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臣环伺 第27章

作者:御景天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架空

他靠坐在榻上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昏沉中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偏殿里一直只有他一人,殿外是跨刀把守的禁军,他不能出,除了偶尔送饭送衣的宫仆也不会有谁进来。死一般的沉寂已经让他对声音十分敏感,即便浑身乏力,头脑迷糊。

他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跨进殿。抬起头,微微睁开眼,视线里一张精致温和的面孔,然后听道一个声音,“孤带吃的来了。”

他记不得上一回老宦官送来残羹剩饭是多久之前的事,但他记得这道声音与金殿之上,如出一辙。

那个衣饰华贵的少年举止优雅气质高贵,他知道那日殿上除了百官,就是被皇帝特意召集起来的皇子。

少年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雕花木大食盒,摆在他面前。他冷冷地看着食盒,少年又转过身取几件料子不差的衣裳放在榻上。他自从被父亲捆绑上京,一路急奔,沐浴更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老宦官唯一一次带来给他的衣服,跟那薄被一样散着霉潮味,他可以闻到自己身上被反绑勒出的伤痕,散发出溃烂的腥臭味和肮脏的体臭味。

“你吃些东西,换个衣裳罢。这些奴才太不像话,孤回头自会作交代。”

还是那样温和的声音,所以他怔怔地抬眼直视那个少年,在一双黑玉一样的眼里,他看见了怜悯。

他毫不犹豫踢翻了食盒,精致的糕点和香气扑鼻的菜肴翻了一地。他看到少年身后的宫仆呵斥他不知好歹,上前准备教训他,但被少年止住。少年静静站了片刻,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他看着手边质地上层的缎面棉衣和打翻四散的菜点,哪怕是在秦王府的时候,他的吃食都鲜少这么丰盛。

分明已经饿得眼前发黑,树皮都想吞下。

他突然讥笑自己的矫情,正想抓起滚在地上的糕点来吃,殿门处一阵响动,鱼贯进来不少人。

宫婢利落掌灯,阴暗的殿内第一次亮起来。四个内侍抬着一个大浴桶放在不远处,凉水热水兑满,有人扶他洗浴,换上干净衣袍。打翻的吃食被收走,重新布上热气腾腾的饭点。最后有人帮他把脉,上药,包扎。

他一身清爽躺在榻上,身下是干净棉褥,似乎可以闻到日晒温暖的味道,诊治过的伤处,因剔去溃烂皮肉,火辣辣的痛,可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西北辽阔的地域和苍凉的景色,他在风沙雨雪里拼命习武练骑射,王府里几个倨傲的纯种王子欺他辱他,被他一个个掀翻在地,他被王府后院几个老女人施以重罚,他的父亲不闻不问……一个个片段在脑中走马灯闪过,陷入黑暗之前,最后看到了却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一双漆黑温和的眼。

他的待遇好了不少。衣衫有人送来,旧,但干净。吃食不丰富,但再不是吃剩的骨头残渣,而且,每天至少可以有一顿果腹。

但他的命仍然悬在一线,每当想起的时候,无力和不甘依然让他备受煎熬。

不甘又有何用?自怨自艾罢了。

所以,他尽量不再去考虑自己的处境。

恍然回神的时候,那个娇贵的少年时常占据着他的思绪。他觉得如果那少年能再出现在他面前,即便仍然是满眼怜悯,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后悔。

他问那送饭的老仆少年时谁,老仆说,那是皇帝宠爱的十四皇子。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绞尽脑汁跟每一个进偏殿的宫仆套话,套他们的十四爷。他从前分明宁可闭嘴发呆,也不会跟人搭话。

他承认他渴望着十四皇子出现。

但是,自从被自己轰走之后,少年一直没再踏进偏殿。

然后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忽然有一天,几张从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其实可以反抗,也绝对有自信把那些人打趴下,但他没有,他只是蜷着身任人踢蹿。

一眼见到那几张狗仗人势的奴才脸,他断定,这些人一定是皇长子那边派来的。那日大明殿上,噼啪一通耳光,皇长子显然没有解气。

鸡蛋不能跟石头碰,他在这宫中连只蚂蚁都算不上。何况,皇帝迟迟不对他动手,已让他生出些许妄想,或许他的命有转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皇长子机会,在天子面前落人口实。

那些奴才打了一阵,回去复命。他痛得浑身冒冷汗,不多时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身上游走,皮肉骨头叫嚣着疼痛,但不知为什么,痛过之后会觉得舒服。他睁开眼,是一个老者用布巾在揉他身上的伤处,四周弥散着药酒香。他识得老者,上次的伤就是这老御医治的。

浑身的钝痛已不再能占据他的注意,他看着站在老者身边的少年,平静地与他对视,突然有一种感觉,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多年以后,他变得比他的父亲更冷酷,在一次庆功宴上,有人曾问他最难忘的是什么时候。他当时是滞了滞,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早已习惯厮杀,享受厮杀,习惯权谋,乐衷权谋的心,一刹那间浮现的,却不是那些金戈铁马的胜利,亦不是争权夺势中赢了先机占了上风,而是清冷偏宫里的这一刻。那是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人,尝过烤火的温暖滋味,本能的依赖。

他不觉得皇长子的欺凌难以忍受,他知道他挨过打之后,肯定能见到相见的人。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场生死劫,福祸两相依。他最终因祸得福,知道了什么是暖、念、牵、幸,还有——乐。

少年在偏殿,哪怕是多呆一刻,都可以让他由衷地舒心。那一日一场大雨让少年多留了个把时辰,他和他挨靠着,他听他低柔的嗓音述说外面的风雨,告诉他,他已经在这偏殿里呆了八个月零九天。

他从不曾想,这八个月他可以过得如此平静。

他从来不知道流泪的滋味,却在偷听到少年与天子对话的那一瞬,蓦然泪流满面。

在偏殿的廊里,少年对不知因何来此偏冷之地的皇帝说:“父皇,拓跋越无心之过,使大哥受伤,他半载离乡,独自面对父皇和皇兄责难,这样的惩罚已经过于严苛了。还求父皇早日放他回去。”

皇帝沉默了良久,开口冷肃:“你还小,朝堂之事你懂什么?”

少年说:“秦王冷酷决绝,送子上京,求父皇一个不仁的理由。父皇再三权衡,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八个月,父皇不动,秦王不动,你们都有顾虑。再者,千秋帝业,难道非要从处死一个无辜的少年开始么?”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流泪,只是,猛然之间有水痕自眼角滑落。他没有尝过流泪的滋味,所以,不知道如何抑制。

没过多少天,他得圣旨可以回西北。皇长子的不满,百官的无措惊讶,远在西北,他的父亲是何种心情何种反应,他都没有多余的心去顾及。

他要离京了,他去向少年辞行。

少年站在他宫苑一角一树梅树下,对他轻轻地笑,说,拓跋越,一路保重。

他忽然一阵心悸,眼前有些模糊,胸口却是从未有过的苦涩。

他想起上京前的那一天,父亲把他叫到王府大厅,大厅里有不少人,那几个以纯种自居的王子,秦王府后院的几个女人,还有父亲的几个亲信。他们看着他,跟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有那个与他同龄的小子,笑得不怀好意。

然后,他听到父亲对他说:“你伤了皇长子,明日一早准备上京领罪。”

那小子的笑立刻毫不遮掩的恶毒。

他看着他的父亲,虽然知道反抗没有用,但还是指着那个小子挣扎了一下:“惊了皇长子坐骑的人是他,是他拓跋越,不是我。”

他的父亲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拓跋越。”

他看着少年温和的面容,觉得应该留下些什么。

他把他的身份留下,把他的名字留下。

他把名字刻在树上,希望有一天,少年能唤对。

他是秦王府的三公子,他的名字叫——拓跋锋。

第40章 番外 拓跋锋 权臣

秋风瑟瑟,玄黑的王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金线镶绣的瑞兽图腾在翻飞的黑缎旗上咆哮,如同越山而出的神兽,生猛嚣悍,震慑四方。

风卷沙尘,辽阔地域在他面前看不到边际。

整肃的军列排布在脚下,如万仞恢弘,延伸至极目。刀戟林立,在秋日薄阳之下映出一片森森寒光。标枪一样挺立的兵将,矫健壮硕的战马,二十万大军在朔风夕阳里静若寒蝉,连马嘶声都听不得一声,呼呼的风中只有旌旗迎风猎猎。

他站在高台上,俯视底下千军万马,黑亮的寒铁甲衣外套着素白丧服,盔帽边沿白巾飘荡,只有护手与军靴暴露在外,耀着冰冷厚重的暗光。

他可以捕捉到近处仰望着他的一众军士,那一张张彪悍的脸上,有坚定,有敬畏,有迷茫,有无措,有惊惧……

他看着这一切突然冷冷地笑了。

两个亲兵抬着沉重的王座上高台,置于他身后。座上那张不久前他刚猎下的猛兽毛皮,似乎还隐隐散着一股生猛血腥的味道。

他缓缓坐下,淡淡朝不远处端立台下的近臣孟和看了一眼。

孟和立刻恭敬地垂了垂首,转身向远处一干挎剑而立,等待多时的亲卫挥了个手势。

亲卫们得令,手中鞭子与长枪一阵挥打,几声呵斥,驱赶着衣裂发散一行数十人往高台下,大军阵前来。

他可以感觉到台下大军中有不再平静的异样气流在攒动,他解下腰间的长剑,轻轻地杵在脚边,讥诮扬了扬唇。

男女老少大大小小一行人,铁链锁着手脚,在亲兵们利落粗鲁的推搡下,踉踉跄跄被驱至台下。人群中有女子嘤嘤抽泣,忽然,一道童声尖锐的划在瑟瑟风中,和着那声哭喊,人群里腾起此起彼伏高亢的小孩哭叫声。

一个健壮的身躯挣脱亲兵的钳制,扒着他脚下高筑起辕台,扬起的脸孔血痕交错,呲目欲裂:“拓跋锋,你这个杂种!”

追上来的亲兵枪杆一下敲在那人颈间,抓起那人下巴,扬手两巴掌,强按着扭动的头颅朝他下跪。

那人却还在挣扎,撕扯着喉咙吼:“你这个杂种生下来就该丢出去喂狼,父王就是妇人之仁,念着那个女人,才容你这贱种活在世上!祸害我野旗族!拓跋锋,我化作厉鬼,也要叫你不得善终!”

他本来懒得理会,这时却忍不住嗤笑了出来,活着得时候他都没把人看在眼里,死了就更不在乎。

冷眼扫了那一干败寇,他转而俯视压压一片的大军。阵中隐隐骚动,已不复方才冷寂,燥乱的气氛似乎渐渐升腾。

他轻轻朝亲兵们挥了挥手。

亲兵几下拉开互扯在一处的男男女女,面对着大军,将人一字排开按于阵前,毫不犹豫,抽刀挥下。

数十颗头颅一下子飞了出去,一道道血柱喷涌飞溅。

对那些所谓血脉相连的族亲的处置,这从来是他不二的选择。

他看着横倒在地,身首分离的一条条死尸,血疾速蜿蜒染红泥沙。大军之中陡然喧嚣,他缓缓自王座上起,几步踱前,手中的剑缓缓杵在身前,“孤父王已薨,今日起,孤就是秦王,就是野旗王!”

没有什么能比数十颗人头当众落地更震慑人心,没有什么能比一瞬间尽斩王族之裔更彻底地摧毁某些妄念,永绝后患,让他一劳永逸。

他终于成王。

得到了该得到一切,但却丝毫没有欣喜。

那些他年少就开始追逐的东西,发誓一定要夺到手中的地位权力,到手了也不过如此。他不是不爱权势,世上有那个男人不爱权势?若是回过头再来一次,他照样冲锋陷阵,培植亲信,铲除异己,争名夺势,照样会在父亲的灵堂上把那些所谓的兄弟子侄捆了,一个不留,斩于阵前。

他感觉不到欣喜,没有功成名就的激荡豪情,甚至掀不起一点涟漪,他想他的心或许早在多年的厮杀中冰凉。曾经有人在他心中埋下过一抹温文,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把它藏在了何处,也或者已经在无数的阴谋,尔虞我诈里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成王没几日,孟和劝说他自立,把西北十六州从大周版图上裂出去,北合鞑靼,建国称帝。

这个建议并不诱人,他就是不这么做也掌控着西北,坐拥半壁江山。裂不裂土,于他来说实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也许从王到帝,一个称谓的改变于权谋政治是全然不一样的意义,只是,偏居西北,这个“帝”俯视的天下未免太狭小,未免太憋屈可笑。

他也不想在此时——诸侯蠢蠢欲动,天下燥乱的时候,给人围剿他的借口。

时局动荡,兵变似乎一触即发。大周的藩王手中多少掌着兵,燥乱之下人人蓄势观望,崩离的局面下,权衡千丝万缕,但只要一根细弦绷断,那便是瞬间广夏将倾,烽火四起。

在他为王位作最后的部署之时,京师的局面已然一团混乱,皇帝几个月前暴毙,留下一个无主的王朝,皇城里上演着比秦王府更精彩血腥的宫争大戏。

那本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乱挥军南下,让皇城陷落在他的铁骑之下。

也许一个人成了王,都会有一颗问鼎帝座的野心。皮肉之下血液沸腾叫嚣,像是永远无法满足一般的饥渴,那是作为男人生来的本能。

如果他不是初掌王权,人心待抚,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即便最终他可能兵败身死,死无葬身之地,也或者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依然如他此刻坐在这王座上,心沉如死潭,无喜无悲,他也要试一试苍生蝼蚁,脚踏天下的睥睨。

十几年厮杀磨砺,原来他只剩下一颗习惯征服的心。

他继位三个月后,京师的局势尘埃落定。

皇城一骑快马,带来宣他入京的诏书。看着那明黄锦帛,他忽然想到四个字,命中注定。

围绕至尊地位的一场混战,八王七死一傻,那个被囚禁十年,皇帝曾经的爱子被拥上帝座。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带着亲兵在外狩猎,传诏使臣递上诏书,他看到那个名字,蓦地一阵心悸。

那是他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新帝——萧纵。

那个名字曾经伴着他度过人生第一个险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味,却最终在他的成王之路上渐渐沉寂。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也许他真的像他的敌人所说,冷情冷血。

他看着诏书,竭力搜寻那些曾经的记忆。记忆犹在,但他却已不能再重温年少时的心境,那个温和的少年,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浅影,模糊的笑容。

上一篇:画堂春

下一篇: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