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臣环伺 第20章

作者:御景天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架空

“臣的表折有哪里不妥么?需得劳皇上亲自驾临。”秦王轻靠着椅,淡淡道。

萧纵没有说话,只看着那一张深沉又自若的面孔,微微皱了皱眉。

“臣上京已有三个月,西北十六州军务政务早该积压如山。此前皇上登基臣因正当巡边未能朝拜,如今,臣对皇上忠心已表,想必皇上也该满意了。外臣常驻皇城难免惹人非议,臣自当请辞,皇上何须为此事特意跑一趟。”顿了顿,挑眉,“皇上跑这一趟,又想与臣谈些什么?”

今日秦王差人递进宫的,正是他的请辞表。表上说,后天一早,秦王将在大明殿上与萧纵拜辞,回西北。

萧纵沉默了片刻,道:“朕想与秦王谈什么,秦王当真一点猜不到么?”

秦王并没有立刻说什么,待了片刻,才不无讥诮道:“皇上乃天子,天子之意,为人臣子的怎好妄自揣测。”

“秦王何必在这个时候倒抱起君臣纲常来了。”萧纵自座上起,悠悠踱了几步,他在这行馆里,先是因着秦王的全身仪容修整,后来又由此挑起诸多话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废话再不能多说,便开门见山道:“朕到此,是想请秦王不要这么急着离开,能在京师多留几日。”

秦王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皇上是在说真的么?”顿了片刻,淡淡道,“臣一直以为臣与司马贤同处京师,会让皇上觉得寝食不安提心吊胆。毕竟,皇上上次可正是因为这等不安,还到这寝房之中,委屈了自己一回。现在您跑来挽留臣,难道真的已经全然不再担心臣与司马贤共处会否闹出点什么不愉快,让局面不好收拾?”

萧纵默了默,背过身,道:“那日之事,朕早先已经说过,不过一场交易,秦王何必还三番四次翻出来说。”口气微有些冷。他背对着秦王,并未察觉身后一双飞挑入鬓的眼,因他这句话乍然之间升腾起一股冷色。

顿了片刻后,萧纵接着道:“秦王与司马贤能不能两相无事安然处之,朕确实没少为此操心。朕闻秦王甚少与人承诺,但承诺了必会守诺,所以,朕望秦王不要失信于朕。”

“皇上既然怕臣失信,又何还必留臣,臣走了,您不正好省心么。”低醇的声音掺着淡淡的冷意。

萧纵缓缓转过身,看着秦王暗沉的面色,好半晌,才终于道,“秦王说这话分明是让朕为难,虽说朕不乐意见秦楚之间生事,能不让你与司马贤在一处,自然好,不过如今的局势,秦王该知道只有你在皇城里镇着,大周才比较太平,朕才能稍适安心。”

秦王看着萧纵,一言不发。

萧纵也看着秦王,但却不能一言不发。微微叹了口气,萧纵淡淡道:“朕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秦王可是明白了朕的意思,愿意应了朕多留几日?秦王在京一日,朕一日以藩王之礼相待,你看如何?”

秦王仍旧许久不发一言,过了多时,才冷冷道:“如果臣不答应呢?皇上待如何?”

萧纵看着那双狭长的眼中掀起的一道薄光,默然半晌,不由苦笑。

果然。

果然是不答应。

他待如何?他能如何?

暗自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萧纵刚想再开口,这时,紧闭的门外忽然隐隐有嘈杂声传来,似乎是沿着长廊顺过来,由远及近,嘈杂声渐渐清晰,却是一群凌乱的脚步声,掺杂着兵刃碰撞尖利刺耳的声音。

萧纵不由皱了皱眉,侧头朝紧闭的房门看去。

脚步声到了近处,嘈杂消顿了片刻,随即一阵刺啦刺啦刀剑出鞘的尖利声响,门外便有人大喊:“保护皇上!”紧接着各种混乱的声音蓦地炸了开来。

萧纵眼角微微朝身后秦王瞥了瞥,最终还是转过眼看向门那处,一门之隔,兵刃铿锵,外面似乎正激斗得酣。

秦王此时已从座上起,整了整半敞的金边万福纹前襟,慢慢踱到了萧纵身侧,刀刻似的脸冷峻凝然,看着萧纵的眼薄光厉厉,锋芒如刺。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撞开,进来一人在门槛处单膝下跪,却是秦王的近臣孟和。

“王!”孟和半跪于地,抬起头,神色有些狼狈,阴郁的眼神朝萧纵凌厉一瞥,“王,禁军包围了行馆!张弓持剑,属下估摸不下三千人。”

“三千人?”秦王的眼由始至终没有从萧纵面上移开,“这行馆臣只有亲卫三百,皇上带了三千人前来?皇上好大的手笔。”

萧纵漠着脸,并不看秦王。当日秦王进京,随同前来的狻腾营一千亲卫,三百人在行馆里随侍,七百人在皇城外扎营驻地。现下,那七百人也该差不多被困,而此处,他特意调了十倍于行馆守备的人马,为得便是十拿九稳教人放弃抵抗,他又不是来开杀戒的,把人震慑住就行。

“这就是皇上给臣的回答。”秦王冷笑道。

萧纵淡淡地看着别处,他也不想这样的。

今日他只为留他而来,非留住不可。接了那样一折表书,他匆忙做了安排,赶到这个男人面前希望能点到为止,两相欢喜。

但是温言好语说不通,这个男人执意要走,他如何能让他离京,放他回去西北继续拥着他的二十万铁骑对他虎视眈眈?

他也不想如此,但是软的行不通,他能如何?

那就当然只有用强的。

“秦王,若非朕无计可施,朕也不想如此对你。”萧纵转过视线,迎上那冷厉的,复杂难测,刀一样锋利的眼神。

“王!不如属下等……”

“出去。”不等孟和说完,秦王冷冷道,抬手轻轻挥了挥,眼却看着萧纵始终没有移开,冷峻的面孔如岩石冷硬。

孟和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退了出去。外面打斗也渐渐收了势。

第31章

萧纵重兵把秦王囚禁在了行馆,又下令馆外四周戒严,任何人不请旨不得靠近。

皇城里的一众百姓,因为见到禁军突然气势汹汹发难,寒甲铁衣,仗剑持枪,全副武装,几步一哨把偌大的前睿王府围得严严实实,都心生不妙,谁都知道这座王府改建的行馆里眼下住着谁。

堂堂戍边王,拥兵二十万,封地十六州,权势那是实打实的,跟两三个月前被灭族的前宰相温庭毕竟有所不同,天子一声不响突然把人拿了,那,迟早是要出大事的。

京师的百姓在天子脚下住的久了,成日看天子一家与臣子折腾,一家人之间又不断相互折腾,这种折腾看多了,总难免心境上比较沧桑苦难,遇上事情一时之间会产生各种悲观设想。这一回眼见禁军向据说浑身上下没一处好惹的秦王下手,苦难受多了的京城百姓十有八九不自觉地连想到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天家八个皇子正抢一把椅子抢得火热,抢得皇城更是一团混乱,抢得人人没好日子过。想到此处,顿时悲苦自危,只觉得这回事情迟早闹出那般大,不久的将来皇城又得大晃一晃。悲苦地关起门窗躲在家里提心吊胆发了一晚愁。

等到了第二天,各家男丁早起开门探头往自家外墙上看,墙上京兆尹除了只贴出一张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前睿王府的榜文,再没有任何其他皇榜官文或者告示,天子脚下尚且安静平缓,便又各自打开大门买菜做饭,安安稳稳过自家小日子。

京城百姓苦难受得多,大风大浪经历得多,用一个晚上把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苦难后果设想完后,也就不紧张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踏踏实实做良民。要乱,等以后乱了再说。

京师民生依旧。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这般安稳做良民。总有那么些人,比较好事,比较胆大,比较喜爱就朝廷大事天下时局发表些个人看法,这些比较与众不同的老少爷们,在秦王被困的第二天一早,便三三两两扒在禁令范围之外又能瞅得到前睿王府几片墙瓦的犄角旮旯里偷偷摸摸窥探。

他们远远窥探到恢宏的前睿王府邸高墙实壁,铜门紧闭,把守的禁军小伙子个个身子挺地像擀面杖,不时还有同样擀面杖似的大小伙排着整齐队列来回巡逻。这一干好事的老少爷们看着无比感慨地摇头,前睿王府已经是座铁笼子,戍边王再是武艺高强勇猛善战,插十对翅膀也飞不出来,一边摇头一边往隐蔽巷子里的茶馆酒肆里扎堆。

坐到隐蔽茶肆中隐蔽的角落,早有一些人翘首以盼,给那一早冒险探消息回来的爷们斟茶倒水让席位。

爷们先喝了口茶,润个嗓,卖足关子,才压低破锣嗓子道,秦王这回栽了,放着称雄西北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天子家门口耍威风撒欢,行馆现在看起来像铁筛,这下蹦跶不起来了,得由着皇帝拿捏。

旁边有听者插话,不对吧,皇上与秦王不是好着么?之前皇上为救秦王,不但养他在皇宫一个月,还诛了温相……不,温贼一门。左右看看,接着插话,我还听说秦王在猎场救过皇上一回呢,从山一样的巨兽爪子底下。皇上应该不会真把人怎么样,我看是个误会。

这位听者的发言得到了一部分人认同,大家都想过好日子,自然愿意听好消息。

爷们冷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那是时机没成熟,彼此不好撕破脸,这大场面上的两面三刀学问大着呢。自古权臣跟天家哪有相安无事的,还不是彼此较着劲想骑在对方身上。都说秦王有计谋,我看他像个傻缺,颠颠跑到人面前给人抓。

一干听众连连点头,这话有理,戍边王不是自负过头,就是心眼真的缺了一块。

一同跑去偷窥行馆的另一个爷们,表示不同看法,他道,皇帝才是个真傻缺。秦王那样嚣悍的人物,杀兄继父爵,整个西北没人敢有异议,连个小叛乱都没听说有,手腕非同一般,皇帝未必拿得住人,这回身陷囹圄肯定是个计谋,指不定回头怎么收拾……指了指天,上头那位。

众人想想,也对。

第一个爷们嗤鼻,什么计谋?再大的计谋,命被人捏在手里,全都是屁话。

大伙儿又觉得,这说得实在很在理。

几个探消息的爷们分为两派,各自认为对方护得主儿比较傻,憋着嗓子眼争执了半天,一旁听众便如那骑在墙头的草,一会儿觉得那厢有理,忽而又想这边也对,来回倒。(我想说,同志们,乃们有米有来回摇摆?)

萧纵突然雷厉风行,把秦王关了起来,第二日的大明殿上其实也分成了两派。大部分朝臣的反应本质上与市井百姓没有不同,在终于确定了天子与藩王之间的和睦为假和睦之后,部分朝臣上表对眼下局势十分担忧,恐怕秦王不会就这样认栽,另一部分朝臣盛赞天子韬略气魄过人,擒贼擒王,制秦王一人,控西北大局。萧纵高坐御座,一只耳朵听忧心忡忡,一只耳朵听歌功颂德,一句话没说,退了朝。

翌日再上朝,金殿上不知何故似乎众臣一同约好无人再提秦王一事,萧纵略有些纳闷,下了朝在重阳宫处理政务,翻开案头上第一份奏折,居然是数十位朝臣联名上的,恳请天子联合楚王借眼下秦王受制良机,削藩除去秦王府之势。

萧纵合上那折子,扔在了一旁。

对姨丈那个合力对付秦王的提议,由始至终他的态度一直很明朗,此前没有应承,眼下也没有改变主意的必要。

他也知道西北战狼眼下在他手中,西北军群龙无首,真要说斩除秦王之势,确实没有比现在更难得的机会。

但他的态度一直明朗。

他以为司马贤是个明白人。

他若是真打算对秦王除之后快,早在楚王公子夜闯他寝宫那刻,他就会应了楚王之邀,断不会等到秦王上书说要离京,才把人囚起来。

不动秦王的理由,他已经不想再一遍一遍地盘剥。

前日在行馆,那个男人最后对他撂下的几句话,他不是没细想过,也不是丝毫没有顾忌。

秦王说,他只带一千亲卫上京,问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他自然想过,但,没有答案。

秦王说,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全然被动的境地。

这个他自然有觉悟。

秦王说,等着他去求他。

如果真有他束手无策不得不低头的那一刻,他,认了。

不论如何,只要那个男人在京师,在他手中,他就不怕他反,并且他多少可以有些有恃无恐。

萧纵扔下那联名奏折,翻开堆在案头的其他政务,执笔埋首桌案。时下已是深秋,重阳宫因着是大周朝历代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宫殿砌得极高,汉白玉地面一到秋冬两季便丝丝往外冒寒意,生了火盆都不大顶事儿。

萧纵端坐御案后,待政务告一段落,手指尖已经凉得有些刺痛,转眼瞧了瞧殿外连着下了数天雨,放晴后难得的好天气,想了想,对内侍道:“宣韩太傅御花园喝茶。”

御花园中花木劲草已经泛黄渐显衰败,好在一株株松柏翠得正盛,在阵阵萧索秋意中撑起几分勃勃生气。

萧纵与韩溯在一处凉亭中坐,内侍上了几碟糕点,一壶热茶,退了下去。

凉亭砌在高处,需登上十来阶石阶,亭内桌椅皆为木质,虽有丝丝凉风拂面,但因着位置高日光不受遮挡,坐下没片刻,萧纵便觉得身子暖了些。正待端起手边茶水润润嗓,小桌对面一直淡然静坐的太傅却突然伸手按住了他刚想端起来的茶杯。

萧纵不解,看向太傅。

韩溯并没有说什么,只将杯盖移开,从袖中取了个茶包放到了萧纵杯中,又将茶杯盖上。“皇上稍待片刻再饮。”

“是什么?”萧纵道。

韩溯端起自己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望着亭外,道:“臣配了几样茶包,属性温热,皇上试试味道。”

萧纵刚想说,原来太傅还会做茶包,听韩溯接着又说道:“皇上体质虚寒,平素饮食该做些讲究,眼下深秋将要入冬,更是该注意调养龙体的时候。”

萧纵有些惊讶,他生来体魄并不强健,一干兄弟中身量只比因难产出生而体质虚弱的皇长子拔高些,小时候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一起习武,他总是垫底的那个,又因为后来遭了回大罪,身子底子真并不怎么样。但,他不知道韩溯怎知他畏寒。

韩溯转回眼,见萧纵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淡淡笑道:“臣说过皇上肌肤太过苍白,筋脉纤细,这本就是虚寒之兆。”

萧纵这才忆起司马贤装醉撒酒疯,韩溯进他寝宫那回,依稀是听过太傅有这么说过。“原来太傅还懂医理。”

“只是凑巧知道罢了。”韩溯放了茶杯,从座上起,走至亭子边围栏处俯视御花园中景色,淡紫色的公卿袍服随着凉风微动,片刻,转过身来,对萧纵轻笑道:“皇上今日把臣召进宫,不会没有要事,单单只是喝茶看景吧?”

萧纵道:“与太傅喝茶看景,于朕也是要紧事。”

作为一个在艰难时局中继位,日子不大好过的皇帝,萧纵在面对臣子的时候,言行举止几乎都是谨慎斟酌再斟酌的,尤其如果面前站的是如秦王那种权大势大气焰嚣憾逼人的藩王之流,萧纵可以说是绷紧了全身,心下只把自己张成一副满弓,去应对强臣。但是,现在对面站着的是斯文儒雅脾性早就植入天子骨髓的太傅,萧纵的心神便不自觉地本能放松,绷不太起来,然后,有很多话他也是本能地顺口就出来了。

萧纵一句话出口,没觉得哪里不自然。待喝下几口茶水,抬眼见太傅神色淡然温和,唇边似乎还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定定看着自己,他突然觉得那句话可能是有些别扭的。

闪了几下神,萧纵轻轻干咳了一声,转开话茬,“朕今日找太傅来,没什么正事,不过有句话倒是正好想问一问。”微微顿了顿,萧纵也起身,“自朕前日将秦王禁在行馆,朝中众臣反应甚是激烈,本也在朕意料之中,今日朕接到折子,不少人呈请趁机合楚王之力对西北用兵。”

韩溯道:“司马贤撺掇的功劳罢。”

萧纵想说的却不在此,他踱至太傅身侧,接着道:“众臣各自抒表意见,不过,从前日到现在,太傅对此可是一个字都没说。”顿了顿,“太傅不劝朕除秦王么?”他记得韩溯之前就他对秦王犹豫的态度是很不待见的。

韩溯默了片刻,看着萧纵道:“臣劝皇上,皇上就会听么?”

上一篇:画堂春

下一篇: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