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96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桂弘折了身,头皮被他扯得痛,捏腔道:“药没上完呢,正事儿。夫君在外为我打出片天来,小娘子在家感激涕零,无以报答,还不得伺候好了。”

  画良之哭笑不得:“放那儿,我自己来。什么时候劳驾太子殿下伺候他的护卫了,不成规矩。再说我那是公事公办,可不全是为你。”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才会偷鸡摸狗似的过来,被你抓了奸。”桂弘手底下使了劲儿,钳子样把人按在地上,不让他反抗,单手剜出好大一块儿药膏,往人胸口那大块淤青上涂。

  画良之是个烈性,厌极了叫人当成掌上物的滋味儿,更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暴露伤情,气得嗷嗷叫唤:“让你放了!狗崽子,我不用,不用——”

  “干嘛啊,好心好意,这么嫌我。”

  “啊嘶!疼……是你弄得我疼!”

  桂弘下手没得轻重,听了个疼字,还跟不信邪似的捞着人的腰翻了个个儿,按了按他背后实打实接招的那块儿发紫的淤,奇怪道:

  “校场上没看您疼出声,怎么到了我手里就怨声连天啊。”

  “……”画良之无语极了。

  桂弘反正是不心疼药钱,再挖出几乎半罐,吧唧一坨丢到画良之背上,咕咕唧唧地揉着,道:“想您大我这么多,咱俩这辈子若是就这么绑了啊,待您先老了,可就要指望我照顾,现在开始练习方才为时不晚。”

  “我操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啊!桂棠东,轻点!疼死了……喂!”

  “大哥哥——”

  外头忽地有人掀了大帐的帘子就往里进,正是楚凤离捧着个牛角小哨,低个头兴奋念叨:

  “大哥哥,我给您用牛角雕了个小角哨,您别瞧他小,这声音可是格外高亢尖锐,能传个小百里,待您行军时需发号施令,刚好……

  少年话到一半儿,抬了头,乍地哑口愣住。

  一时间六目相对,捧着角号的,跪地回头的,和躺地上撑脑袋看的。

  桂弘举着的一手沾满晶莹剔透的药膏,另一只手底下被他按着的人不着分寸,挣扎得蓬头垢面不说,疼字尾音都还未落。

  齐齐是个神色慌乱。

  楚凤离憨声一笑,挠了挠头,象征性弯了下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小角哨搁在地上,万般淡定地悄声倒退出去。

  待帘子落了,再净个片刻。

  就听外头“啊——”一声扯天的尖叫,紧接着成了响彻狂野的:“哥,哥!哥——!!!我我我我我我闯祸了!哥——!”

  “……”

  “…………”

  桂弘至此也闹不下去,随手把外袍丢回给画良之去。

  “拿我寻乐啊。”画良之边套着衣衫,边在苦笑:“我于你而言就是取笑的玩物,是条狗,放了他楚东离就是先生,说一不二,毕恭毕敬,两幅面孔的混蛋东西。”

  “同你学的。”桂弘顺势抱膝坐在地上,看着他穿衣,说:“禁卫军内沉稳为重,深藏不露的笑面狐,其实不过见钱眼开,满嘴放炮的伪君子。”

  “说来说去,都是我活该。”画良之呸一声。

  “您这嘴真是含笑五步癫,半句话都不让。”桂弘不冷不热道:“戳心窝子的难受,小心我疯给你看。”

  “疯呗,最好一口把我吃了。”画良之瞥了眼帘子:“反正托您的福一张脸丢得干净,以后没法做人了。”

  “不丢人,”桂弘颔首贴着脸,涩声道:“我待你好,锦衣玉食,银屋金马,太子客卿,求富贵嘛,不丢人。”

  “那我寻思你给我卖了,一夜八百两吗,往那一躺,来得更快。”

  “……怎么说话呢!”桂弘气得呸呸直吐:“不许你这样讲自己!”

  “我看没什么差别。”画良之撑身起来,站定后睨了眼桂弘:“可我见你的病好多了,没以前那么容易失控,在柱国将军面前足够稳当。”

  桂弘眉头一抬,叹了口气:“话是这样,但它还在这儿。”他叩了叩胸口:“竭力压着罢了,能感受到。”

  “有变化就是好的。”画良之关心道:“总会破境而出。”

  “危险得很呐。”桂弘担忧道:“比起发癫时的我不是我,暴怒急躁,摔打哭嚎——更怕的是有时会被锢了筋骨,动弹不得。”

  画良之转念想他王府那时被自己喊着要杀,气得挛缩在墙角发抖,手脚僵硬,该是浑身紧绷,疼得要命。

  “好不了啦,好不了。”桂弘舒展开两条长腿,就地耍赖似的往那儿一躺:“心病难医,古书有言,需以美人为药引——”

  “吃吃吃吃吃给你吃!”画良之两眼一翻,撸起袖子哗拉抓了桌上匕首就要往胳膊上扎,吓得地上那一长条人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半道儿崴个跟头,险些狗啃在地。

  好歹手里抓住了画良之裤腿子。

  “我闹着,是我闹!您别来真的啊!”

  “瞧你那样。”

  -

  入城第三日,天降大雪。北风呼啸卷成白雾,传讯的驿兵快得像破空的龙,从白茫茫中带着大寒钻出,漆黑的铁甲上覆了层冰霜。

  南疆叛军大军已破坞河,士气高涨,无人能拦,最多三日,至少两天,便会到这长陵界。

  城外战壕挖了三尺,马藜遍地,即便明知一场必败的战,长陵护城军没停下砌沙土加固逞强的劲头,哪怕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牺牲品,然为护皇城家国,无人退缩。

  李肄第一次脱甲卸刀,持帅旗,拜太子。

  城墙上太子金旗展得招摇,城中居民早疏散了大半,留下些不愿走的青壮,混着披甲的士兵,城门下高呼千岁。

  天上乌云越拢越厚,黑压压得不像是几日间散得去的阴霾,仿佛昭示天命穷途,必是场恶战。

  入夜,灯芯断了三根,三更的钟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驿馆的灯仍是明的。

  桂弘揣着暖手炉端视地图,毕竟虽曾读兵法,于他而言也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低头时听见外边有铁甲摩擦的声音,推门卷了股寒气进来,方才从纸上抬起头。

  李肄摘了盔夹在腋下,朝他一拜。

  “听您要见我。”老将道:“刚从校场下来,迟了些,望殿下见谅。”

  “不迟。”桂弘搁下笔,从桌后转出来,走到李肄面前,忽地掀袍跪下。

  李肄骇然失色,常摆着严肃的脸成了惊惶,慌忙咚地嗑在地上:“太子殿下这是……!”

  “将军为我桂家江山马革裹尸,弘无以为报。然兵法战道,空谈理论,怎可领军杀敌,是误国误民。”桂弘立直腰背,宽袍下是片担任的阔肩,颔首拜道:

  “如今将军将帅旗托付于我,桂弘为不负众望,虽只余两日不到,请将军无所保留,将毕生用兵之道授与不才,大昭在我手中,断不与任何外敌同谋,不容奸臣当道,亦不会怯懦,割地分毫!”

  画良之守在门外,听得真切。他把肩上落的雪掸掉,又忍不住往窗影里回望几眼。

  楚东离从旁边过来,裹着个围绒紫袍,端着身天仙似的孤傲贵气,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

  这位天师昨夜便已观测今日有雪,提前告知大军备粮添柴,归营,才不至于在这种大雪封山的天里挨困,冻死兵士,这会儿怕是得了许多拥护,不愧为天师,走哪儿都要被当成神仙。

  画良之不觉得他只是简单路过,生怕这人又弄什么幺蛾子,或是来跟自己显摆功勋:

  “咳屁。”

第93章 捏造

  楚东离停步,隔着风雪看了他几许,神色格外漠然。

  甚至舔了些许同情怜悯进去,直让画良之胸口着火——真想一锤撞碎这到胃口的脑袋。

  “看什么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啊。”

  “不是你。”楚东离叹了口气,吐出的白烟散在风中,答非所问。

  画良之烦极这幅神婆子故弄玄虚的嘴脸:“什么就不是我了。”

  楚东离抱着臂,道:“说太子殿下。他疯,不是因为你。”

  画良之心头陡然一颤:“什……?!”

  再是不耐烦地恼怒道:“楚东离,劝你少在这用那三寸巧舌钩编故事,挑拨离间。这事我是认的,早认了,是我有罪,火场弃他而去,害他绝望离山,阴差阳错害了二殿下,害他如此。”

  “嗯。”楚东离面色平静,淡淡道:“所以他心死成疯,无时无刻不恨您无情离去,恨你害了二殿下,恨你将他的命当成垫脚石,恨你付了他的真心,恨熬成疯——我的故事,是这样编的。”

  “故……?”画良之顿觉背后骤冷,一把薅住楚东离衣领:“说什么,什么故事。”

  “我给他捏照并强灌了这个故事,好让他有仇可循,有人可恨,不是团浮云久了便散了,方能将疯症长久禁锢在身体里,为他所用。”楚东离扶上画良之勒出青筋的手背,不觉冒犯,缓缓温和道:

  “没想到这故事编得太过真实,别说太子殿下,甚连画大人自己都信了。”

  画良之细目一觑,牙关磨得出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画大人愚钝了。您那时不过乡野杂奴,就算做得事再是过分,也绝没有能引动皇储政派相争,血流成河,送得了皇子性命的力量。桂弘他信,是因被仇恨和刺激蒙了眼,也是我反复咒念的说服,可您怎么,也还真跟着信呐。”

  楚东离无奈轻笑,道:“把自己当成什么几斤几两的东西。二皇子的命陛下早不想留了,南山事发不过是个引子,你那日救或不救他,二皇子都会死。”

  画良之愕然间无意识松开手,心头轰隆隆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山石溅出巨浪,铺天盖地浇得湿透,霎时间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滑下去,蹲坐在地。

  胸口太过喧嚣,他说不出话来。

  “况且,太子殿下是被皇上亲手逼疯的。”

  楚东离踏前几步,神色自若随他落下,眼神中藏着带血的刃。

  “陛下心知桂弘与桂诃同为芸妃养育长大,兄弟情深。桂诃被诬陷谋逆,即便当年桂弘不过十岁,无罪不当诛,同时要两位皇子的命也说不过去,可陛下担心待他日后辩明实情,定会再掀波澜,后患无穷,干脆下暗旨令刑部尚书陈太訾将他与桂诃关在同处,一切严刑拷打,暴虐行径皆要逼他亲眼看着,心生畏惧。二殿下并不是陈太訾失手用刑过度而死,是陛下铁了心想要他的命,顺带好以此来刺激他。”

  楚东离冷哼:“或许稍加思考也当明了,陈太訾不过区区刑部侍郎,虐死皇子怎得平安无事?一切行径,不过是陛下惨无人道的手段,为的就是要将这个心头患活活逼疯,做成废人。”

  画良之靠坐在冰冷墙面,五脏六腑却烧得滚烫。

  他甚至想拔了楚东离的舌头,但这一切皆为事实,不是止了他的嘴就能当没发生过。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没有能起身动刀的力气。噼啪作响的炸火声,火舌呼啸着把整片天染得通红,不断有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巨大,逐渐将嘶嚎求救声掩盖。

  十年如一日的噩梦清醒如初,叫嚣着吞噬理智,头痛欲裂。

  单凭一段语言去遐想,身负重伤的孩子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天牢中,周围一切尽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侵袭而下,惨叫声,悲鸣声,亲生兄弟的哀嚎声……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血腥,腐臭,他那么心软胆小的孩子啊,拼命把自己往墙角里塞的模样。

  一如现在的他疯症忽来时,抱头尖叫,浑身僵硬到痉挛,十指不受控地扯掉大把头发,或是把自己抓挠得体无完肤。

  “我为何要利用您造个这样的故事,画大人应该清楚。楚某这些年来自相矛盾,一边授与殿下诗书礼节,为人处事,耗费心思炼药缓疾,一边却又要反复撕扯伤口,让他刻恨在心,为疯症折磨。不仅有我私欲,更是因为他必须真疯,才能活得下去。这么多年啊,您不知实情,也不在他身边,怎知他是怎么含垢忍辱,受尽屈耻的活过来?而画大人却是个大言不惭,与我讲什么如何才是对他好,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

  楚东离乜然沉了气:“不过此间也有我的错,是我随意拿你做了那宣泄的口子,害得您日夜难寐,心存愧疚,甚至要以死谢罪……算了,你我谁都不是那十足的坏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一偿一——倒也清了。”

  清了。

  “哈哈哈哈……手段了得,果真是你。”画良之埋头失笑,眼里爬上血丝,咬得一字一顿:

  “楚东离,你真该死。”

  楚东离蹲下身去,软绒的紫袍铺开在地,抓过画良之手腕,视着那条卧在腕上的疤,冷冷道:“是画大人真心在先。假若你当初真是背信弃他去的,如今也不至于把自己闹成这副模样。”

  画良之把头抵得更深,笑出颤来,他想抽回手去,可胸海的洪涛卷走浑身气力,麻软得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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