷的确是为了复仇,他不想我父皇满手鲜血还能得善终,我亦想替我二哥洗冤,勉强是个殊途同归。”

  桂弘动了动喉咙,再道:“毕竟在那般绝境拉我一把,没让我真成疯癫的人只有他一个,哪怕先生教导是为利用我,为达目的百般撩拨我的心魔,当是父债子偿,或是报恩,我情愿。”

  画良之咂咂嘴,不知说什么,只好抚上额头,帮他把夜风吹挡了脸的碎发拨走。

  桂弘沉默片刻,眼睛幽深沉沉地仰头对着他,道:“先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画良之烦透了这种心气不顺,又不得不服气的心情,懊恼道:“我又配评价什么呢。如今看来,我连与你的那些旧情都比不过他。”

  桂弘睁大了眼:“说什么?”

  画良之视线躲闪:“……”

  桂弘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比的,合着我当从您肚子里生出来才够?”

  画良之斜眼道:“生你?那是倒了百辈子血霉。”

  地瓜放凉了些许,桂弘一口下去,噎了个正着,忙坐起身垂胸咳嗽,哈哈大笑。

  画良之再觑目看远处二人身影,有些关系就是这么矛盾不清。

  心中五味杂陈,走神时不由自主把那呛地瓜的脑袋按回膝上,报复一样砰砰重拍了后背几下,摸着他粗硬的发。

  “吃个东西都吃不明白了。”

  桂弘微怔,紧接着舒服眯上眼,偷偷往他怀里蹭着钻,摸贼似的瞄住他哥发呆。

  “……”画良之沉默叹气。

  心想楚东离为了让桂弘隐忍蓄力,不忘仇恨,宁肯反复残忍地撕开伤口,不许他心病愈合,这手段卑鄙至极。

  也确实救了他的命。

  既没让他彻底疯癫,又没让他真的成了胸无点墨,蒙昧无知,成日浑浑噩噩的废人。

  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除了逼他成疯,绝境时熟视无睹,隔岸观火。

  再就是与那些只浮表面,偏见待他的俗人一道,将他视作人间垃圾。

  能不厌吗。

  那些郁结无处宣泄,逼人发疯,失了智,能不想让自己不得好活吗。

  画良之喉咙发紧:“阿东……”

  “你恨不恨我。”桂弘轻声问。

  画良之愕然,手上动作跟着停了。

  他本正是要开口说这五个字来着。

  桂弘将脸埋进画良之前襟的包边的细绒里:“恨不恨我,我若是个正常的,长了嘴会问就好了,不被情绪左右就好了,直言直语问你为何弃我,早些把那误会解开……也就不至于折磨你我,平白瘀着越陷越深,发癫伤你害你,连累你。”

  他顿了一下,再道:“我真不想的。”

  桂弘环抱住画良之的腰,夜色醉了人,他也要在这温柔乡里沉溺。

  “错了,我知错了,我心胸狭隘,不明事理,无人教我掌控欲念的道理,心里分明只想着能再见你就好了,我不扰你,远瞧着就行,可潜行宫在见了,就想你能摘了那面具就好了,我看一眼模样就好;摘了,见了,我又开始想你能成我身边的人,天天能见就好了。”

  “于是我把你抢了,捆了,绑在身边了,仍不得满足,想你怎那般鄙夷我,如见污秽,不付真心,倒让我越发急躁,愤懑。我不满足,逼你敬我、求我,只能看我——不好,还是不好,反逼死你了,你不惜一死了之,也要弃我而去……”

  他有些哽了声,把自己往那软和的小腹处使劲塞着:“我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哥恨我厌我到宁死不从,只知道我定是有错,我错了,我错,错了,我不想你死,河边捡你回来后那些执念瞬间化作无用空虚,到头来只要你活着就行,我放你走,离了我,你定会好活的吧,没了我绊着——

  画良之下肢一紧,察觉到膝上人抽泣的抖,无所适从。

  “可你不走。”桂弘说:“你怎么又不走了啊,反是叫我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怕你是在罚我,怕你刻意在哪个平淡如一的早上,月明星稀的夜,忽地离了去,再度把我留在原地,转头笑我就是只人见人打的丧家犬,疯傻糊涂,活该,活该,我活该……!”

  “阿东!”

  画良之勒紧嗓音,把他从自己怀里扶正了,见一张泪痕斑斑,惊惶微抖的脸躺在膝上,仰向自己时,满眼的惶然。

  画良之化了调子,温和道:“哥不恨你。从来都没有过。”

  “为什么。”他将信将疑。

  “谈何恨呐。纵是恨天地不公,也恨不得你。”

  画良之无奈自嘲,笑道:“我这辈子活得孤苦,没人对我好,我也没对谁好过。但人心终不是石头做的,那些无法得释的情愫总得找个口宣泄出去,偏就在是在最难熬的年纪里,塞了个你到我边上来。”

  画良之忆起往事,漠地勾了嘴角:“那小狗儿难生养,动不动发热风寒,吃得也多,还成是挑剔,吃不得剩菜剩饭,要坏肚子,只能抓新鲜的,莫名其妙给人累出了真心,好像你真是从我身上分出的骨肉了,何谈恨了,光是心疼都不够。”

  他说:“而今见你因我一念之差活得那样辛苦,说什么恨,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不是你逼的,是我该死。”

  夜风晃了火影,也晃得瞪紧自己的那双瞳眸波澜摇曳。

  再之双双沉默,不觉尴尬,反有些舒心。

  良久,桂弘揩了把脸,忽问:“所以良之哥,欲念这东西,为何如此难抑制。”

  “难抑就对了。”画良之笑道:“人这身躯体本就是由欲念驱动,登荣进步,或是贪财行坏,皆由欲念而起,人非圣贤啊,没了欲念,那不就是行尸走肉。”

  “说的也是。”桂弘挪着换了个姿势:“欲念这东西啊,没得边儿的,得好就想卖乖。”

  “你还想要什么。”画良之趁这大沉脑袋总算从腿上下去,探腰添上几块干木头:“说来听听,等打完了仗,哥带你圆去。”

  桂弘眼珠子灵巧一转:“先前说到哪儿了?对呐,我说而今与你误会说开,你再不走了,愿陪我出生入死去,可这欲念还没尽呢,我还想啊……”

  画良之等了会儿,听他这话半天没了下文,不禁好奇问:“想我怎么?”

  桂弘盘腿撑脸,眼底藏了耀耀的欢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胡闹的东西。”画良之笑了:“学我。鹦鹉学舌,倒记得快。”

  “没办法,习惯。”桂弘耸肩,一脸赖皮:“没人教我怎去生活,我打小便是这般用眼睛看着学的,东拼西凑,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见不了什么正经的人,自然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隔日天还未明,行军启程,赶午时一过就到了长陵。

  柱国将军李肄早些便已经带着军士尽数披甲立城门以侯。

  画良之于城下高马上仰头,城墙高难见顶,黑石砌的巍峨耸立,庞然巨物带来的压迫感,全如针尖刺像高处一抹沉沉人影。

  刀刻的下颌顺铜色头盔走线流畅,眉髯间染了幡白,威严得像棵覆雪的松。

  画良之也是初次得见李老将军。朝中武将众多,唯二得陛下赏识,又是名声远扬,除却冯大将军,也便是他了。

  常闻其癖性气盛,不畏权贵,寻常人实在难得巴结,一生戎马劳苦功高,封柱国后本可驻朝拥军,怎奈老将只想安享晚年,懒得同朝堂上那群争锋相对的对付,

  又是为国尽忠,便干脆退居远乡,在这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守长陵城戒备。

  画良之勒马张望,李肄分明见得到太子黄幡,车马队浩荡都到了城墙跟底下,那诺大紧闭的城门并未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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