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03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刘宜成和崔伯钧听了两刻,蹙起眉头来,直接打断他:“难道谢承瑢的罪过,就只有这一条吗?高大官人,原先他们搜集的谢承瑢的罪证,可远不止这一条!”

  “这……”高适成为难起来,“总……总是一条一条地问。”

  崔伯钧猛地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且问你,是怯阵避敌罪过大,还是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罪过大?!”

  高适成答:“自然是后者。”

  “那你又为何避重就轻?”崔伯钧走到堂中,行至谢承瑢面前,说,“你是否在大战之前同金宗烈见过面?我有人证,你若撒谎,将来证词俱不可信!”

  谢承瑢说:“有见过。”

  “你同金宗烈见面,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谢承瑢从容说:“没说过什么话,也没做过什么事。”

  “放肆!你在公堂之上,还敢不说实话?!”

  赵敛忽说:“主审官不当是高知州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崔伯钧轻蔑道:“堂上有小人,想要混淆视听。既然大家都在,有人作证,谁来审都是一样。”

  “那按你所说,我也能来审了?”赵敛站起身,问边上贺近霖说,“贺近霖握南路军将军印信,所有军令是否全由他作?”

  贺近霖摇头说不出话。

  赵敛又道:“崔将军为监军,主帅失责,你为何一言不发,任由犯错?你是不是也有过!”

  崔伯钧怒目而视:“于此案无关人等,当撤出公堂!”

  “此话荒谬,我只听说有关人等当回避,为何在将军口中,却是无关人等回避?你是南路军监军,我怎知你不会偏袒包庇?此案又岂容你置喙?”

  “赵敛!”崔伯钧怒不能辩,瞪着眼睛呵斥道,“高知州,何不将此人拖出堂!”

  赵敛紧随着说:“我以为,所有征西南路军的将领都该出去,不要说是旁审、列罪,你连关押的牢狱都不得进。”

  “你!”

  高适成拍案道:“肃静!”

  这才让崔伯钧闭上嘴。

  “请两位官人回座,如若再说话,就请出去吧。”高适成说。

  堂中再次寂静,堂下,谢承瑢已经站得双眼发昏,不能凝视。

  高适成又把方才的罪状搬出来,细细审问,而谢承瑢始终不认自己有罪。约审了一个时辰,这才稍稍将“怯敌”转到“叛国”之上。

  “你到底有没有同金宗烈勾结?你是不是将破城图纸转交给了金宗烈,想让金宗烈攻破延州城?”

  谢承瑢反问:“我何时将破城图纸转交给的金宗烈?”

  高适成说:“自然是谢忘琮战死之前。”

  谢承瑢听见亡姐的名字,顿时悲愤涌上心头。他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勃然道:“我怎会在我亲生姐姐战前将破城图纸交给西燕人!我怎么会害得我亲生姐姐战死在城门下!还请堂中各位诬陷我的蠢货聪明点,但凡你们多问问人,也该知道我同我姐姐的关系!不要用这些愚蠢的说法诬陷我!”

  “大胆逆贼!”崔伯钧再次坐不住,问道,“你若还与你姊姊有情,为何不助?你已经是丧心病狂的人了,还会在乎亲人吗?!”

  赵敛正要反驳,谢承瑢却抢在他前头说:“逆贼?丧心病狂?哈哈哈!那我告诉你,你的好爹爹为什么会战死!崔兴勇身为主帅,贪恋军功,不肯指挥作战!是他再三恳求我,我才接手了主帅之位!是我可怜他身患重病不能起床,谁知却被他的好儿子反咬一口。”他祷告道,“不知崔公在天之灵,能不能想到他的儿子如此?崔公教导我何为将帅之道,不知他的好儿子有没有学过!”

  “你说什么?”崔伯钧愤怒地冲下来,“你怎么敢……”

  “崔兴勇想要不劳而获,想要窃取我的功绩!他为什么战死,因为他轻敌了!他以为打仗是玩,他悠哉悠哉地带着几千兵出门,等西燕军追上来了、打到城门底下了,才叫我开门!我怎么开门?我怎么开门!你知道延州城门有燕军,我姐姐在休战时来到城门下,你都不肯开门!你要我在战时给崔兴勇开门?你教我怎么开!”

  崔伯钧噌地变脸:“放肆,放肆!你一个奸佞……”

  谢承瑢大笑道:“你说我是奸佞?我倒是想问问崔将军,忠奸到底如何分辨?”

  “不必分辨,你当然就是奸臣!你就是有罪!”

  谢承瑢一把拍下崔伯钧指着他的手,说:“你想定我的罪?你想靠那些荒唐得一眼为假的几条罪名就想定我的罪!我谢承瑢,自崇源八年从军,到现在,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周的事!从来没有!我为大周出生入死,我流的每一滴血,受的每一处伤,全都是为了大周!你说我是奸臣?用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说我是奸臣?你诬陷我,岂不是最大的奸臣!”

第183章 五六 十年旧梦(三)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若没有谋逆之心,又为何行大错?我抓你,就是为了大周,为了官家!”崔伯钧吼道。

  谢承瑢看崔伯钧歇斯底里的样子,忽然觉得万分好笑。他笑起来,随后又冷静问:“是为了大周、为了官家,还是为了自己、为了私仇?”

  崔伯钧不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当然是为了大周!”

  谢承瑢发狠道:“你他妈到底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私仇!”

  他说完,公堂倏尔死寂,高适成慌忙地擦了汗,再不敢去看谢承瑢的脸了。

  崔伯钧也不敢答,底下人又纷纷避开眼。

  “我来说,我来替你说。”谢承瑢舒展开眉头,“是为了私仇,是为了你战死的父亲。为了你的小家,可以让八万人战死在战场;为了你的小家,你让官家背上了延州、秦州得而复失的罪名!你说你是为了大周?”

  刘宜成见状不好,起身狡辩:“谢承瑢,现在是在审你……”

  “你闭嘴!这有你什么事?”

  刘宜成理了一番衣襟:“我是大周的御史中丞。”

  “哈哈!”谢承瑢觉得可笑至极,“御史中丞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靠着弹劾百官,踩着他们的尸体上位的么?御史台都烂透了,早在杨荀污蔑卫王谋逆之前就烂透了!你说御史中丞算个什么东西?”

  刘宜成气得发抖,指着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那些罪状就能杀了我吗?你最好是写奏疏到官家那里去!我有罪,是大理寺审我,是刑部审我,是官家设制勘院审我!你想判我死?太祖有令,不得杀官员!怎么,你敢违背祖宗家法,你敢忤逆君上?”谢承瑢转首高适成,蔑视说,“我是官家封的节度使,我是宜阳郡开国侯,即便我有罪,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来审问我。”

  高适成倒抽气,喊道:“肃静!肃静!”

  崔伯钧气得几乎要跳脚:“是,我们是无权审你!既然你要见官家,要进大理寺狱,我当然随你愿!把他给我关进大牢,正月里我亲自挑人押他回京!”

  赵敛驳斥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谢承瑢说我们审不了他,那自然是去大理寺狱根勘!怎么,难道你下定心包庇他?”

  眼看又要吵起来,高适成完全镇不住场。他左右为难,连叫身边狱卒:“快,快把谢承瑢和贺近霖押回去!”

  公堂乱哄哄一片,赵敛同崔伯钧竟吵嘴得要打起来。高适成自然看不得两个武将打架,忙拦住人,又快遣散凑热闹的狱卒。

  “何故吵来!我们不都是为了大周吗?”

  崔伯钧喷了高适成满脸唾沫星子:“他赵敛是为了大周吗?他爹就是个乱臣贼子,他自然也是!”

  赵敛不甘示弱堵回去:“你他妈是为了大周吗?”

  “好了,好了!”高适成不停作揖,“两位官人不要再闹了!我可实在是没法儿经得起您二位闹!纪大官人,您快带着赵将军回去吧;刘中丞,您也带着人走吧!”

  赵敛不得空和崔伯钧争辩,现在谢承瑢已经被带走了,他一心要追上去。

  堂外还冷,一阵冬风自遥山来,吹掀起谢承瑢囚衣的衣摆。他听见身后的呼唤,本来不想回头的,可他还是要给身后的人一个交待。他回过头,面前就是气喘吁吁的赵敛。

  “昭昭,你……你为什么想要去大理寺狱?你知不知道大理寺狱就是有去无回?”

  “我知道。”谢承瑢笑着说,“我知道去了大理寺狱,就很难出来了。可我总觉得,黑白是非,当要分辩。”

  赵敛无力地握住他的手:“不管是什么狱,我都能替你分辩。”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他微微低头,瞧见赵敛手指上那枚金灿灿的指环。他的思绪有些乱了,一会儿跳到平原的那处军营,一会儿又跳到白玉馆的楼台。

  “你拿到我的指环和玉佩了吗?”他问。

  赵敛说:“拿到了,我都放起来了。”

  谢承瑢愧疚地说:“玉佩碎了,月亮不见了,我没捡起来。”

  “没关系。”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是我不好,没有保管好。我对不住你。”

  赵敛急得要出哭腔:“我不要你说对不住,我怎么都不会怪你。”

  “那这一回,你也不要怪我。”

  “什么意思?”

  谢承瑢看见赵敛皱巴巴的眉毛,还有满是担忧的眼睛。他觉得赵敛真是可怜,赵敛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不顾一切前途捞他出来?反复试探官家的底线?谢承瑢还能做什么呢,是把赵敛一起拉下水,还是从此分明,划清界限呢。

  谢承瑢看不得赵敛这样的表情,也不敢看了。他瞥过眼去:“算了吧,二哥,你才做上兵马都部署,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还要还朝,还要做管军,将来还要做太尉……你就不要管我了。”

  “你说什么?”赵敛茫然不解地,“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说,你就不要管我了。我将来是生是死,你都不要再管了。”

  赵敛从不明到怀疑,最后焦急生愠:“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怎么会不管你?我们上回不是说好的吗?你说你要永远陪着我,你都忘了吗?”

  谢承瑢觉得那双手抓他抓得太紧了,他害怕了,要抽回去。赵敛仍攥着他,怎么都不准他走。

  他没办法了,只能说:“我与二哥,应当是互相成就,而不是互相拖累。你撇下我,也算是我成就了你。”

  “你觉得我需要你这样的成就吗?谢昭,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出来的!”

  “你没办法的,你能有什么办法?”谢承瑢笑笑,狠心撤出手,“你只是哄我,你没有办法的,因为我确实是做错了事,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就像骆永诚,就像你爹爹……二哥,你救得了吗?”

  赵敛见他上囚车,伸手去抓他:“我救得了,我怎么救不了?你没有做错,你什么事都没错!”

  “我错了。”谢承瑢坐在囚车里,想平静、却又不能平静。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说,“我只走了一点点的弯路,就这么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二哥,你不能走弯路。”

  囚车要启,拖着谢承瑢往肮脏的大牢里去。他还扒着门,要把赵敛的身影都望尽。

  “你要有路,就自己走了吧。”他哝哝说,“你走了,我才能好走。”

  “走什么走?到哪里走?我不丢下你,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赵敛随着囚车行,车越快,他走得就越快。他还想要握谢承瑢的手,却始终够不进那些笨重的木栏。

  “我记得你和我说的话,二哥。”谢承瑢挥手同他告别,“要善始善终。你要善始善终。”

  囚车越走越快,而身后有人拽着赵敛,他再也赶不上谢承瑢的步子。他就这样看着囚车消失在眼前,和天边未尽的雪融在一起。

  “善始善终,我说的是我们善始善终,不是只有我。”赵敛恨得攥拳,他的眼里迸出血丝,“高适成呢?高适成呢!”

  谢承瑢坐在囚车里,经过无数街、无数雪。他的心静下来了,静到甚至连冷都感受不到。他把今日公堂上发泄的话都回忆了一番,觉字字不落,却又字字有愧。

  其实去不去大理寺狱,他都逃不掉了。官家原本就疑他,更不会想救他,他自然不会对官家抱着什么期冀。官家为什么会疑他呢?官家为什么会疑谢家?谢承瑢想不通。大概当年太尉也是这样想不通,但又有什么办法,君上疑臣,死是臣子唯一的归路。

  君臣父子,向来如此。

  谢承瑢又觉得不该如此,但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谢将军……”

  谢承瑢听见哭声。他透着囚车去看,无数延州百姓排队站在街边,正眼含热泪地目送他。

  “小谢将军!”

上一篇:天地为臣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