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臣环伺 第28章

作者:御景天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架空

他没有应诏上京。帐下将士折服于他对抗天威的强势和挑衅,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抗旨,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他留在信阳宫里的那块骨雕那个名字,对于少年来说,是否也如同那道温雅的身影残存在他的记忆中,历时久远而不复当初。

他不知道那些淡薄了的温情,能否阻止他已经冷硬如铁石的心,让他在帝座前止步,不再征服。

他也不知道如果他站在金殿之上,面对脱胎换骨的他,帝座上的那人是否还会认得。

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想去多想。

在他寝房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处暗阁,暗阁里是一方木盒。很多年前,他把一样东西藏在其中。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每天要取出木盒,打开看看,再仔细放好收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去取那木盒。

转动床头一处不起眼的木雕摆设,墙壁缓缓开合,他取出雕工精湛的檀木椟,掀开盖子。

红绒布上摆着几块碎玉片,润白如脂。

拓跋越摔碎了这玉挂,他毁了拓跋越一只眼睛,如果不是侍卫来得及时,他会拧断他的脖子。

看着碎玉,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潜伏京师的暗线频频将皇城里的动向呈到他手中,天子的作为与传闻无异,平庸,弱势,毫无主张,纵容权臣,任人摆布,搭着其十年前攒下来的好色荒唐名声,活脱脱一个傀儡昏君。

只是,十四年前,年少孩童,就能一眼看破朝局,又怎么可能是昏聩之辈。

他忽然想起当初回到西北的第二年,他曾用尽手段送了批人入宫,不出两年,却死伤大半。那些他本来用作探听信阳宫消息的内线,一个个挡在少年前面,在一桩桩看似无意的杀戮中销声匿迹。

活在帝王家,聪慧而得帝宠,锋芒毕露,终究不是好事。

所以,在他得知信阳宫里那少年因为“封魂”在鬼门关走一朝,醒来心性大变,堕落荒唐,被皇帝囚禁深宫时,他当时似乎是着实松一口气的。

彼时危机四伏,少年自毁名声而自保,如今强臣环伺,登上帝座的那人又该如何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时隔半载,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上京。

大明殿上,他在帝座最近处抬眼仰望,记忆中那道模糊了的身影突然清晰。曾经青涩的面容已随着年月沉淀出一份冷淡雍容,浸入骨髓的温雅他无法抵挡,黑玉一般的双眼,亮如星辰。

十四年,很多事情已不复当初。

他已然手握重兵,称雄一方,不再是秦王府里被人操纵摆布无能为力的杂种王子。

他曾经以为年少时的恩情,他已经借由那些死去的线人一一还清,却在这一个刹那明了,有些东西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断得一干二净。

他瞥了一眼帝座,突然忆起一种滋味,如同很久以前,他在帝宫昏暗的一角,望着虚掩斑驳的殿门,看到一个少年推门而入。

——十四,我等你很久了。

当天晚上,在为他而设的皇宴上,他带着“封魂”和解药,一起藏于衣袖。

那曾经差点要了少年性命的剧毒,出自中宫皇后之手。皇后下毒的理由很多,其中一个因为他,因为当年的围护。

他把封魂溶于酒中,和酒喝下,等着毒发。

为少年曾经受过的痛感同身受,为十几年后的重逢靠近制造一个机会。

他想他不是鬼迷了心窍,就是疯了。

也许很多年前第一回有人朝他伸出手,让他尝过暖的滋味,就注定了很多年后他在大明殿上抬头仰望的一瞬,会动摇一颗冷硬如铁的心,会贸然生出一个念头,做他的权臣,为他披坚执锐,荡平天下,还他锦绣河山,千秋帝业。

第41章

秦王负手堵站在萧纵跟前,身形挺拔硬朗如山岩,扬着眉眼,常年戎马的体格本就魁伟高壮非寻常人能比,萧纵在他面前扎扎实实矮下去几乎一个头。两相对立,怎么看萧纵这厢气魄上矮了不止一截,加之片刻之前“尚武”堂里一场对战,西北战狼征战沙场的厮杀凌厉之气张扬外露,到此刻仍未尽敛,萧纵被笼在这一片腾腾嚣悍之下,呼吸本能有些不顺畅,他默然看着近在咫尺一脸锋锐的男人,想适才这个男人吐出口的,言简却意赅,同样锋锐的几句话,心下一阵堵闷发苦,眉峰不由蹙了起来。

“皇上怎么不说话?”

秦王精湛如斧凿的面容依旧不见一丝情绪,神色沉敛如水,顿了片刻,接着淡淡道:“皇上想要西北兵马入战局平乱,捏着臣的性命在手,臣没有不听命的道理,只需一道皇令便能如愿。”顿了顿,飞挑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琥珀瞳仁隐隐而动,掀起眸中一线薄光,“不过,二十万大军开拔入局,到底是尽心竭力还是只敷衍了事或者干脆趁乱搅局,沙场瞬息,不容有闪失,皇上是顾虑着这些隐患才来见臣的吧。”薄唇轻轻弯了弯,“皇上此行,是指望臣能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助你平定叛军。臣所料,可有偏颇,可足够细致?”

咫尺之内,萧纵迎着那双隐隐带笑,闪着芒刺薄光的淡色眼眸,没有说话。

被人看得太透,他无话可说。

“臣还是那句话,凭什么?”秦王一瞬不瞬紧盯着萧纵,语气却已不似片刻前咄咄逼人,他看着萧纵半晌,忽然俯身,唇几乎贴上了萧纵耳廓,“皇上凭什么要求臣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低醇的声音沉缓暗哑,和着一口湿热之气吹进耳中,萧纵正当思忖着自己艰难的处境,暗自发苦,突然被人欺身凑上来耳语,心下蓦地一个激灵,故作镇定侧身向后退了退。

几乎却在同时,秦王跟着他的后退,长靴前跨,不紧不慢,萧纵退了数步站定,面前还是欺挡着一堵铁墙似的身子,两人衣襟几乎贴靠一处,距离似乎更近了。

秦王微微挑着眼,目光始终没从萧纵面上移开,他逼人的气焰虽然收敛,但那副身姿形容,打小磨砺厮杀,彪猛嚣悍之气已融入骨血,不论何时看起来总有几分压人气魄。他看着萧纵,许久一言不发。

他在等着天子给他一个答复。

萧纵沉凝着面色,却始终没开口。

如此两相面对,又待了片刻,秦王大约是被萧纵的沉默彻底磨光了耐性,眉间皱起一道不快,越积越浓,唇角一扬,冷峭道,“皇上如果当真没有预备足够分量的条件,来换取臣一心一意替你拼命,”陡然冷硬的口气,挟着淡淡的火气,“那皇上就请回吧。”

“你想要朕给出怎样有分量的条件?”萧纵默然多时的脸忽而一凛,抬起眼,目光清冷,“秦王,你期待朕拿什么换你出兵平乱?”素来温雅雍容的面孔,凝起一抹冷色,萧纵直视着面前神色冷峻莫测的男人,“楚王兴兵,你功不可没。事到如今,你想要如何,不妨直说。再三逼着朕,看朕无计可施,很痛快么?”

一直到刚才,他在这个男人面前几乎一言未发,不是他不想说什么,而是真的无话可说。从他一脚踏进这厢房,面前的男人一脸咄咄逼人,先发制人,撂给他一袭锋锐之言,他便再清楚不过,这趟来,他或许说什么都是枉然,都是白费。

楚王谋反太快,出人意料,实在蹊跷。

他十分清楚姨丈谋逆的野心不会轻易放弃,只如此迅速举事,大概没几个人能料到。

当日他毫不犹豫把这个男人囚禁在这行馆里,是在放人走与不走之间他别无选择,也算是他拿捏西北军威慑诸侯有一个筹码,谁举反旗,都得顾及着他和西北军联势。楚王谨慎多虑,他刚刚把人囚住,没人挑唆不会如此冒进。

萧纵直视着秦王,神色冷凝。

这个男人受困牢笼,却对楚王起兵未卜先知,对外面局势了如指掌。

他早该清楚西北战狼不会束手甘当他的囚犯,更不会让自己身陷困境,毫无反手之力。

一个早就设下的局。他一早入局而不自知。

司马贤进京该是一如他曾经所虑,本就一场局中局。秦王不早不晚向他请辞离京,也并非偶然。他对楚王那个联势合力的建议拒之不理,更被人所料。他挟持秦王威吓西北威吓异姓王侯,西北军受制,诸侯倍感压力,这一步,利弊双刃,却也根本在人算计之中。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有人对他了如指掌,对楚王了如指掌,布局造就现下制衡崩离之势。

他扬言他一定有求于他。

眼下,他无话可说。

“秦王,你煞费苦心,不惜把自己也计算在局中,楚王如你所愿,反了。朕危机四伏,你等得就是这一刻吧。”萧纵声音低哑,口气掩不住阵阵冷然,顿了片刻,接着道,“你费尽心机布此一局,朕只怕开不出让你满意的条件。想如何,你直说吧。”

秦王绷身站在原地,看着萧纵踱开,薄薄的火气早已化作一脸暗沉,精湛的面孔越发冷硬,眉眼之间尽是浓厚郁气。

“你!”

许久,喉咙深处挤出个字眼。

萧纵侧转过身,从秦王身前踱开,微蹙的眉间凝着坚决,却也一刹那间掩不住一抹疲倦。

若当真没有余地回旋,他……只剩一条路——冒险走下策,押着这个男人上阵,走一步看一步。

他已经不是信阳宫里的十四皇子,大战在即,家国天下,没有感情用事,容不得他心慈手软。

萧纵背着身,“你搅得天下大乱,朕却不能对你怎么样,回过头还不得不跟你低声下气。”轻嗤着叹了口气,“秦王,你该满意了吧。”淡淡一声自嘲挑起心下一阵涩然,顿了片刻,萧纵低声冷笑,“朕当年,一时心软,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被百官恭请出信阳宫,登基即位,铺天盖地耳闻的是秦王府新主逼人的传闻和锋锐的声势,他听着那个名字,在帝座上暗自感叹也苦笑,当初任人摆布受尽欺凌的少年竟真如他曾经所作下的誓言,有朝一日手握雄兵威震天下,他多年前的恻隐之心,却是保了大周天下一个枭雄。

“你终于是把话明着说出来了。”秦王发冷发硬的面色略是缓了缓,几步踱近萧纵身后,抬手按上萧纵肩头,干脆利落一把把萧纵扳转过身面对着自己,“我道你打算埋在心里埋一辈子,装作从不认识我。皇上,要你一句话,真是不容易。”秦王有些咬牙切齿。

萧纵皱了皱眉,肩头被钳得隐隐作痛,他有些怔怔地看着秦王朝他发狠。

“那日你把我当初留下的王印落在榻上,我道你是故意的,进宫见你,怎么问,你却一字不吐,倒真教我有几分拿不准,你一直只字不提,是不是先入为主,根本不曾用心去查我刻在树上的野旗族文真正何意。”顿了许久,飞挑的眼闪了闪,盯着萧纵的眸忽然划出一抹浅淡恼怒之色,秦王从牙齿缝里挤话,“其实,你一直都很清楚我就是当年的‘拓跋越’。”

萧纵微微垂下眼睑,面色依旧默然。

清楚又如何?记忆如新又怎样?

再难以淡忘的记忆,在那日大明殿上,在那道锋利如剑的身影扎进他眼中的一瞬,变得单薄陌生。十四年,已是,帝王藩王,弱主强臣。

那些年少时烙下的人和事,能有几分敌得过物是人非,王图霸业。

他所耿耿于怀的过往,再多计较,计较不过家国天下。

很多事情不会因为他想着念着惦记着,放不开抛不下,就能因而改变什么。很多放不开的东西,到头来,要放,也不得不放。

有些事情终究只能在记忆里缅怀。

于他如此,于秦王,萧纵苦笑,精心布设的一局棋已经让他四面受敌。

“秦王,你同样对当年之事,记得一清二楚,也同样一字不提,与朕陌路。”许久,萧纵抬眼,唇角轻轻扯出一笑,淡然的眼中却沉寂无波,“眼下,你挑破制衡局面,把朕的江山置于水火,何必再来提陈年旧事。”

厢房之中乍然之间陷入一片安静,秦王的呼吸声听在耳中格外沉闷清晰。

许久之后,钳在萧纵肩膀的手缓缓放下,一声带着冷意的嗤笑低低道:“皇上的意思,如果入京当日,或者更早之前,臣来跟您相认,皇上对臣就会有所不同?就不会对臣心存芥蒂?”

萧纵默然瞥开眼,不去对视狭长淡色瞳仁中的锋芒。

“臣的命在皇上手里捏着,都没能安皇上的心,”秦王冷笑道,“只怕除了西北军瓦解,臣永远都是压在皇上心头的巨石。”

萧纵轻轻皱了皱眉头,很多事情其实不必说的太明白。

不是他不相信什么,而是帝王藩王,时局面前,他没有相信的权利。

对这个男人,他不是没有过其他的念头和想法,只是他已经不再是信阳宫里的十四皇子,端坐帝位,太多事情无关他信或者不信,太多时候他信不起,赌不起,输不起。

世人皆道帝王无情,世人不知道帝王因何变得无情。

蓦然一阵乏力透遍四肢百骸,萧纵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下不由有些疲惫发涩,话到此处,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剩下背水一战,只有那条下策可走。

轻摆衣袖,正当他绕过秦王出厢房,却听秦王不带一丝热度地开口:“皇上从这门出去,是已准备来日开战押着臣上阵,下诏令西北军助战?”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分毫情绪,片刻一顿,声音更沉,捎带着几分冷峭,“臣跟楚王本就早晚兵戎相见,既然一战难免,要臣上阵迎战共对司马庸也不是不能。”

萧纵闻言顿住脚步,微微侧头,没有声色等后话。

“在皇上眼中,我敢只带一千亲卫上京,是有恃无恐,眼下掀起战火,必定有所图谋。”秦王精湛的面容冷峻平静,“也罢,臣确实图谋不轨。”飞挑的眼朝房中一帘收起的纱幔后瞥了瞥,转过眼看着萧纵,满目暗沉,“躺到榻上去,我要抱你一回。”

他曾以为,天下最难,莫过于王图霸业,他曾经自负,让天下拜在他马蹄前,没有什么非他不能得。

而现在,他可以醒一醒了,这个世上,最难拓展的不是疆土河山,最难征服的不是励兵强将,最难得的不是万民臣服,最难求的不是英雄低头,却是帝王的信任帝王的心。

在京师,他自伤自困,何其可笑。

第42章

“无关家国天下,臣这个要求皇上应当不会拒绝吧。”

萧纵僵着面色尚没作出任何反应,秦王已经踱步近前。

咫尺之内,秦王微挑的淡色瞳仁如同结盖着一层薄冰,凝固了一般平静无痕,不带丝毫情绪,鬼斧凿刻般精湛的面容冷峻暗沉。

上一篇:画堂春

下一篇: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