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04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有百姓哭着,手端一把未开刃的刀追随他。

  谢承瑢怔怔看着长刀的形制,忽然就想起了他曾有的那把金刀,流照君。

  那铸刀师抱着未铸完的刀大哭说:“小谢将军,您还记得我们送您的金刀吗?千家集金而作的那一把无双的流照君!”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小谢将军,您一定是被冤枉的!”

  送他的百姓涌满了长街,纷纷唤着:忠臣良将,焉能冤死!

  谢承瑢哽咽了,他扒着栏杆说:“你们快回去吧……不要聚了。”

  “今有奸臣欲陷将军于不义,我们都是将军拼死救下来的人,如何坐视不管!”铸刀师挥起长刀,“将军英勇,万民可见,何以只言片语坐罪!”

  “是忠是奸,当自分辨!”

  谢承瑢大惊:“你们要做什么?不要拿刀!”

  “谢将军!当年克复延州、还我家园的恩德,我们应要报了!”

  说罢,铸刀师带着人愤怒地掀翻囚车,引起暴动。立即有禁军前来压制,长街拥挤不堪。利枪同钝刀相抵,惨叫声响彻天际。

  谢承瑢绝望地看着人间炼狱一般的长街,嘶喊道:“不要再伤民了!不要再伤民了!”

  他亲眼见血扬在空中,凄凉地再落下来。

  这不是战场!

  “不要……”谢承瑢的眼里全是扭曲的人脸。他见到无辜鲜血,泪决堤而下,“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他喊破了声,只说,“怎能因我一人之过,而伤无辜百姓?皆我之过!”

  谢承瑢在这样混乱的街上自认有错,正中他人下怀。

  “你有过?”禁军狱卒斥问。

  谢承瑢松了抠囚车的手指:“我有过。”

  “既有过错,自然上刑。”趁乱,狱卒将枷锁架在谢承瑢的身上。

  谢承瑢身子一沉,死心绝望地瘫坐着。他听见周围嘶吼,听见囚车再行,车轮滚在地上,碾碎了满地菜叶。

  “你瞧吧。”囚车上卧着的贺近霖不由发笑,“还不如当初……我们一起走了。走了,就不会这样了。”

  贺近霖睁开眼,冷冷瞧着满街的荒唐,“福祸相倚。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1]。是福也,是祸也,焉能以一言定?殊不知正是你的福,酿成了你的祸。同虚,我们该一起死了。死了,才是福呢。”

  *

  崔伯钧嘴上说要把谢承瑢押去珗州,但其实他根本就不敢这么做。弹劾谢承瑢的札子还在路上,谢承瑢又是征西的主将,他若擅自将谢承瑢送走,官家怪罪下来,他如何解释?可是他急着弄死谢承瑢,除夕降至,他还想过个舒服的新年。

  刘宜成的意思,是私下里用刑,打死了,就算是畏罪自杀。反正他已经承认自己有过,至于是什么过,他们不需要计较,等人死了,再在奏疏中将谢承瑢口中的“过”扣上他们想要的罪名,这就能坐实了。崔伯钧觉得好,于是他虚造“西燕来攻”之声,骗赵敛出城,趁此时对谢承瑢用刑。

  腊月二十九,延州城忽然下暴雨,白昼如同黑夜,伴有雷声轰鸣。过了正午,雨转成雪,不到一个时辰就下满了城。

  赵敛昨日出城迎敌,到了战场,未见敌军,又匆忙回来,却听高适成传信来说:崔伯钧欲逼谢承瑢招供,下了酷刑。赵敛大怒,赶不及去找崔伯钧,又被大雪困在城外。

  纪鸿舟和瑶前都在他的身边。面对这场雪,他们都束手无策。

  “崔伯钧是一定要写谢同虚死,谢同虚也招了有罪。现在在延州城,还能把他救出来,等真的到了大理寺狱,就更没有办法了!”纪鸿舟说。

  赵敛搓着手里的指环。

  瑶前说:“谢同虚受了重伤,肯定不能再舟车劳顿了。他要再被打几回,可能都撑不到新年!我们来不及了,二哥!”

  “别说了。”赵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

  纪鸿舟说:“我总觉我们不该纠结在谢同虚有无罪过之上。崔伯钧和刘宜成咬定他有罪名,我们根本来不及替他分辩!我们的口,是一定没有崔伯钧的刀快的。”

  瑶前忽然说:“那不如,就找个人替谢同虚受刑?”

  “谁能替谢同虚受刑?”纪鸿舟问。

  瑶前说:“其实我脑子里一直有个人,只怕二哥不同意。他和谢同虚有七八分相像,就连秦书枫都不能一眼认出来。”

  赵敛登时变脸,驳回道:“我绝不可能用思衡来替他死,你想也不要想。”

  “二哥!”瑶前拉住他的手腕,焦急说,“那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下意识要说,二哥你既然杀过这么多人,自然不必在意这一个了。

  可赵敛说:“我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到如此地步,需要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替我解这困局!”

  瑶前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是!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兵变!”

  赵敛烦得捶雪:“我不想让他背上污名,也一刻都不想他在牢狱中受苦了。”他盯着地上那些被他踩融的雪。

  他入过狱,知道其中艰辛;他的爹爹就是受刑后重伤无救,现在阿昭也受了重刑,他不想昭昭无救。

  “我有办法。”赵敛终于吁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我有办法,也不用兵变。”他眼里映着不远处延州城城墙的墙头,他的目光将要跳到那处大牢。

  纪鸿舟问:“什么办法?”

  “把它烧了。”他幽幽说。

  “把什么烧了?”

  “把大牢烧了。”赵敛握紧拳头,“把那座牢狱烧得一干二净!”

  纪鸿舟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你怎么能……放火与杀人同罪!二哥!”

  “我都杀了那么多人了,还会怕放一把火吗?在延州城外找具尸体有何难?把阿昭藏起来,谁都找不到他!崔伯钧还能说什么?”

  赵敛越想,越觉得这样好,他甚至笑起来,“找具尸体,丢在牢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谁都认不出来。他们不是要把昭昭和贺近霖送去大理寺狱吗?就带着这两具尸体去吧!烧成灰,烧得全是骨头,他们能认出来什么?这世上,唯一能认出他尸骨的,只有我。”

  纪鸿舟看着赵敛几近扭曲的脸,心中腾得升起陌生与恐惧。他漏了呼吸,只问道:“那贺近霖呢?”

  “贺近霖?”赵敛不屑一顾,“他死不死……”

  “就当是为谢同虚积点德吧。”纪鸿舟闭上眼,“送他一条生路,也算是给同虚一条生路。”

  赵敛折回原先埋葬尸体的乱葬岗,亲自刨了两具同贺近霖、谢承瑢身型相似的尸首出来。

  “火葬,总比在这儿尸骨无收好吧。”他朝这两具尸首拜了三拜,同军中轻伤的士兵一起拉回了城。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淮南子·人间训》。

  大火就是第一章 的大火~这一卷没几章了

第184章 五七 可怜此夕(一)

  腊月的最后一日,本当是延州城庆贺除夕之日。可谁也没想到,延州城的大牢居然烧起来了。

  火势诡异,连带着整片公衙全部起火,所有文书、信件、案卷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崔伯钧本在营中和刘宜成一起吃酒,方才吃到一半,小兵来报牢狱走水,惊得他连酒都洒了。他与刘宜成匆匆来到火前,还未靠近,便听一声暴怒:“崔伯钧!”

  赵敛从前面猛冲过来,摁着崔伯钧的脖子就往地上掼。他本来就力气很大,这回又用足了劲,崔伯钧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顿时头晕目眩,鲜血横流,思绪全断。

  “你就这么想让谢同虚死!你就这么他妈的想让他死!”赵敛抓着崔伯钧的头发,逼着他看眼前的大火。

  “你看啊,你看啊!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用这样卑鄙残忍的手段,想要谢同虚葬身火海!”

  崔伯钧的心狂跳不止,他呆呆看着眼前的大火,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大的雪,怎么可能会烧起来!”

  “我他妈还要问你!”赵敛掐他的脖子,“最想让他死的人不是你吗?你竟然用这样的手段要害死他!他要是有什么事,你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崔伯钧见他一拳又要捶过来,便抵着牙关撞倒他,狼狈躲到小兵背后去:“赵敛!我何至于放火烧他!我有这么蠢吗?”

  “都部署!”瑶前灰头土脸地跑过来,抱拳说,“还在扑火!”

  赵敛急着问:“找到人了吗?”

  瑶前支支吾吾说:“还在找。这么大火,我担心……”

  “担心就快他妈去找啊!”

  崔伯钧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晃晃地要跌倒。刘宜成急忙过来搀扶,疑心问道:“天还在下雪,怎么会烧起来?这还能是油烧的火吗?”

  “这我还想问刘官人,到底是为什么烧起来的火!”

  刘宜成循声望去,是纪鸿舟。

  汗已经淋湿了纪鸿舟的发,纪鸿舟显然是刚从火海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浸满汗水的麻布。

  “这下好了,两位官人不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送他走了,这不就是如你们所愿!”

  崔伯钧有些心虚:“人还没找到,你就断定他死了?这把火难不成就是你放的!”

  “你诬陷我放火?”纪鸿舟将湿布丢在地上,“除了你,还有谁会放这把火?你下令对他用刑,打断他的腿,让他不能走!夜里你再放一把火,他就再也逃不出来了!不是你吗!”

  “你真是荒谬!”

  延州知州高适成及时赶到,呼道:“现在救人要紧,火怎么起的,自然以后再查!二位互相争吵推诿也没用!”

  崔伯钧无言,还是慌乱再看大火。

  不会吧?谢承瑢和贺近霖不会真的身死火中吧?虽这确实是他想要的结果,但这场火来的蹊跷,若是不小心燃到他身上,他怎么都说不清了!

  他一面期望谢承瑢死在火里,一面又害怕谢承瑢死在火里。他叫喊道:“去!去叫将士们来救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火烧了一天一夜,到翌日傍晚才勉强扑灭。

  满目所望,一片狼藉,这片房屋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了,横梁木块左插右摆,黑炭覆了满木,浓烈呛人的焦味让在场将兵难以呼吸。

  因是深夜起火,无人在其中办公,狱卒们也早就逃出了火场,恐怕唯二死的,就是关押在里面的两位了。

  雄略军的禁军进废墟中搜人,掀开一根又一根的木柱,一时没有找到谢承瑢与贺近霖。赵敛亦彻夜未眠,他亲自翻上滚烫的木堆,用双手扒着找人。不知是风吹火烤,还是急坏了,他早已泪流满面。

  “谢同虚!”他带着哭腔,手早就被烫得破皮起泡。

  “将军,好像找到人了!”

  赵敛听到了,立刻从西边奔过去。他见到一具焦黑的尸首,囚衣与皮肉粘连一起,烂得一塌糊涂。囚衣之下,是鲜红的将要融化的红肉。

  “昭昭?”

  赵敛看上去有些慌张,缓慢走到尸首前,想不到任何话来说。

  崔伯钧也赶过来,对着那尸首望。确是男尸,身型也相近,似乎是谢承瑢。可他并不能确定,始终不信谢承瑢就这样死在火海中,遂问了一句:“这真是谢承瑢?”

  “这不是他。”

  崔伯钧疑惑地看向赵敛,他见赵敛流下了两行泪,露出了让自己难以形容的悲伤神情。

  “这不是他……”赵敛跪下来,俯身去看那具尸首。他的泪水滴在尸体的脸上,霎时被热气蒸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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