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 第11章

作者:Cogito_ 标签: 古代架空

  所谓的神子,是天尊的接班人,还是他的转世?

  我犹在思索,又听他平静道:“趁现在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后悔,我不怪你。”

  后悔个头。

  我张臂抱住他,轻轻晃了晃,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是想哄哄他。他抬起头,难得面露茫然,大概也被我晃傻了。

  我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闻言双眸粲如寒星,凝视我良久,又将头靠回我的肩头,浅笑着闭上眼。虽然什么事都同他做过了,但见他如此亲近我,我心里仍是说不出的欢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纵然一时欢喜,却也深知有些矛盾不是“甜言蜜语“就能开解的。我为人处事向来在决断二字,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便一桩桩一件件地分说清楚。

  我直白道:“师尊先前不肯与我相好,可是顾虑炉鼎并非正统道法?”

  “不是正统……难得你说话那么含蓄。”他轻叹一声,“你昨夜说出什么不肯独活的胡话来,我便知你已推出七八。我们魅灵一族,并非真正的生灵,而是携带魔气的活俑、诱使众生入魔的杀劫。你既知晓我是何等污秽之物,还愿与我欢好,终有一日魔气缠身,此生无缘大道……”

  “有何污秽?行凶者另有其人,你们也是受了加害。”

  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语,但不平之意皆是发自本心。

  我在风麟洲时,曾见过一个魅灵在朝阳与露水中诞生,生来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风含情水含笑,眉眼神秀无瑕,与师尊有三分相像,惜则灵智未开,举止痴懵如小兽,方才化形便被一网子兜了去。

  数年后,我在元洲国都又见到了他,他被锁于丹房,眉心刺字,赤身裸体,骨瘦如柴,扒着人的裤脚,发出啊啊的痛苦叫喊,不住磕头求欢。

  他依旧那么美丽,双眸清澈见底,不知悲苦为何物。

  他的主人问我:“道友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想不到你也是那等假道学。魅灵是天地生化的灵材,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别看它们人模人样,其实和灵兽没什么区别,如今市面上一抓一大把,多我一个也不多。左右是个盛放灵气的丹炉,你又管他们长什么样子!”

  管他长什么样?我瞧你倒是见色起意,我不信他若是头青面獠牙的野猪,你还能上得那么起劲。

  他假惺惺叹道:”魅魔活不过二十年便要化作流云,实在是红颜薄命。贫道将它做成炉鼎,也是为它积累功德,来世或能投个人胎,得享天年,入道求仙,岂不美哉?”

  我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魅灵与人形貌无异,修士单是为了汲取灵气,便能将魅灵当作牛羊猪狗一般役使,长此以往,只会越来越不将人命当回事。

  他笑道:“道友这是执相了,邪魔猎杀同道时,不也披着层人皮么?吾辈还不是一剑斩之,岂有犹豫的道理。”

  我想起他的比喻,忽觉冥冥之中自有一番果报。修真者将魅灵当做天材地宝,魔门亦将修道者视为一堆血肉,杀来取用,毫无怜悯。

  此时我沉吟道:“也不是单因着魅灵一事。我从修道伊始,便不解何为道修,何为魔修。”

  晏怀冰悠然道:“便是三岁孩童也知道,道修个个都是守规矩的好人,魔修则是滥杀无辜的坏人。”

  “也只好哄哄三岁小孩了。我遇到的魔修,要么屠杀凡人来制造招魂幡阴尸阵,要么炼祭道修的灵根金丹为己用,个个杀人无数,倒没冤枉了他们;可这玄门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坑蒙拐骗杀人夺宝的事难道少了去。”

  “你可知这番话若给旁人听去,便能治你一个诽谤仙门的重罪。”他哼笑一声,“你于权谋毕竟透彻些。可笑我直到三百年前的仙门内乱,才想明白修道究竟修的是个什么狗屁玩意。”

第十一章 科学修真与克系天尊

  师尊向来措辞文雅,从他口中听到“狗屁玩意”四字,我暗觉新鲜,忍不住微笑,方才道:“至今修真界仍对三百年前的内乱避而不谈,我只知起因是个名叫云海宫的小门派勾结魔修,被当时的盟主至玄门灭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仙门每六十年推选一任盟主,主持大局,裁决公案。我之前巡视凌阳洲,便是因为法天宗接任盟主,有许多地方上的公务要交接。

  晏怀冰点头道:“党同伐异的手段从来都是那么几招,从没有过这样惨烈的情形,你可知为什么?”

  “那云海宫恐怕藏着什么隐秘,因此被灭口,风声走漏后更是引得整个修真界腥风血雨。可是几大道门底蕴深厚,等闲宝物根本入不了眼,倒不知是什么东西能令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晏怀冰眼中神光湛然,“当时坊间曾出售一本传奇,书名《邪皇之纵横异界》,讲一个青年从异世穿越而来,天生灵窍不通,偶得一本上古密卷,以邪术称霸天下。那书用词古怪,情节荒诞,问世十数年无人问津,直到偶然落入一名至玄门真传弟子手中,他立即发觉那书竟一字不差地预言了许多修真界的大事。”

  我闻言心中巨震,呼吸都乱了两拍。

  预兆未来的小说,不巧我手头也有一本。

  晏怀冰道:“那书一出世,修真界便开始大乱。有人按图索骥,当真找到了上古密境和稀世法宝;也有人参照书中所载的绝招破绽,逐一打败各大门派的高手,一时无敌于天下;”

  “那书还提到许多大人物的阴私,如某长老暗中养小鬼,某掌门弑师上位等等,引起轩然大波。最令万众疯狂的,还属主角所持的一卷邪功《得道了身经》,若得此书,便是废灵根也能逆天改命一朝登仙。”

  等等,废灵根却有奇缘,修为一日千里,倒像是我认识的某位气运之子——整天叫着“我才是主角”的小师弟李平生。

  “那主角名叫什么?“

  “名叫轩辕牵机。”

  没听过。

  师尊道:“轩辕牵机确有其人,当时是云海宫的一名外院弟子,很快便死于非命,死后被多次搜魂。”

  我闻言并不觉得意外,三岁小儿身怀重宝,还能有什么别的下场。当然这个穿越文前辈恐怕也没想到,他的气运绝学会被一本小说给抖了个底朝天。设身处地想想,若我明早一睁眼,发现人手一本《清冷师尊雌堕记》……

  灭口已然灭不过来,灭世算了。

  “是谁做的?”

  我其实想问的是谁弄出的那本《邪皇之异界纵横》,作者为何能预兆未来,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令其流传。不过因我方才刚问了轩辕牵机被杀一事,师尊便顺着道:“一桩无头公案。或是那几个防患于未然的大人物;或是想得到那《得道了身经》的人。”

  “之后有人练成那邪功么?”

  “应当是没有的,至少没人因此扬名。但光凭《邪皇之异世纵横》里提及的只言片语,便已经流毒无穷,不知动摇了多少人的道心根本。那书开篇便道:灵气魔气本是一体,道修魔修本无区别,你对此如何做想?”

  这人做了一百年师尊,考校我已成了习惯,但他这么伏在我臂弯里,裸裎相贴,掌心贴着我的胸口,慢慢摩挲着,声音犹带欢情过后的沙哑,害我脑子慢转了好几拍,方才回答:

  “道门虽有各色法诀,归根结底是一套吸纳和运转天地灵气的功法;魔修则通过血祭魂祭等方式接引魔气入体,是借他人性命助己修为。”

  我方才所说皆是常识,却也打算与他核对一下,这年头什么都做不得真。见他点头,方才接着道:“徒儿以为,魔气只是一种更为悍猛的变种灵气,因此需要他人肉身来先行消磨一回,修真者方能取用,而炉鼎……”

  晏怀冰道:“将他人当作炉鼎来提炼灵气,自然也是一种魔修功法。其实普天之下,大凡将人当作工具来使用的,都已经入了魔道,不仅仅因其有违道义,也因经了二手,容易被污染。”

  “徒儿向有一事不解,既然炉鼎是魔道,为何使用炉鼎的修道者们鲜少走火入魔?魔道固然是捷径,隐患也极大,练着练着狂性大发的、嗜血如命的……根本藏不住行状。”

  “发病亦分轻重缓急,若是发作得太剧烈,必定被过早察觉,似那等要屠戮一城百姓才能晋升的老魔,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正因炉鼎的副作用极为隐蔽,数千年来才能广泛传播。据我推测,以炉鼎修习,唯一的副作用便是无法飞升,可万载以来,飞升之人不过十指之数,纵然飞不上去,又怎会怪到炉鼎头上来。”

  他的语气是一贯的促狭,双眸却空茫茫的。

  简而言之,我若与他欢好,便会走火入魔,再也无法合道。一旦想通他因何压抑,我毫不犹豫道:“飞不了便不飞了,若不能与你同往,大道于我又有何干。”

  其实我这话若教旁人听到,定要笑掉大牙,以我此时的元婴修为,离飞升还有炼虚、化神、大乘三个大境界,每往上一层都是万中无一的艰险,又哪里轮得到我来舍弃机缘。

  可我冥冥之中就是知道,我能成就大道,或者说,我就是为那一线天机而生的。

  他不似方才听到我承诺时那般动容,只是微微一笑,神态安详,仿佛终于定下了心,“这样也好,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都在一起。”

  天底下只有痴人疯人才有这般安详的笑容。

  我又忍不住亲他,他仰面相就,乌发向后散落,像一朵芳心尽展的昙花,这一吻并未深入,二人却都有些情动,我定了定神方道:

  “我不解的是,对绝大多数修真者而言,飞升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他们更渴望的是争权夺利的实力和延年益寿的手段,那么炉鼎之术岂不是百利而无一害么?”

  他好整以暇道:“人族既不能飞升,祂的目的已达成,又怎会在乎凡人们汲汲营营的小心思。”

  “祂?天尊?”

  “不,另一个祂。”晏怀冰指尖向下,笑道: “祂在这里。”

  我不禁色变,“祂在床底下?”

  “……再往下一点。”

  我心念电转,“魔气是由地裂中喷涌而出,祂在地底?”

  “祂无处不在,是山海大地,是灵气之源,日月所不逮,星汉所不与。祂有许多称呼,道门典藏中极少提及祂,只用'后土'一笔带过,不承认祂有神性神格。”

  “但在民间传说中,祂是早已陨落的创世始祖盘古,厥初洪荒,开辟乾坤,死后尸体化为四极五岳;我们魅灵则在祭祀时将祂视若地母;至于那本《邪皇之异世纵横》则将祂称为——”

  “地球意志。”

  什么是地球?我方才感到疑惑,脑海中忽然闪过梦中所见的蓝绿圆球,莫名便顿悟道:这就是地球了,原来天地真的混沌如一鸡子。

  随之心头泛起某种复杂深沉的情绪,似是狂喜又似是愤恨。

  我用指节狠狠敲了敲眉心。

  方才那种情绪虽不知所起,却绝不属于我自己,这便是师尊所说的“忆前身”么,还是心魔丛生的先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头痛么?”他关切地问。

  “无妨,你接着说。”

  他挑了挑眉,没问什么,接着解释道:“那本邪书道,地球意志已存续了五十亿年,它创造一切众生。我们人族本来只是这沧海中的一粟,受尽妖魔欺压,直到我们习得陨石上的天外道术,开始运化灵气,才成为此界霸主。”

  ”对地球而言,这本也算不了什么,哪怕人类得证大乘,有移山撼海的神通,享九千岁人寿,终归免不了一死,身死则道消,灵气返化于天地之间,重入轮回,是谓物质守恒。”

  “偏偏修道的尽头是飞升,飞升乃是携巨量灵气离开地球这个孤立系统,跃迁至异空间,并且有去无回,打破了既往质能循环,这才是地球意志要阻止的。”

  师尊用了些颇为生僻的词语,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不免暗暗心惊,一直以来的传言竟是真的,随着大能不断飞升,此界灵气终有一日会枯竭,进入末法之世,再无一人合道。

  我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打开,“若将灵气视作一种各方争夺的资源,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可笑我们总是将天地并称,孰不知天地是两股势力,天尊助人飞升,携灵气前往域外;后土则恨不得令众生入魔,永生永世囚于地球。”

  晏怀冰闻言沉默了一会,方才低低道:“我也……曾这么认为。”

  他从我怀里支起身,我下意识一紧他的腰,“去哪里?”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也从榻上拉起来,朗声笑道:“去看得见天的地方,来,我带你看看天究竟是什么。”

  说罢便要下床,忽地往前一倾,将要跪倒似的,我及时将他捞起,“怎么了?”

  “膝盖有些软,”他也自觉好笑,摇了摇头,“亏我还笑凡人娇弱,谁知这种事当真……销魂蚀骨。”

  “要我抱么?”

  他趴在我怀里,歪头与我厮磨,舒服得眯起眼,“求之不得,可这么一抱,怕是又要几个时辰下不了床了。”

  言罢想起什么,低头环视四周,忽又哂笑。

  我知他在笑什么,不由窘迫——他的衣衫早已被我撕得稀巴烂。

  好在他向来贴心,并不揭短,只是张开双臂,便似山泼黛、水挼蓝,匹练从空而降,幻化作一袭青衫,袖摆层叠落下。

  我瞧得入迷。修道百年,仍常觉法术之神奇,又以师尊最擅风流。

  他携了我的手,一起出屋。雨已经停了,春光明媚,连着花木也格外鲜妍,几如隔世一般,但有他在我身边,便是最真切不过的好风光。

  他仰头望向天穹,发丝被微风拂动,双眸倒映着碧云天,浅淡而澄澈,“天意从来高难测,可晏某偏要同它争一争你。”

  他双手结幻印,十指如莲花次第开绽,忽而振袖送出一弧银光,我便见天空如幕布般皱起来,虚实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形状千变万化,如极光如海蜃。我心中涌过某种深沉的感受,隐隐觉得那并非虚与实,而是连光都无法逃脱的时空本身。

  渐渐的,我看到一根透明巨柱,水潦尘埃所归,日月星辰所载,擎天彻地,无边无际。极目所至,可见柱子顶端碎裂,不再与天穹相连,柱身更是倾斜严重,似乎随时都要倒塌。

  “这是天柱,它虽名为天柱,实则是某种量子隐形传态的通道,一扇横跨两个位面的门。我们修真者大凡飞升,得天柱接引,便可破碎虚空,免于九重雷劫。”

  “三千年前,圣人玄嚣飞升时,一意撞断天柱,绝地天通,再无一人能去往上界。从此之后,九歌中人便一直在搜寻开天之法。百年前,我们接到神谕,将有一名神子投生人间,待他步入大乘之时,将重新勾连天柱,届时众生都能入大道——”

  他与我忽然齐齐屏息,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们都看到了。巨大的眼睛,眼白暴突,每一根狰狞的红血丝都粗如山脉。无数只这样的眼睛,密密麻麻布满弯曲的天幕,虫卵似的挤挤挨挨,从四面八方俯瞰着我们,充满无穷恶意,骨碌碌疯狂乱转,一瞬又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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