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第19章

作者:秦九郎 标签: 甜文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丞相随着皇帝的车辇去避暑山庄的时候,将军站在百官的队伍里目送他离去。那天晴空万里,飞鸟停留在宫墙旁边的老梧桐树上,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缓缓走过石桥。

  由于有卫兵的阻挡,将军只能跟大部分人一样,远远地站在外头,看蔽空的旌旗飘扬着远去了。

  他看到丞相,丞相那天穿着明艳的绯袍,指挥几个劳工把沉重的箱子搬上马车。等诸事完毕,丞相才撩起袍子在仆役的搀扶下坐进马车里。

  将军看着丞相上去了,才转过视线去看其他地方,他站在阴影里,热浪蒸腾起来让他汗湿重衣。

  丞相的马车跟在皇帝的仪仗后面,四角垂挂着铃铛。马车驶上石桥的时候,将军看到丞相撩起了车帘,在看外头的景色。

  丞相一眼就看到远远的人群中有火红的身影,在一片绛紫鸦青的背景下格外显眼,像宫墙的颜色,昭示着盛世的安定,富丽繁华。

  将军身量高挑,负手站在前端,仿佛站在山崖上看北方的疆土,愁云惨淡,万里长风。

  丞相不敢再多想,他怕自己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放下帘子坐回去,揉揉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一口气。

  百官在皇帝远去的车队后面列好队伍,跪伏下来,喊着吾皇万岁。将军站在首端,双手贴着额头,遥遥揖拜。在这样的万岁声中,将军听到夏季缓缓上升,上升到碧落,在下降到幽深的山涧,像一颗星星,落下来点燃了他心上的荒原。

  将军不再上朝,他也不常写折子。将军曾想给丞相写信,但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寄给他,有一次将军就快走到驿站的门口了,彷徨了一下子又回去了。

  将军把那些写给丞相的但又没有寄出去的信一张一张叠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挨着碧绿的藤萝叶,生气盎然。

  将军不再到丞相府上去,他偶尔去看戏,演着《西厢记》或者《桃花扇》,去时陌上花似锦,回首楼头柳又青。

  时间是八月下旬,天气还是很热,离中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天晚上下着大雨,将军数了一下日子,算算这是这个夏天的第几场雨。将军坐在窗户旁边看书,书上印着一篇文章,就是丞相当年考试时写的那篇。灯花凝结起来了,将军起身去把它剪掉。

  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敲门,将军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招进来,问他何事慌张。

  管家整理一下衣袖,躬身说:“将爷,皇帝的殿使来了,喊将军去见面。”

  将军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合上书,问:“皇帝的殿使?何事寻我?”

  “这个小人不知,殿使现在就在堂上坐着呢,将爷您快去吧。”

  将军不再多问,理好自己的衣襟,从旁边抓起外袍披上,抬脚跨出门槛,急匆匆地往堂上走去。见殿使如见皇帝,怠慢不得。

  掌印坐在上首,穿着绛紫的曳撒,头上戴着描金乌纱帽,镶一块翡翠在帽沿中间。

  堂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远远地站着垂手而立的宫中内侍,外面有卫兵把守。掌印闲闲地喝着茶水,抬眼看门外厚重的雨帘。

  将军一会儿就走到堂上,朝掌印拱手行礼之后,才问:“不知殿使有何要事?”

  掌印转了一下手上的戒指,站起来说:“将军,北方出事了。”

  将军骑着一匹快马赶到避暑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他从将军府离开的时候正下着大雨,雨水哗啦地拍在檐头,打落了庭院里盛开的栀子花。

  将军临上马之前又折回府中,把书架上的信纸小心地取下来,叠好了放进怀里。

  将军骑马离开帝都的时候,闻见雨中飘散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像谁的梦境,开了一层又一层,自在安宁。

  将军骑马闯过了避暑山庄安置的前哨,他举着手中的将军印,卫兵见了都自觉地让道。将军的马跑起来像一阵狂风,绝尘而去,将军的黑色披风飞扬在风里,穿过舞榭楼台,荷花小池,一路往皇帝的殿上去。

  皇帝一听下人禀报将军求见,连忙扔下了手中的朱笔,叫人传丞相来批阅奏折。皇帝整理好腰带,甩着袖子到正堂去接见远道而来的将军。

  将军星夜赶路,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他累的时候就把马拴在树上,靠着树干小睡一番。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到丞相在他耳边说什么话,将军没听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喃喃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人回答他。将军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在旁边的潭水里浇起水来洗脸,等他彻底清醒了,他在潭水中看到自己的面容,以及倒映着的湛蓝的天空。

  一晃神,整片潭水都是丞相的脸,将军闭着眼睛甩甩脑袋,朝里面丢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将军骑上马继续往西方去了,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自己这次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什么人。

  皇帝坐在明堂上,当即写了一封圣旨,盖上大印,叫将军接了,命令他以一品大将的身份,即刻启程。

  将军当时跪在下方,双手将圣旨举过头顶,说吾皇万岁。声音铿锵有力,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起渺渺的余音。

  皇帝又御赐了将军黄金百两,喊人送到将军府里去。皇帝本来还说把自己的御马也送给将军,将军婉拒了。将军说他有一匹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的马,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疾风徐林,所向披靡。

  丞相拿起朱笔要开始批改奏折,问身边的小黄门:“皇帝去见什么人了?”

  “回大人,皇上去见将军了,现在人正在殿上呢。”

  “见将军?出了什么事?”丞相停下笔,他本能地觉得事态不妙,而他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这个奴婢不好多说,大人不必多问。”小黄门垂手躬背,阴阴柔柔地说。

  丞相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在一旁堆起来的奏折里胡乱翻找,小黄门一看丞相把他辛辛苦苦垒起来的折子全打散了,慌乱地扑上去说丞相您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想重新再垒一遍了。

  丞相才不管小黄门鬼哭狼嚎,他一本一本翻开折子,一目十行地扫视。这几天的奏折都是皇帝亲自批阅,丞相没有过问。平时自己批折子,看来看去都是些无聊的请安,而在他不问国事的日子里,国家就出了事,还是大事。

  一直翻到最底下,丞相仍然没有看到有人上奏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除了荆州刺史上奏说长江又发了大水,淹了半座城之外。长江发大水和将军有什么关系?将军镇守的是长城以北辽阔无际的平原。

  丞相颓然坐在地上,长长的衣袖铺展开去,像窗外明媚的晚霞。鸟鸣啁啾,一片浮云飘过,好似漂移的花园。多么和平安宁的景象,谁曾想过金戈铁马,喊杀震天,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

  丞相心里慌乱,他想去见将军。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何况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夏天,丞相的相思,像城外芳草,萋萋长满了古道。

  丞相打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皇帝正好站在门前,背着双手,神色肃穆,眉心一朵朱砂梅花。他把一本折子递到丞相面前,说:“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折子是暗金的封面,印着繁复的花纹,正中央烫着金印,表示来自哪一处辖地。丞相扫一眼就知道,那是北方军部交上来的折子。

  丞相喉结动了动,他没说话,抬手接过折子,打开来看了,看到最后依旧神色安宁。折子被皇帝仔细地批阅过,在末尾盖上了玉玺,另外再盖上了将军的大印。

  “臣知晓了。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丞相一甩袖子,朝着皇帝躬身拱手。他已经完全隐藏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皇帝看出端倪。

  “站住。”皇帝回身,“你要去哪啊?去找将军吗?那不用您费心了,朕刚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将军马上就要启程出发了。”

  “臣还有些事要去吩咐一下。”丞相拱手回答,他心里有点急了,说出话来也显得急促慌张,甚至带着点愠怒。

  皇帝拿着那折子在手心拍了拍,说:“不用去了。这是圣旨。”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抗旨不遵和勾结边将,你选哪一个?”皇帝说,皇帝生气了,握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丞相笑着看皇帝,说:“都是死罪,哪个都一样。”

  丞相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急,袍袖翻飞。皇帝在背后喊晏鹤山你给朕滚回来,丞相听见了,听得明明白白,但他依旧没有慢下脚步。丞相闭上眼睛,歪着脑袋撩自己的头发,把傍晚的霞光全部丢在身后。

  将军本想去找丞相,但守在前殿的侍卫不让他进入,说没有皇帝的诏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将军好说歹说讲了一阵,奈何皇家的侍卫个个是铁打的心肠,刀枪不入。

  夕阳慢慢下沉了,将军越过侍卫的肩膀朝山庄的深处望去,余晖涂抹在层叠的花草上,光晕涣散。将军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写给丞相但是没敢寄出去的信。

  “那能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丞相吗,就说是将军送来的。”

  侍卫接过来看了看,问他里面是什么,将军说是丞相曾经借给他的东西,现在该还回去了。侍卫将信将疑地看了将军几眼,转身小跑去了。

  将军站在原地翘首看了一会儿,他盼着有人来,但不知道是在盼着谁来。一刻钟之后,站在将军身后的公公发话了:“将军,该上路了,北方情势危急。”

  将军知道这个道理,他肩上挑着整个泱泱的国家,怎么能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就耽误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将军最后再眺望了几眼,只得骑上马,调转马头离开了。

  来日方长,将军想,等他把北方的事情收拾好,回来再共话桑麻。

  

  ☆、掌印

  丞相提着长长的衣裾下摆,穿过山庄里锦绣堆叠的花园和回廊,垂花门上的紫藤花落了几朵在他的肩头。丞相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但他没顾上拂去肩头的花瓣。

  丞相想这避暑山庄怎么这么大,像个迷宫,他转过了多少回廊都还没有走到尽头。丞相心里着急了,他跑起来,腰带上珠珰相撞,环佩叮咚。时近傍晚,山庄里人声寂静,有一群麻雀突然飞起,像阵雨一样划过倾斜的天空。

  将军打马小跑起来,驰道两旁的侍卫为他清理掉路面上的障碍,马蹄敲击花岗岩的地面,发出得得的响声。将军穿着轻甲,裹着玄黑的披风,披风上绣苍山飞燕。他怀中揣着圣旨还有军印,背上背着长弓。

  将军骑马穿过了山庄的前哨,他回头望了一眼,驰道上空空荡荡的,几只鸟雀在地上啄食。

  一位年迈的公公抱着拂尘站在牌坊下,朝他长长地拜下去,苍老的声音像是从水面上卷起:“老奴恭送将军……”

  将军把目光收回来,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他看到硕大的夕阳缓缓下沉,暮色四合,浩渺的湖面上粼粼一片光。将军不再停留,一夹马腹,策马奔驰而去。

  丞相绕过侍卫,当他赶到湖畔时,他看到湖那边有人骑着马狂奔,黑色的披风被风带起,像飘扬的旗帜。他沿着湖岸边的驰道往西方奔去,眼看转弯就要消失了。

  “翁渭侨——!”丞相抬手拢住嘴,朝着远方大声呼喊。这是丞相第一次喊出将军的全名,末尾带着颤音。一阵大风忽然从水面上吹来,把他的声音吹散在风里,然后慢慢地沉淀到水里去。

  丞相开始沿着湖畔奔跑,他想赶上将军的快马,他想让将军知道有人来送他。丞相穿着宽袍大袖,跑起来几次踩到自己的衣裾,他踉跄了一下,继续喊将军的名字。

  将军在风声中听到有人声传来,但他一直没有听清,就像在他那个梦里,丞相在他耳边说什么话,他一直都没有听清。将军甩甩脑袋,眯起眼睛看看远方的晚霞,他在想丞相会来吗?不会吧?丞相那么忙。

  丞相看到将军骑马涉过浅滩,惊起了一滩的鸥鹭,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在水面上洒下胡乱的倒影。

  那些白色的翅膀挡住了丞相的视线,他只看到马蹄溅起的水花,还有一晃而过的黑色披风,转过山脚,不见了。

  水面渐渐平静下来,一圈一圈的涟漪无休止地荡漾开去,每一下都拨弄着残阳的余晖。那群受惊的水鸟重新寻了一处沙滩,自在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天地浩大,晚风渐凉。

  丞相跑累了,他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丞相喃喃地念着将军的名字,他觉得将军的名字真好听啊,稍稍一念想就是无穷的滋味。

  丞相抬眼看对岸,将军早已看不见身影了,只有轻轻落下的尘土昭示着有人来过。

  丞相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蹲下来,闭着眼睛听风一阵阵吹过。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翁渭侨……”暮色里,有人轻声说。

  方才那位侍卫捧着将军的盒子去丞相的住处,却被告知丞相被皇帝召去批阅奏折,于是只得匆匆忙忙地往皇帝那里去。

  侍卫在门外禀报,却见是掌印来开门。掌印问他何事上报,侍卫一一阐明了,就听见皇帝在里头喊他进去。

  侍卫心里惊了一惊,心想是不是摊上大事了,早知道直接就把这盒子留在丞相的屋里了。但侍卫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他躬身走进去,余光扫视了一下屋子,丞相不在屋里。

  “什么东西?呈上来。”皇帝说,他正在蘸着朱砂写字,神态安详。

  “回皇上,将军吩咐小人交给丞相的东西。”侍卫惶恐答。

  “拿过来给朕看看。”皇帝说。

  “皇上……”掌印拱手想要劝阻他,毕竟这样拿人家的东西不太好。

  皇帝拿朱笔朝掌印点了点,说:“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呈上来。”

  掌印没办法,只得亲手从侍卫手中接过那个盒子,放到皇帝面前,抬手招侍卫下去。

  皇帝搁下朱笔,他跪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垂眸端详着面前的红木盒子,一言不发。

  盒子做的很漂亮,但皇帝奇珍异宝见多了,也不觉得有多稀奇。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斜斜的光晕打在他脸上,照亮了桌上堆叠的奏折。

  皇帝没碰那个盒子,只是叫掌印拿去放在箱子里,锁上。

  掌印犹豫了一下,皇帝抬头看他一眼,站起身,自己抄起盒子往里屋走去。掌印听到一声沉闷的盖上箱子的声音,然后就是锁扣扣合的响声。

  皇帝出来的时候看到掌印坐在他坐过的位子旁边,撑着头,一手闲闲地绕着自己的头发。掌印没有戴乌纱帽,曳撒被他脱掉了挂在屏风旁边。

  “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帮我写几个字。”皇帝顶了他一句,一撩龙袍盘腿坐下。

  “这个真的很无聊欸,你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闷得慌。”掌印拿食指给他研磨朱砂,加了一碟子的清水,慢慢地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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