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臣环伺 第8章

作者:御景天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架空

萧纵轻笑道:“今晚小宴是为你二人而设,此番顺利铲除温党,你们功不可没,此殿内并无他人,不必拘礼。”

两人低头,恭敬地回了声“是”。

萧纵点了点头,才微微端起了酒,遂见座下的两人已各自举起手边酒杯与眉毛齐平,不但神色恭顺肃然,举止更板正的一丝不苟。

“臣等恭敬皇上。”

萧纵顿了顿,又道:“不必拘礼。”浅浅酌了口酒,放下杯,一瞥眼只见任不悔喝干了满杯烈酒,正挺着身板坐着,正经拿筷子扒拉面前碟子里的花生仁。

韩溯正经八百,那是本性,可礼部侍郎向来藐视礼法,却也跟浑身帖了“礼”字一样拘谨起来,就不免让人诧异了。

萧纵略作沉吟,最近礼部侍郎心性变化确实很大,之前还会跟他说些有趣的,比如劝谏他做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近来似乎脱了胎骨一样,讲话都恨不得咬字眼。

“任卿近日沉敛了许多。”萧纵微笑道,“可是受了太傅的影响。”

任不悔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座韩溯便先开腔撇清,“皇上,臣可没这个本事。臣与他相识不止一两年,真要有能耐教他转性,也不用等到今天,再者,任府一大家子都没能治好他玩世不恭的毛病,臣何德何能?其实……”

任不悔放下筷子,似乎要说什么,韩溯接着自己的话尾对天子微笑道:“皇上,其实任侍郎性情没变,他只是突然从自甘堕落里醒悟过来罢了。”

任不悔面皮抽了抽,他断定太傅还记挂着刚才他一时没忍住打听了谣传那茬子事。干咳一声,转眼向天子,“皇上,臣……”

“任侍郎这是显露本性了,此乃好事,皇上习惯就好。”

萧纵看了他二人一眼,抿了口酒,心想不知道任不悔怎么招惹人了,太傅开口闭口这样刻薄。

韩溯接着又刻薄了几句,边饮酒品菜,好不自在。任不悔听着只尴尬了一眨眼的功夫,全然不在意,笑了笑,转而向萧纵敬酒,深沉达练。

萧纵端着酒盏,看他的眼,深且锐,看他的神色,沉而静,沉静之下却有一股夺人的气势不容忽视。

微微皱了皱眉,萧纵暗叹,本性如此,本性如此,只这性子前后相去十万八千里,也忒能装了。一边喝酒一边感叹,不由自主便想到了赖在信阳宫不肯走的秦王。

拓跋锋……

那男人是个什么本性,他现在……真一点没谱。

他正为拓跋锋略感头疼,座下任不悔这时也把话茬带到了秦王头上,任不悔道:“秦王尚在宫中留住,他的身子还没好么?”

萧纵闻言,淡淡道:“‘封魂’的毒早就解了,他现在……”白日里晃得他眼皮直跳的一身精肉蓦然现在脑中,“他现在……体壮如牛。”

“那他还呆在宫中?”任不悔皱眉。

萧纵无奈道:“他不想走,朕总不能命禁军拖他出去罢。”摆了摆手,“随他吧。”

任不悔面色缓缓凝了起来,兀自斟了杯酒,一口一口喝得漫不经心。韩溯自方才起便一直没说话,皱着眉头思忖好一会儿,脸色肃然,道:“皇上,臣有一问。皇上借秦王府之势扳倒了温庭,此计可瞒过了秦王?”

萧纵默然半晌,淡道:“没有。”

“秦王果然棘手,不好对付。”韩溯皱眉轻叹了一声。

任不悔放下酒盏,看了看萧纵:“此事既没瞒得过他,他现在执意留在宫中,是打什么主意?” 顿了顿,又道,“秦王武艺高强,据说整个西北无人能及,留他在宫中太危险。”

听这么一说,韩溯不觉面色凝重起来,“皇上……”

萧纵倒是没太上心,挥手淡道:“他不肯离宫就由他罢。何况,不管他在哪里一样教朕不省心。赖在宫中不走,外人瞧着以为他跟朕多和睦呢,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微微扬了扬唇,漾出一抹极为轻淡的笑意。

韩溯瞥见那抹笑,却有些怔忪。

萧纵作为天子,每日文武百官朝他叩拜,实则他只有一样东西得到了满朝一致的认同,就是皮囊。说句公道话,他那身皮囊真真上品,俊目修眉,薄唇高鼻,气势上虽然强霸之气少了些,但雅气熏人,雅而不俗,风骨十足。年初的时候,登基大典的隔日,皇宫设宴,百官随新帝同乐一道游园,路过一处梅树林,众人在梅树下吟诗作赋,当时最出彩的一篇赋名曰暗香,咏的是梅之雅韵。作那赋时,萧纵正处在一株古梅树下,花满繁枝,也是轻浅扬唇。

韩溯不知道其他人看那篇赋作何想,他当下只觉,暗香,花不及人。以花比天子,实乃大不敬,但,那赋作得委实贴切,新帝之形貌与其披龙袍束帝冠,临朝听政,更合适着儒衫摇折扇,品茗作画。

他的心情自那时起便一直很复杂,他期待一个力挽狂澜的天子,并非温雅翩翩的儒生。

眼下,时隔了半载,看着相同的笑意,韩溯恍然了悟,雅而从容,温且镇定,不愠不火,平和而睿智。

智安天下,并非妄言。

转眼朝对座瞥了瞥,见任不悔怔在位上正失神,韩溯不由暗自失笑,他笑,任大少一时心血来潮作赋的时候,肯定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那片暗香而活得认真起来。

“你们两个发愣作甚?”萧纵自座上起,缓缓踱下阶,负手道:“拓跋锋执意留在宫中,朕始终想不透他此举是何意图,到底这样做于他有什么好处。朕以为他应该不是个随意行事之人,此事你们也替朕想一想。”顿了片刻,吁了口气,皱眉低喃了一声,“真难捉摸。”

座上韩溯任不悔两人也已站起身,任不悔朝韩溯看了一眼,沉吟了片刻,微垂下眼,道:“秦王难缠,但,皇上本可以一劳永逸的。”

萧纵侧过身看他,任不悔接着道:“秦王这次中毒命危,臣等所查几条线索……皆指向楚王,皇上只需将此消息如实放给秦王府,便可令秦楚两地拼个你死我活。这本是陛下收复皇权的大好机会,臣……”瞥了韩溯一眼,继续道,“臣与太傅都不明白,皇上为何不善加利用现成的天赐良机,反而劳神嫁祸温庭。温庭确实应当诛,可比之秦楚两王,他的分量就轻了。”

萧纵看着他没说话,任不悔犹豫了片刻道:“楚王是陛下姨丈,陛下莫不是顾念着这层情义?”

萧纵转眼看一直没吭声的韩溯,淡道:“太傅也觉得朕应该挑动两王兵戎相见?”

韩溯默了半晌,干脆道:“有何不可?两虎相争必定两败俱伤,陛下坐山观虎斗正好把两个一起收拾了。”

萧纵点了点头,半晌,不无自嘲轻笑:“朕不动两王……可能是朕缺乏一荡天下的气魄罢。”

“皇上!”韩溯忍不住咬牙,他与任不悔两人为此事纠结了不少日子,可不能教这样一句不负责任的搪塞打发了。

萧纵看了一眼显然已经暗暗恼火上了的太傅,又看露了本性之后异常陌生的礼部侍郎,见他二人正目光执着,神色更执着地盯着自己,扶了扶额,淡淡道:“秦王如狼楚王似虎,这两支异姓王如能去势……自然好。只不过兵者凶器,若兴战事,眼下局势只怕诸侯没一个会安分,届时天下大乱,遭难的是百姓,受创的是我大周命脉。苍生与天下都是朕的,朕怎会容忍此等自残行径。”俊雅的面容隐隐一抹冷然,衬着温淡的神色,从容果决。

韩溯任不悔正发怔。

萧纵扫了他二人一眼:“内乱本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为,朕不允许。”

这是韩溯第一回听天子表明自己的主张,那样坚定干脆,——烽烟内战,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本是天下的福祉,但……

“皇上欲不动干戈执掌天下?藩王势强,谈何容易。”

萧纵轻甩袖子,转身回到座上,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看你们两个愿不愿意为朕倾尽全力。”

话刚落音,韩溯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面的任大少跨出席位至殿中央,很干脆利落地朝上首屈下膝,“愿为君挡忧。”

韩溯总觉得那句话听来十分别扭,他走上前,见任大少跪在地上,看着天子眼神正发直。默默瞅了两眼,他转过头也向萧纵跪叩:“自古为人臣子忠君报国乃是本分,皇上只管吩咐,臣等自当尽心竭力。”

这两人这般郑重其事,萧纵看在眼中忽然有些感慨。满朝文武,百来号人,对他忠心能表一表日月又能让他委以重任的仔细算来并不多。

这实在不是个事。

沉吟了片刻,回神见韩任两人仍双双跪在阶下,萧纵淡淡道:“都起来罢。”略是顿了顿,眼色微凛,向韩溯道:“此番刚除了温庭,朝堂中众人都受了不小的冲击,眼下正当心有余悸,朕要借机整一整朝纲。太傅,朕望你倾力辅助。”

韩溯等这话等了半年,眼下终于等到了,激动难言:“臣……臣遵旨。”眸中光彩异常明亮。

萧纵微微颔首,转眼看向任不悔:“任卿,听说你是文武状元,在礼部当个闲差委实屈才。朕刚收回温庭手中的十万兵权,眼下正缺个主帅,不知道你有没有自信担得起这个重任。”

任不悔愣了愣,缓缓抬起眼,他在韩溯开口建议他从军之前自己便已经决定自荐入军籍了,并且他还打算倘若天子对他的本事心存疑虑,不敢让他领兵,他不介意辞官投军,从小兵卒子当起。

若是在半年前,他是决计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会预备干这等傻得冒泡的事。闲散了多年,他早以为自己就这么醉生梦死了,却不知原来还有热血烧得浑身沸腾,无怨无悔的一天。

他也不知道,天子原来这么看得上他,十万兵马交到手中。

“陛下,臣,不会教您失望的。”

萧纵只点了点头,任不悔究竟有多少本事他还没底,倒是温庭那十万人马良莠不齐,听说统军的几个武将还挺有性子。现在接掌帅印,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不敢太乐观。

“朕明日朝上下诏,任卿便入职兵部罢。”

第二天早朝,萧纵一登殿便是着内侍宣旨,连宣三道,大明殿堂里众臣听得鸦雀无声。三道旨意宣完之后,人人心中炸开了锅,晃荡不已。

萧纵的三道圣旨,第一,擢升兵部尚书李继为相。第二,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八月廿五廿六廿七三日,增开恩科。第三,免去礼部侍郎任不悔文官品衔,转任武职,封授其骠骑大将军,正二品。

第13章

一直以来萧纵在朝臣们眼里除了好色但不肯承认这一点让他们很难做,每回听到选秀女就装得跟圣人一样坐怀不乱,死要面子活受罪,让他们跟着也受点小罪之外,其他还是很容易伺候的。脾性温和,城府不深,从不喜怒无常乱砍人脑袋,心思比较好猜,他们完全生不出伴君如伴虎的敬畏。

本来是这样没错,但这次听过三道圣旨之后,众人有些没底了。武将升任当了宰相,一个代管礼部的倒去披甲上马统领十万兵将。天子的心思突然好像变得很难看透。

李继是个什么样的人,谁都清楚个一二。要说上阵打仗,他勉强能凑合,要他统领百官打理朝政,这……实在不好实话实说。

下朝之后,出宫的路上,众人一边三五成群朝新相说恭喜,一边抑制不住暗暗嘀咕,天子到底在寻思些什么,竟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武夫掌相印岂不是给张飞一根绣花针要他绣出一幅百鸟朝凤图?——绣得出来,那才是天下奇闻。

李继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张飞。他半辈子入军籍,年轻的时候确实打过几场漂亮的仗,从校尉升迁至将军最后掌管兵部,算得上功成名就。眼下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只要他愿意马上便能滋滋润润颐养天年。但他一直觉得兵部尚书不该是他人生辉煌的终点,他在朝堂里永远屈居第二,不是他真的有哪里不如温庭,姓温的不过得了祖上庇佑,发迹的比他早比他好罢了。

李继抱着这样的忿忿等了不少年,终于如他长久以来所坚信的那样,温庭确实死在了他前头。

温庭一死,他正当想该他大展拳脚了,首要的就是拉拢一批文臣,文臣虽然他一向不待见,却是玩弄朝堂之必须,他之前就是太没把人当回事,吃了不少亏……拉拢人可以投其所好可以施恩可以威吓……怎么也拉拢不来的,就只好杀了……时机一到,百官之首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李继筹划了几日,觉得差不多该付诸实施了,圣旨这时从天而降,直接把他封了相。他什么都没做就如愿以偿了,应该满意又得意,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踏实。

接连几日,李继把萧纵的三道旨意来回琢磨,弄的自己头晕脑胀也没踏实下来,倒是常会蓦地想到温庭的下场,蓦地浑身发凉。

御花园一角的观云亭里,萧纵与韩溯在石桌边坐着喝茶。

“李继近来心神似乎恍惚。”韩溯搁下茶杯,道。他今日本是为政务进宫,不料被天子硬拉来此地品茶。这亭内凉风习习,亭外花木繁盛,玉簪开得正浓,泰王萧弘领着几个娃蹲在不远处墙角不知道干什么,玩得挺欢,向来不跟他们为伍的睿王世子在一处空地打拳练剑,一招一式架势十足。一派平和热融悠闲好景,连他都不禁要沉醉了。

萧纵端着茶杯看萧横耍剑,越发觉得他大侄子很出息,半晌才淡淡道:“他不是看准了相位,跃跃欲试么?朕给他就是,省得他费神。”

“那兵部尚书一职空了出来,皇上可有人选补上?”韩溯边倒茶边道。

萧纵转过眼,笑道:“太傅不妨猜一猜?”

韩溯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避开了天子那双温如黑玉的眼,看着杯中的茶水:“裴老将军?”

萧纵摇头,“裴掣是个将才,虽然顽固了点,对天家的忠诚毋庸置疑,可到底年纪在那里,再说他还掌管着朕五万禁军,权势够重了。”

“皇上意属……”

啜了口茶,萧纵道:“朕等着任不悔尽快给朕一个好消息。”

韩溯抬眼,一句话冲出口:“皇上果真十分中意任……骠骑将军。” 说出口顿时觉得十分不得劲,忙解释:“不悔虽然也是武状元,但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中间隔了这么长时间他……没做正经事,皇上这么看重他,臣,只是有些诧异,并非不悔他不好……其实他是个文武全才。”

一阵闷笑。

韩溯顿时闭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句话说偏,越解释越不着边。尴尬地端起茶水喝了几口。

斯文板正的韩太傅难得无措一回,萧纵看得心情大好,他记得十年前在内阁书房迫不得已戏弄初任太傅的韩大夫子时,每一回他都能见到一张憋红的脸,手足无措的叫他滚。

忆起旧事,萧纵忍不住又多笑了几声,旁边韩溯刚想抬起头,听见,只好又低下去。

萧纵闷笑够了,放下茶杯道:“朕对任不悔委以重任,太傅功不可没。他荒诞了这么些年,你都视他为至交,若非是个人物,你肯跟十三不靠的人沾边?你的为人朕清楚,你看人的眼光朕也信得过。”

韩溯眸光微动,呐呐:“臣不敢当。”

萧纵道:“任不悔只要能顺利接掌那十万兵马,他就是朕的兵部尚书。李继,朕也就彻底架空了。”淡淡望着天边一线溜长的浮云,漆黑眼底一抹坚韧执着,目光平静却犀利。

谁说儒者不能君临天下。

韩溯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倍觉心定神安,天子这脾性看似不愠不火,实则谋定后动,出手必定是一举拿下,不给人翻身的机会。温庭如此,李继也是这个命。

如此手段,大周起死回生,繁华再现,并非不能。

韩溯微微瞥了瞥眼,天子今儿不但没束冠,发都未绑,一袭轻薄锦缎华袍,月白色泽,龙纹打底,鸦发在清风里轻撩,他扶了扶额,忽然不敢再看了。

“不舒服?”萧纵一转头,就见太傅皱眉撑着额,凑近关切地问了一句,“朕宣太医过来。”

韩溯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臣无恙,谢陛下关心。”坐直了身子,端着茶水喝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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