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难逃 第41章

作者:宋昭昭 标签: 古代架空

  嵇宜安不自然地看了眼角落里饮酒的花有道。

  他环顾了四周:“师父呢?”

  “昨晚就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估计有事在忙吧。”

  “小师弟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了。”

  “诸位早——”

  阮少游开门出来了,他往下看一眼,从楼上翻身落下,低头嗅了嗅那碗驴肉,筷子夹起肉来吃。嵇宜安打了打他筷子,“先盛饭,坐下来再吃。”

  阮少游也不和他计较,又迈着轻快步伐盛饭去了。

  之后两日,嵇宜安一直在养身体,阮少游白日里就往附近的分镖局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坐在桌旁翻看剑谱的时候,窗子动了一动。

  嵇宜安抬起头,看见一张纸飘了进来。上面写着四个秀气的小字,城隍庙见。

  他眉头微微皱起,想了想还是拎起剑来往外走去,师兄们多在医馆或屋内,几个在大堂喝酒的看见他,打了声招呼。

  “小师弟,要出去啊。”

  “嗯。”

  嵇宜安走在道上,街头巷尾渐渐恢复热闹生机,孩童又开始嬉戏玩闹起来,满大街的跑。

  茶摊边上有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一出闹得就是朝廷自导自演,为了镇压舆论,那么太子指定是有什么亏心事在,身旁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四处看看。

  “不是说是阉党作乱吗?”

  “堂堂厂公怎么会来我们这座小城,八成是编的。你想啊,借着这由头杀完人再来正名——”

  “嘘……”

  嵇宜安眉头一皱,径自往城隍庙去。

  城隍庙中人声鼎沸,多是来上香的妇女,摆摊算命的在门边上,拉住嵇宜安非要算一卦,耆草卜卦,得一句初九,潜龙勿用。

  “这位少侠,龙潜于渊,阳之深藏,我见你有事急于心中,应当忍时待机,或许才有往前继续走的可能呐。”老道士摸摸胡子,搓了搓手指。

  “没有别的话了吗?”

  “没了。”

  嵇宜安见状要走,老道士连忙拉住他,伸手要着铜板,嵇宜安怜他也是一把岁数,只好从腰间钱囊处掏出两个铜板,递了过去。

  他想着叶师叔算起命来倒比这老道士靠谱多了,倒是白花冤枉钱。

  老道士捧过铜板,笑着说:“不冤枉,不冤枉。”

  嵇宜安一愣。

  身后,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嵇宜安转过头,看着那女子掀开帏帽一角来,正是十五。他再回头看,已经没了老道士的身影。

  “城门已经开了,你应当尽早出城才是,留在华亭对你没有好处。”嵇宜安随她走到僻静处,就看到十五跪了下来。

  “帮我救出厂公,我可以把神仙散的方子给你,这样你至少还能靠这方子撑三五年,”十五抬起头小声说,“一月后你的神仙散用尽,这种痛苦常人是无法忍受的。”

  “不可能。”

  “他虽害了你,可是如今情形你也要看清,这件事对你没有坏处。”

  “他屠戮侠客,罪有应得,我不能因为一人得失就做违背心中道义的事情,”嵇宜安伸手想要拉她起来,“你没必要追随这样的人,趁早离开吧。”

  “我不能走,”十五绝望地看着他,“因为他是我嫡亲的兄长。”

  嵇宜安的手停在半空。

  十五俯身跪拜乞求,当年她和景宽,因为父母病逝,族中族叔瓜分家产,他们一个被卖入宫中成了太监,一个被交到人牙子手中,几经被买被卖。

  直到后来景宽终于爬上了厂公的位置,左相才从青楼中赎出了十五,用她来挟制景宽。“我也服用了神仙散,所以我最清楚其中痛苦。”

  “是左相给你下的神仙散?”

  “是。神仙散一方,最初就是由左相身边的怪医梅绝世根据五石散的方子改进而来。如今梅绝世已经死了,”十五抬起手,指腹擦掉面颊上的泪,更显得楚楚动人,“哥哥千方百计替我寻到了神仙散的方子,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

  嵇宜安摇摇头,“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救他。”

  远处,传来黑甲兵捉拿阉党的骚动。

  “今日就是你药瘾发作的时候吧,”十五急急站了起来,“三天后都尉就要把他送出城,黑甲军会押送牢车去宁京,后面三日,每日这个时辰,我都在这里等你回复。”

  她往旁边的林子里跑去,嵇宜安背剑站在角落里,目光沉沉。

  嵇宜安回到客栈之后,就关上了门窗。

  他其实已经能感受到身体里的异动,酥酥麻麻的细痒感从骨髓深处传来,连着口干舌燥,提不起力气。

  他盘膝坐在床上,默念内功心法吐纳,让自己心静下来。

  嵇宜安自小在外功上花得功夫更多,但是心法口诀也是记熟在练的,吐纳之间,气力流转,他身子的难受劲也渐渐淡了下来。

  嵇宜安正想松口气,猛然骨髓中犹如火烧般燎起,蔓延开去细密的痛楚。他一下攥紧被褥,强行压下,然而那种被寸寸啃咬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怎么会这样……”

  恍然间,嵇宜安眉头紧紧皱起,他不知为何,脑海里就想起先前在地牢里被灌下汤药后的感觉。身子飘飘欲仙去,如踩云端活在梦中。

  然而一边,他的身体还犹如火焚痛苦万分,嵇宜安舔了舔嘴唇,眼睛开始遏制不住地看向藏药的柜子。

  “不可以——”

  嵇宜安咬紧牙关。床幔放下,身边的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传来人痛苦的低吟声,他好像一下被摔在火里,一下又在水里,明明皮肤并无异样,却觉得好像一寸寸皲裂的疼痛。

  这痛不钻心,却让他难以忍受,好像千万只蚂蚁啃啮。

  嵇宜安猛然摔下床,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最终手撑着艰难爬向药柜。

  阮少游回客栈的时候,推开门看见嵇宜安在倒水喝,四围物件摆放杂乱。他走过去,看见嵇宜安的嘴边沾了些许细碎的粉末。

  “安安,你背着我偷吃什么了?”

  阮少游作势要吻上来尝尝,嵇宜安连忙后退一步,别过头擦干净嘴边粉末,“没什么,只是吃了些小糍粑,是黄豆粉。”

  嵇宜安走去收拾了被子,拾起地上剑放到桌子上,恍惚间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骨髓里的酥麻感让他忍不住惬意低哼一声,阮少游听到了,从后面抱住他。

  “怎么了?”

  “没。”嵇宜安反手拢人来,低低吻上唇瓣,“你出去转转吧,我要参悟剑谱。”

  “什么剑谱有我重要?你不会是偷偷看春.宫图之类吧,你看你脸都红了。”

  “少游——”

  阮少游不肯放,道他还想自持长辈身份,但在床上羞愧难当的模样都已见过,如今还要与他生分,嵇宜安越听越觉阮少游放肆起来,转身推开他。

  “好好好,我这就出去。”阮少游松开手往外走去,还帮他贴心带上了门。嵇宜安正转身间,阮少游又开了门缝,多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而关上。

  嵇宜安松了一口气。

  然而门一关上,阮少游的笑容就不见了。他紧紧盯着关上的屋门,握紧了拳头。

  从地牢中出来之后,嵇宜安的反常之处太多了。

  先是满身的疲累,却还要强装无事,又是在回到客栈之后,突然和他干柴烈火,事事不拒。明明同躺在一张床上,明明咫尺之间触手可及,可他却又觉得嵇宜安离他很遥远。

  阮少游还记得四五年前的时候,爹从常远侯府回来后也是如此,散尽千金,对他有求必应,放下镖局琐事,陪他一日看遍宁京。

  那时候的少游还不以为意,然而没过多久,爹便突然离世了。

  阮少游不敢问,嵇宜安如果真有事瞒着,只可能是他想独自承受这一切,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又怎么会不说。

  穿堂风低低掠过,扬起鬓边发丝。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

  接连三日,十五在城隍庙都没等到嵇宜安的出现。三日之后,又是病发之时。

  嵇宜安锁上屋门,用牙咬着绳子绑住自己双手,静静地躺在床上。

  与此同时,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茶摊边正坐着几个草莽,闲话饮茶,有人头戴斗笠在一旁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

  那几人抬起头,不约而同看向他。

  眼见斗笠下,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几分眼熟。论剑大会上他们应当是看见过阮少游的,只是却已经记不大清他的面貌。

  “找了你们许久,”阮少游抬眼,定定看着他们,“在下此来,是来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万仞山庄的嵇宜安,先前是在你们隔壁的牢房里,烦请告诉在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等瞧着你有些眼熟,你是——”

  “在下不过是茶摊上的听客,听过便忘。”

  那几人对视一眼,纷纷伸手抓了银子藏入袖中。他们互相看看,推出其中一个人。阮少游只是静静看着,也不催他。

  那人见状犹豫片刻,开口缓缓说:“那嵇宜安被捉来,原先还是有骨气在的,只是后来,那可真是狼狈,跪在厂公的面前连连磕头——活该他被喂了神仙散,连做人气节都不要了。”

  阮少游一怔。

  “别这样说,毕竟还是他救我们出去。”

  “也是,罢了,背后议论人终究不磊落。小兄弟,我还是再接着和你细讲旁的事……”

  那几人见起了话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滔滔不绝愈发夸张。

  许久,桌下的手悄然紧握。

  而此刻客栈的屋里,嵇宜安已经挣脱缚住的绳索,手腕一圈红痕,艰难攥紧被褥苦苦挣扎着。阮少游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站起来。

  “小兄弟,不听了吗?”

  他嗓音颤颤,问道:“神仙散,是不是三天一发?”

  “好像是。这么说来那今天好像正好——”

  阮少游神情一变,拱了拱手便往客栈方向赶去,他一路轻功纵身跃上摊前屋檐,脚踩瓦片飞身过。

  茶摊边上的几人面面相觑,又低下头接着吃茶了。

  阴暗的巷子里,解无生堪堪出来,一身沧桑,他抬起头时看见掠过的阮少游,恍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直到客栈屋门外,阮少游飞身上了楼,悄无声息落地。

  他想要推门却发现门已经锁了,手停在半空。

  阮少游最终蜷起拳头,转身来到窗子边。四围寂静着,寂静之中,却也能听到一些隐忍的声响。他静静站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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