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曙 第51章

作者:夏日巧克力 标签: 古代架空

第104章 刘攸

  时节说他要去另谋一片天地,他的新天地会是什么样的?肯定不是入朝当官,那应该是归隐田园或者闯荡江湖吧?他一个人去吗?会不会找个人陪着?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逃出宫和他一起走,他愿意带着我吗?

  想到这,刘俊眼中突然有了神彩,他身体向时节的方向倾斜,叫了声“天师”,时节看向他,他心跳加快、紧张得不得了,他谨慎地措辞,想要问问时节,如果他抛弃自己的身份,时节能不能忘掉过去和他重新开始。

  但当下时机并不合适,太子刘攸来了。

  太久不见,刘攸已经完全长成成人模样,若不是他穿着太子形制的衣服刘俊恐怕要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刘攸个子颇高身形却十分消瘦,肤色惨白,眼底却带着黑影,从头到脚都透着疲惫与倦怠,不像少年,像风烛残年的老者。

  刘俊顿时又生出许多惆怅,感叹时光易逝,更自责没能做一个像样的父亲。

  “臣拜见……”

  “别拜了。”刘俊打断刘攸行礼,“赐座。”

  “陛下圣安。”刘攸还是行完了跪拜大礼,而后才坐到侧面的椅子上,举止端庄,没有半点纰漏。

  “不要再去祠堂跪着了。”刘俊的语调甚是温柔,“与其去拜那些木牌子不如过来和我商量。”

  刘攸低眉顺目,并不与刘俊对视:“臣生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臣不敢拜见陛下、扰乱圣听。”

  刘攸的疏远让刘俊感到丝丝烦躁:“这么说,就算我处死你的母亲、灭了谢家你也毫无怨言?”

  “臣无怨言。”刘攸略作停顿,“臣身为太子,自当以君臣社稷为先,不敢顾及私情、令陛下为难。”

  刘俊再难压制心中怒气:“那朕若是废了你这个太子呢!”

  刘攸下跪认错:“臣无能。被陛下罢黜亦无怨言……臣文韬武略皆不如晋王,臣请陛下立晋王刘悬解为太子。”

  看着刘攸那平静到木讷的脸,刘俊终于明白他与刘攸只是君臣,不是父子,想与他亲近的人被他亲手推开了,他活该孤家寡人。刘俊释然地苦笑:“朕从未想过立悬解为太子。这皇位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你母亲纯良,若不是母家教唆不会做出下毒杀人的事,让她在宫里禁足三年,好好思过。谢家,严惩。”

  “谢陛下隆恩。”

  “回去休息吧。”刘俊说,“对自己不必过于严苛。君主勤政固然重要,但也要康健长寿才能让朝廷长治久安。”

  刘攸再次谢了恩,却依旧跪在地上迟迟没起来。太监去刘攸身边提醒,刘攸才抬起头,盯着刘俊看。

  刘俊:“还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陛下,身体……陛下疗养好身体后,可要……”刘攸几次措辞,却又都只说到一半。

  刘攸说得含糊,刘俊却大体猜得到刘攸想问什么,无非是问他这皇帝今后打算怎么办,继续醉生梦死,还是清醒过来,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刘俊感到迷茫,转头去看时节,可时节并没看向他,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想他的新天地吧。时节的未来里不会有他刘俊了,所以他不需要在意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刘俊疲惫极了,浑身发痛,他闭上眼睛靠在卧榻上一言不发。

  刘攸竟还不走,跪在地上仰望着皇帝,可他的眼中不见崇敬,只见悲悯。

  时节看了看刘俊,又看了看刘攸,时节不懂他们,不知道他们在纠结什么、争执什么,他们尊贵又体面,却总是喜欢折磨自己。时节真的受够了,若不是想见一见刘悬解,他一定马上离开这个人不像人的鬼地方。

  希望刘悬解还是原来的样子,没被他的父兄影响。

  “不要再跪着了。”刘俊向刘攸挥手,眼睛却并不看向他“回去休息。”

  刘攸仍不走,看着刘俊不知在思量什么,犹豫了一阵后说:“陛下龙体欠安,臣请侍奉陛下左右。”

  太子是皇帝的儿子,所以皇帝生病太子在一旁侍奉是常理,所以刘攸提出在刘俊身边侍奉似乎也是常理。可刘攸从不肯叫刘俊父亲,连自称都是只是单单一个‘臣’字,他们是皇帝和太子,却算不上父子。如此的关系,刘攸在刘俊身边哪里能叫‘侍奉’,简直是在催命。

  时节觉得刘俊应该立即把刘攸赶出去,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可刘俊竟在犹豫,大有让刘攸留下侍奉的意思。

  这皇上和这太子都够可怜。

  刘俊和刘攸不肯放过对方,时节却要放过自己,插嘴道:“草民做法的时候不宜有第三人在场,太子殿下还是不要留下为好。”

  刘俊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随即又不禁嘲笑自己的固执与可悲——他被皇帝的身份诅咒,只有在时节面前才能做一个普通的人。

  刘攸的视线落在时节身上,打量了许久,说:“陛下有天师照料,是天下之福。”

  时节只觉得刘攸的话是无聊的客套,刘俊却听出刘攸心中无限的羡慕。刘俊豁然明白,这世上最能理解自己痛苦的人是刘攸,这个注定要继承皇位的人也注定要继承他的一切痛苦。他和他一样,位高权重,身上压着道德与责任,要做圣人,要失去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注定得不到父母亲朋的宠溺与疼爱。

  刘俊至少有过肆意妄为的少年岁月,还有过时节。而刘攸什么都没有。

  “攸儿。”刘俊说,“爹爹对不起你。”

  这句道歉刘俊说得真心实意,刘攸却没什么反应,作揖谢恩,准备离开。

  “护驾!”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是季浩英,如今的禁卫军首领。

  骚动的噪音迅速靠近,太监宫女慌乱,刘俊时节惊讶,刘攸显出一股不合时宜的释然,不慌不忙地转身,站回刘俊身边。

  “皇上!”季浩英带着甲拿着刀冲到殿里,见到清醒的刘俊后竟红了眼眶,叫了一声皇上后哽咽着没了下文。

  季浩英时刘俊式微时就跟随他的老将,刘俊突然再见他也不免心中有所感慨,但现下这阵仗实在不适合叙旧,刘俊只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晋王刘悬解和骠骑大将军荣才……”季浩英犹豫片刻才继续说,“起兵造反……现今正在攻打正阳门。”

第105章 重秋

  皇城里的人都在等刘悬解回来,可谁也没想到刘悬解是带着兵回来的,从长安城门一直打到皇城门口,势不可挡。

  不用问也知道,刘悬解定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图的是皇帝的位置。这事情刘俊见了好多次,还做了好多次。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是自己坐在皇宫里,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在外面厮杀。

  好一出父慈子孝。

  “呵——”心中致苦,刘俊却忍不住笑了。

  “皇上!”时节跪到刘俊脚边,“悬解定是不知道皇上已经清醒、以为皇上被奸人控制才会冲动行事!他绝不会想要造反逼宫!只要皇上露面,让他知晓了真相……”

  “怎么又犯糊涂。”刘俊轻抚时节脸,“我若是露面,让天下人知道皇帝是清醒的,那就坐实了悬解是犯上造反。”

  “皇上!”季浩英也跪下,“荣才对皇上忠心耿耿,若是皇上出面劝降,他一定会弃暗投明。”

  “荣将军!”时节忘了自己已不再是康盛王、大将军,如过往那般呵斥季浩英,“谁明谁暗还未可知,不要妄下结论!”

  “你是什么东西!”季浩英愤怒不已,如今的乱局已经让他头脑不清,被时节如此吼了一下越发控制不住,抬起刀向前要直接砍了时节。

  “季浩英!”刘俊抓住季浩英的手腕、对着他的胳膊肘一下重击、夺下季浩英的刀、又对着季浩英的腹部给了一脚,把人踢倒在地,“滚出去!”

  被收拾一通后季浩英终于冷静下来,跪下低声辩解:“臣……要保护皇上。”

  “朕用不着他人保护。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刘俊留下从季浩英那里夺来的刀,又重复了一边自己的命令。

  季浩英迷茫地抬起头盯着刘俊看——他知道刘俊不需要他保护,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想要一个明确的指示。

  可刘俊给不了季浩英一个明确的指示,他比任何人都要迷茫。时节和重秋他只能留一个,刘悬解和刘攸他也只能留一个。其他人都可以‘身不由己’为由缓解自己的罪恶,可刘俊不行,他是皇帝,他能文能武,他什么都可以由自己做决定。他什么都必须由自己做决定。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来做决定。

  皇城外十万火急,皇城里却尽是犹豫不决。刘攸竟笑了,对季浩英说:“季将军去殿外守候吧。陛下有了决断自然会传唤你。”

  季浩英本就更偏向刘攸,而且刘攸说得十分中肯,并没有逼季浩英誓死效忠他这个太子,只是让季浩英出去等皇上的命令,季浩英觉得可以听,于是带着人退到殿外守着。

  “其他人也都退出去吧。”刘攸接着向其他下人发令。太监宫女们战战兢兢,不敢不听刘攸的话,也跟着一起离开。

  季浩英和下人们觉得刘攸的命令合情合理,刘俊却觉得蹊跷——刘攸刚刚对自己母亲谢婴絮的生死尚且不表态,如今这乱局却当着皇帝的面指挥将军做事,哪怕命令本身并无不妥,但实在不像刘攸的作风。

  刘俊看向刘攸,看到的是极其不合时宜笑容。刘俊从没见刘攸如此真诚的笑,甚至因此而感到丝丝恐惧:“太子在高兴什么?”

  刘攸眼中罕见地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臣见陛下身体康健,有以一当十的气概,所以喜由心生。”

  听了刘攸的话,时节感到一阵恶寒——没人比他更清楚,刘俊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突然能轻松制服季浩英恐怕是回光返照。为了保护他时节而来的回光返照。

  “你不害怕吗?”刘俊问自己的儿子,“你知道的,我更宠爱刘悬解。若只能留下一个儿子,我会选刘悬解。”

  刘俊的话可谓残忍,刘攸却不痛不痒,反问道:“陛下要下诏吗?只要立即下诏罢黜臣、立悬解为太子,既可以让悬解得偿所愿,也可免去一场干戈。”

  不论刘攸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时节都觉得刘攸的提议不错,他跪到刘俊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哀求,“我不知道悬解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可我求你这次护着他行吗?我不走了,留在你身边,你护着他,行吗?”

  刘俊沉默。如今他才惊觉,自己并不是个果决的人,当年他已经因为既舍不得时节有舍不得重秋而吃尽苦头,现在却依然不能利落地刘悬解和刘攸中做出选择。他爱时节,却也敬重秋,他宠刘悬解,却也想护着刘攸。

  可没人懂他。

  “你见过惠帝吗?”刘俊收起喜与悲,没头没脑地问,“那个傻子皇帝。”

  “没有。”时节不明白刘俊的意思。

  “他是个傻子,坐在皇位上,见到谁都笑……”刘俊正说着门口又是一阵骚动,重秋走进门来。

  “老师来了。我们正聊到惠帝,老师也一起过来听听?”刘俊向重秋打招呼,但并没放开时节的手,也没中断自己要说的话,“惠帝见到谁都笑,听到什么都说好。底下臣子吵得天翻地覆,他什么也管不了。这么一个傻子,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死了,还得了个‘惠’字做谥号。我以为叫一个傻子惠帝是文人讽刺他。如今才明白,一个聪明的皇帝该是他那样,我这样自以为是,日日想着权衡、谋划的,才是傻子。”

  重秋一身风尘,进门时难得地显露出些许慌乱,而听了刘俊没头没脑的话后反而恢复了平静。整理了衣袖,说:“陛下赎罪,臣来是有事想向太子殿下确认。臣确认过后再……”

  “是我。”不等重秋问刘攸便自己答了,他知道重秋要问什么,他等这一刻等了好久,早已迫不及待,“老师和钱胜相互勾结的书信是我交给悬解的,指正老师毒害陛下、胁迫太子的密信是我亲笔写的,刘悬解调兵的另一半兵符是我给的,钱胜和南朝皇帝相继毙命的消息是我瞒下来的。”

  众人无不惊愕,刘攸看着他们惊愕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没错,刘悬解今日能在外面逼宫,一半是我的功劳。”

  重秋苦笑:“你觉得刘悬解得了如此大的战功,会甘心做亲王、俸你做皇帝?”

  “我不想做皇帝!”刘攸对着重秋怒吼,“你知道我不想做皇帝!你也不想让我做皇帝!你知道我当不好皇帝才拼命扶我上位的不是吗!你心里盘算的是让我把北边的皇位禅让给南边,圆了你天下统一的梦!不是吗!”

  刘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转身对着刘俊咆哮:“你知道吗?你最信任的老师一直在算计你!他根本不想让你做皇帝!他日日夜夜盘算的都是怎么把你打下来的江山还给他们重家!”

  “他就是时节对不对?”刘攸指着时节继续质问默不作声的刘俊,“你很喜欢时节对不对?你知道吗?时节从来没有造反,是重秋陷害他的!是重秋逼我去和悬解打架、引开你、然后做局陷害他的!”

  刘俊沉默不语。

  “你知道。你一直知道……”刘攸的声音小了下去,低头苦笑,“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

  说完最后的质问,刘攸没了声响。殿内四人各有各的悲苦,互相不能理解,无法交流,只能陷入死寂。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刘悬解手握大军,这次逼宫并没有失败的可能,而且时节相信刘悬解不会伤害刘俊,最多是软禁在后宫,与现在也并无不同。因而时节安心下来,释然又从容地揣测起其他人的心思。

  时节最能理解此刻的刘攸,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刘攸出身高贵、又是重秋的弟子,如今也被重秋和刘俊那该死的‘大道’折磨到如此境地,时节觉得荒唐,又得到一种诡异得安慰。

  时节觉得刘俊可怜。刘俊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时节知道,若是没有刘俊的提携从,无论他付出多少心血努力也是不能坐到‘康盛王’的位置上的。因而时节总是在仰望刘俊,总是在求他,哪怕被他夺走一切扔去北域,时节委屈却也没多恨他,他拿走了他给的东西罢了,时节不恨他。偶尔冒出的恨的念头也很快就散了。而这是第一次,时节觉得刘俊不再高高在上,觉得他是个普通的可怜人。

  刘俊拥有很多东西,出身、资质、运气他都有。可他也有得不到的东西,慈爱的父母,孝顺的儿子,相伴一生的知己,他都没有。

  最后,时节的视线落到重秋身上。他不理解重秋,也不想了解,他一直以来都只想要重秋消失。只是可惜,如今重秋死定了,时节没能感到愉悦,反而有些落寞。想要刘俊和重秋在一起并不完全是气话,他是真心希望刘俊过得好的,他不能陪着刘俊,那重秋是最好的人选,重秋若是死了,刘俊会变得更加可怜。

  “皇上下旨封悬解为太子,大皇子为王爷,重秋尽快投降不要再增加将士死伤,”时节打破沉默,给所有人指路,最后看向重秋,“我去求悬解留你一命,若你安分守己,悬解会答应的。”

  众人又是一片惊诧,刘攸最先给出回应:“你觉得他会安分守己?你这是养虎为患!”

  时节:“大皇子觉得留着重秋是养虎为患,将来也会有人觉得留着废太子是养虎为患,大皇子还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重秋回过神,对着时节轻笑:“没想到有一天能听到你为了保我的性命和人争斗。”

  “不是为了你。”时节看向刘俊。

  刘俊听到了时节的话,还听出时节要‘成全’自己和重秋的意图。但刘俊没给时节任何反应,他累坏了,根本无法认真思考,他自己也不想再去权衡利弊,只想当个傻子,让他们去争去抢去辩解,无论什么结果他都同意就是了。

  重秋笑着跪到刘俊的面前,不是臣子跪皇上那般行礼,而是像大人迁就小孩子身高那般降下身子,与对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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