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0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他那时候已经不是常常尿床的年纪了,但夜宵厨房炖了银耳雪梨羹,放足了冰糖,甜滋滋的,他一连吃了两碗,还是他娘喊停了他才停。夜里睡得沉,梦里一直在找茅房解手,找来找去总算找着了,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醒来才发现被褥湿了。

  因着丢人,他偷偷地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碰上了他娘养的蓝眼睛白猫,小小人儿将猫儿搂起来,重新翻窗进去,将猫儿哄着趴在自己床上,待早晨有人来叫他起床了,便说是猫儿尿的。

  后来,谢燕鸿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王氏那时候身子还不像后来弱,拿着藤条,颇有当年立马扬鞭的气势,打得谢燕鸿屁股开花。不为他尿床,就为他明明做错事却不敢当,撒谎骗人。

  她说:“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既是你的事,大大方方承认,做什么左推右托,丢人得很。”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觉得先是尿床了紧接着又被打了,丢脸得很,连新来的小伙伴也冷落了,不想见。那会儿小小的长宁不怎么说话,就坐在他床头,两人四目相对。

  “你也觉得我丢人吧......”谢燕鸿委屈地问。

  长宁并不说话,谢燕鸿见他不像是要嘲笑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偷偷问道:“你像我这么大时也尿床不?”

  长宁看着他好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谢燕鸿屁股被揍得火辣辣的,趴在床上,小脸皱成一团,见他点头才松了口气,把脸埋在被褥里,闷笑了两声。

  “怎么记得的尽是这些不着调的......”谢燕鸿嘟哝道。

  长宁任他捂住嘴,略带卷曲的深棕色头发散在枕上,目光灼灼。谢燕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收回手,往后倒在床上,两人并排躺着,听外头的夜风与虫鸣。

  “你想去便去吧。”长宁说,“魏州。”

  谢燕鸿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爹和娘,他们会不会想我回去......”

  长宁说:“你只想你自己。”

  “那你呢?”

  “我总归是和你一块儿的。”长宁说。

  谢燕鸿手脚并用,爬到长宁身上,好像冬眠的小熊趴在大熊身上。长宁伸手揽住他,拍了拍。谢燕鸿把脸埋在他胸膛里,鼻梁抵着他的胸口,低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孙,他手无缚鸡之力,跑马也跑不过我,射箭也不准,他怎么能到魏州去呢......”

  长宁说:“睡吧,睡醒就知道了。”

  翌日,颜澄便将寨中的人都召集到一块儿,陈述利弊。他说着很实在的大白话,一点儿起伏都没有。

  “去魏州有可能是要打仗的,九死一生,想去的可以一块儿。不想去的可以留下,这儿位置隐蔽,大可自给自足过上好长时间,不想留下的也可以出关往西走,钱粮细软可以按人头等分......”

  陆少微听得着急,心想,这样说怎么行啊,人都跑了。

  但出乎她的意料,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儿去魏州的人比预料中多很多,十中有八。他们跟着颜澄跟惯了,就像羊群总是看着头羊,一旦让他们离群,他们便不知所措。

  颜澄也很意外,他看向说要跟着他的那些人,发现瘦得和猴儿似的二狗子也在其中。他扬声说道:“你别去,留在这儿喂鸡。”

  二狗子被他点名,往后缩了缩,小声说道:“我娘在魏州呢......”

  他这一声虽小,却也被大家听见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了。这儿俱是逃兵难民,但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也有家人与故乡。这一下,想要跟着一块儿去的人更多了。

  颜澄不再劝了,将寨子里的金银细软都放在厅堂正中,按人头均分,每人一份,跟着一起去的人也一人一份。分下来并不多,众人排成长队轮着领。雪娘带着女儿,是要留下的,颜澄给她那还没长到腰的小女儿也分了一份。

  雪娘要推:“小丫头片子,怎么能占一份呢。”

  颜澄不容她推:“要的。”

  雪娘感激万分,含泪收下了,众人也无异议。

  陆少微站在一旁皆看入眼里。

  大道至简,无欲则刚。

  待一切料理停当,便要走了。秦寒州身上还满是窟窿眼,但精神极好,鬼上身似的,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谢燕鸿都以为他非肉体凡胎了。望着颜澄身后跟着的这一批散兵游勇,秦寒州也不觉得气馁。

  他说:“我们沿路过去,皆是战场,应有许多丢弃的盔甲武器,大可以用起来。”

  颜澄与谢燕鸿对立,皆是无言。

  “我要先往朔州去一趟,”谢燕鸿说道,“那里还有一位朋友在等我搭救。”

  颜澄越发地沉默了,闻言也不过点点头,许久才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谢燕鸿郑重地说道:“朔州事了,我便去寻你。”

  颜澄再点头,翻身上马。

  谢燕鸿突然道:“若你见到小孙,你和他说,我......算了。若我也往魏州去,说不定也能见到他,见到再说吧。”

  “保重。”

  颜澄说罢,打马而去,陆少微骑在大黑马上,正在不远处等他。

  待他们一走,谢燕鸿与长宁也要启程了。小乌有几日没有跑过了,兴奋难耐,四蹄不住地踏来踏去,扬起沉灰。天边乌云拢聚,望着像是要下雨,雨季降至,即便是干燥的北地,也要痛痛快快下几场雨的。

  长宁斜背长刀,说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国庆这几天没啥事,日更,肝起来,我想,至少要在十一月完结这篇文吧!

第七十章 图穷匕见

  颜澄本还顾忌着秦寒州身上有伤,脚程不敢太快,谁知道秦寒州倒先嚷嚷起来:“得快点,慢吞吞乌龟爬似的,什么都赶不上。”

  “这人是个武疯子......”陆少微嘟哝道。

  颜澄赞同:“可不是嘛。”

  秦寒州驱马与颜澄并骑,目光不住地往他脸上的面具上看,直接问道:“我从前见过你吧。”

  确实见过,只是颜澄不知道。

  能与颜澄交往的,都是勋爵子弟,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秦寒州是混不进他们中间的,颜澄也从未留意过秦家不起眼的小儿子。但颜澄彼时身份尊贵,在禁军中打马在前,御街奔驰,意气风发,秦寒州自然是见过他的。只不过秦寒州从来瞧不起那些油头粉面的贵公子,也仅仅是见过。

  “没见过。”颜澄斩钉截铁道。

  秦寒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骗鬼呢。”

  他在寨子里养伤的日子不过两天,但他眼明心亮,说起治军打仗,更是一把好手。一眼就看出了颜澄管理匪寨的是与禁军练兵同一个模子,若非从前禁军中人,必不是这个套路。再者,能和谢燕鸿有交情......

  “你姓颜?”秦寒州问道。

  颜澄看也不看他,回答道:“对,‘庄严’的‘严’。”

  秦寒州还欲再问,颜澄干脆地打断他,反问道:“你废话怎么这样多,你往日行军也是如此吗?”

  秦寒州被他噎得闭了嘴,猛一挥鞭,策马到最前头去了。

  他们一路小心,多次远远与狄人的小支人马擦肩而过,好在他们人不多,又有斥候在前开路,频频前探,数次都有惊无险,将将避过。越往魏州走,狄人便越多,怪就怪在,狄军虽严阵以待,却不像要开战的样子,粮草一个劲儿地往前方送,像是要持久作战,与狄军往常习惯大相径庭。

  一路走,果如秦寒州所言,尸横遍野,特别是靠近紫荆与居庸二关时。战场已经被狄军清过一回了,他们只能捡漏,也算是勉强将这群杂牌兵装备起来,粗略一看,也像那么回事。尸首太多,收殓不及,秦寒州也不勉强,只是着人将死尸身上辨别身份的腰牌收集起来,能收多少便收多少。

  他们不敢太过靠近,沿着永定河边走,停在了河的上游,太行山脚下,渡河后再行数十里,便是魏州城。永定河水泥沙混杂,色泽浑浊,经过冬日大雪后,如今的河水格外汹涌,滚滚而去,看着让人心惊。

  陆少微站在高处,放眼北望,尽是一望无边的原野,灰沉沉的天空压得极低,让人喘不过气来。风极大,刮得她的道袍纷飞翻卷,鼓满了风,发丝却牢牢地束在发冠里,纹丝不动,使她越发神秘不可捉摸。

  她说:“不日将有大雨。”

  秦寒州站在下头,不以为然道:“有眼睛的人都知道。”

  陆少微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并不说话。

  颜澄眼里尽是忧色。永定河之所以叫“永定”,皆因它波涛凶急,难以行船,河道时常更改,常有汛情。

  开春雪化后本就河水暴涨,如今雨季竟也比往常来得早这许多,也不知下游的水闸堤坝能否坚持住,若是决堤,下游的魏州首当其冲,兵临城下,又有滔天洪水,战神在世也回天乏术。

  颜澄说道:“狄人不会在等下雨吧。”

  秦寒州面色一肃,认真想了想又摇头,说道:“狄人逐渐深入中原了,必定要速战速决,以战养战,否则难以为继。下不下雨,下多大的雨,他们怎么能猜得准,定是另有所图。”

  颜澄问:“如今怎样,我们就在这儿等吗?”

  “肯定不行,”秦寒州说,“要与增援的江北守备军汇合。按理说,他们应该要到了。他们不及我熟悉敌情,贸然前来,要吃亏的。”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颜、秦二人轻骑前去汇合援兵,陆少微领着其他人留下观望。二人趁着夜色出发了,陆少微将被风刮得乱飞的宽袖扎起来,与二狗子两个人一块儿蹲着烤红薯吃,甜滋滋的热烫糖汁流了满手。

  二狗子吃着吃着就隔河望向魏州方向出神,陆少微说:“在想你娘吗?”

  不等他点头,陆少微便说道:“别想了。”

  二狗子讷讷地收回目光,埋头吃起来,烫得不住倒吸气。陆少微突然想起往年在破土地庙里烤红薯,老庙祝眼神很差,眼睛里长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不清东西,但总是能在柴火堆里准确地把烤熟的红薯拨弄出来,留给陆少微吃。

  除了守夜望风的,其余人皆睡了,鼾声此起彼伏。陆少微把手指尖上粘腻的糖汁舔干净,站起来,也看向魏州方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没等来颜、秦二人回头,倒是谢燕鸿与长宁先赶上来了。

  他们二人轻装简行,一路快马加鞭,先到的朔州。朔州城已不像之前那样,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车马蜿蜒进出,只有零星的胡商进出城门,看上去格外地平和安静,若不是城头的狄人守兵,谢燕鸿都几乎察觉不出这座城早已换了主人。

  谢燕鸿眼尖,仔细地数了数城头的守兵数量,便知狄人大部队已不在此处,斛律恒珈应该也不在城中,只是不知之前那场内斗鹿死谁手。

  若是要打探消息,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由长宁乔装打扮进城。他们俩早有此意,衣饰都是备好的。谢燕鸿在城外僻静处等候,长宁用满满一锦囊的金珠子贿赂了守兵也没能进城去,倒是知晓了不少消息。

  如今的斛律恒珈,已经是左大都尉了,原本的左大都尉——斛律真,脑袋已经被挂在了城头上。恒珈胜了,如今攻打魏州的主将是他,遂不在朔州城中。胡姬们倒是都还在城中,长宁便装作是丹木的追求者,要打探她的下落。

  城门的守兵居然识得丹木,说她是其中“最美的一个”,跟在大都尉身边,随军去了。

  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守兵也不知道。谢燕鸿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莫不是斛律恒珈知道丹木助他离开?如果是这样,直接杀了不是更方便吗?为何带在身边。一筹莫展之际,两人只好一路紧赶慢赶,循着踪迹,在永定河边赶上了陆少微等人。

  谢燕鸿说道:“斛律恒珈此人,狡猾阴狠,不可小觑。”

  那到底斛律恒珈想要做什么了,谢燕鸿时时刻刻都在琢磨,他一整日都坐在隐蔽的高处,往魏州方向远眺。想着过去曾经和恒珈一块儿读过的兵书,琢磨他们交谈过的一字一句,看能不能逮住一些蛛丝马迹。

  直到一日后夜里,魏州东边亮起火光。

  谢燕鸿以为狄军内部又起内讧了,紧张地站起来,众人皆循着火光望过去。长宁领头,带着几个身手敏捷、骑术了得的斥候,循光而去,夜里去,天微亮时便回,显然是一刻也没有停歇,四蹄踏雪的黑马累得直喘,不满地甩动尾巴。

  陆少微摸出豆饼喂马,谢燕鸿忙问:“怎么回事?”

  长宁沉着脸,冷冷说道:“狄军在烧粮草。”

  烧的自然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粮草,那就是梁军的粮草,在那个方位,那就是烧的是调来支援魏州的粮草。不考虑作为己方的补给,连夜也要烧掉,那就是一点反击夺回的后路都不想留给梁军。

  这是要围死魏州。

  陆少微的脑子也转得飞快,一下子便问道了点子上:“可这......狄军能一日日地围下去吗?他们的粮草也不够吃吧?”

  谢燕鸿的心砰砰跳起来,紧张得手脚发麻,他急道:“攻城打援。”

  粮草愈是不足,求援之心便愈切,援兵来得愈急,愈容易中伏。援兵不能来,粮草又断,魏州必定阵脚大乱,不攻自破。

  既然如此——

  “颜澄危险!”陆少微脱口喊道。

  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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