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 第22章

作者:mnbvcxz 标签: 古代架空

传信的信使满脸疲惫,只说了两句话:“陛下说,若萧景澜来云州,让他们父子相见便可。”

禁卫们收下了密旨,继续过着单调沉默的日子,却迟迟没有等到萧景澜来云州。

直到这一天,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云州城大门。

驾车的老仆和清秀活泼的侍女在街边买了些吃的。

车中的萧景澜深陷在混沌的噩梦中,他已快要不记得父亲的模样。

云州萧宅,萧相国正在浇花。

他在这里种了很久的花,可惜一朵都没有开。

这一天,他听到身后有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

萧相国没有回头,他在心中猜测着,是哪个旧仇人要来取他性命。

可身后,却轻轻响起了一个温软清澈的熟悉声音:“父亲,别来无恙。”

萧相国猛地回头,惊愕地看着他的小儿子。

他的小儿子坐在轮椅上,眼中已经没了光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他回答。

萧相国已经没了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他不知所措的擦拭着手上的泥灰,有些酸楚的悲凉:“澜儿……”

他知道,他的长子看似聪明果决,其实最心软痴情。

萧家落败,他的两个儿子,必然也会受到不少磨难。

可他也不曾想到,父子再见,他天真懵懂的小儿子,竟已完全成了陌生的模样。

萧景澜轻声说:“我从历州带了些茶叶来,请父亲品茗。”

历州产小叶黄茶,茶水清透,滋味微苦。

父子二人在徐徐清风下烹茶对弈。

萧景澜目不能视,便请父亲替他落子。

萧相国叹了口气,说:“澜儿,你来云州呆几日?”

萧景澜轻声说:“不多久,和父亲说几句话。”

萧相国看着儿子的脸,竟苦的不敢再看。

他已经老了,失了野心,也没了狠厉。

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事,开始后悔自己作过的孽。

开始心疼两个儿子,因他之故,余生再无安宁之日。

他低声说:“澜儿,出什么事了?”

萧景澜轻轻捧着茶杯,恍惚着问:“父亲,当年我离家出走,被山贼掳去。回来后,您杖毙了伺候我的家奴,是为了什么?惩戒?示威?还是泄愤?”

萧相国沉默了很久。

他一生狠厉阴毒,杀伐果决,不择手段,两个儿子却都温软善良,性情与他并不相同。

于是他也很少向孩子们说起自己的目的和动机。

萧景澜轻声问:“父亲,到底为什么?”

萧相国说:“为父……中了别人的计。”

萧景澜问:“什么计?”

萧相国深吸一口气,说:“当年你离家出走,被山贼掳走,被救回来的时候已是痴傻疯癫之态。为父心中震怒至极,派人彻查此事,却发现是相国府中有人向山贼报信,那伙贼人才会在城门口认出你,特意掳走,好向萧家勒索钱财。”

萧景澜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指尖膝头。

他无神的双目看着茫茫黑暗,心中死死缠绕的恩怨情仇,早已说不清了。

他轻声说:“是……是戚无行的父母……吗……”

萧相国说:“我不知道,澜儿。那时你神智受损,几乎成了一个痴疯的傻子。我恨极了,也怒极了,杖毙了所有负责照看你的人,除了戚无行的父母,还有两个侍卫,三个侍女。”

萧景澜颤抖着,眼角的泪水缓缓淌下来:“父亲,滥杀无辜的人,都是要遭报应的。此生不报,来生要偿,一命难还,祸及子孙。您……不明白吗……”

萧相国明白了。

当他被流放云州,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接连听到两个儿子的死讯时,他终于明白了。

可权倾天下的人不会明白。

他们拼了命地要抓住手中的权柄,竭尽全力想要爬上权力的顶峰。

罪孽,祸根,谁还顾得上为脚下的尸体哀悼。

萧相国饮尽杯中的茶,沙哑着说:“后来,我从九州四荒寻名医为你诊治,有个云游的郎中终于找到了病根。原来你心智受损并非是惊吓所致,而是……而是中了奇毒,白玉蛊。此毒伤人心智,损人神魂。从一开始,就是有人布下的局。以你为饵,诱我深入,种下祸根却不自知,最终……酿成了大祸。”

萧景澜颤抖着,痛苦地握着他的轮椅。

他已经无需再问布局之人是谁。

局中的棋子,局外的棋手,那些陈年往事里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只剩他这颗最愚笨的棋子,还活在世上,日夜受着就煎熬苦痛。

萧相国自己倒满了茶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沙哑着说:“澜儿,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和你大哥……爹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萧景澜颤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大哥!”

萧相国低声说:“来不及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澜儿……等我发现不对时,皇上羽翼渐丰,我已无只手遮天之力。你大哥在宫中做着皇后,你天真烂漫不知世事,说出来,不过是让你们徒增危险。爹……错了……澜儿……爹这一生……大错特错了。”

萧景澜缓缓流着泪:“爹……”

萧相国说:“爹做错了太多事,但是……但是爹的错,不能让你偿还。爹……爹走了……亲自……亲自向地下的冤魂们赔罪……澜儿……你没有做错……你是最无辜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鲜血从萧相国七窍中涌出。

院中种的花,叫白夜歌。

花不常开,花苞却剧毒无比。

他的儿子来的不巧,他刚刚服下剧毒,他的澜儿,却来看他了。

也好,也好,那些话,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澜儿……他的孩子,他甚至宁愿白玉蛊的毒性从未散去,他的孩子仍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傻瓜。

只要给他一碗甜汤,他就能笑起来。

萧相国被葬在了历州老家的墓地里,没有立碑。

他一生作恶多端,仇家无数,若是被人发现葬在此处,只怕尸骨都不得安生。

萧景澜坐在纷飞的灰烬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茫茫黑夜。

他这一生,爱的,恨他,牵挂的,憎恶的,那些人都死了。

他又还能去何处?

又有何处,还能供他容身?

活着,他要活着。

那些死去的人,都想让他好好活着。

可活着,又该怎么活?

泪,已流尽了。

痛,也痛到了尽头。

如果要活下去,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前尘旧事那些早已成了死结的结局。

萧景澜轻轻握着自己的脖子,那条锁链碎裂,腐朽,烂成了泥灰。

他却宁愿自己仍然被束缚着。

被人像条狗一样锁在铁链下,也好过做一个明明白白痛苦挣扎的活人。

如果他不曾醒来就好了。

如果他永远痴着,傻着,疯疯癫癫,不知世事,就好了。

祭拜罢,萧景澜轻声说:“我们去逍遥谷吧。”

莺儿惊喜道:“少爷,您终于想通了?”

萧景澜平静地说:“嗯。”

他终于还是想通了。

他此生所念所爱都已成灰烬,活着,太过折磨,死了,不忍见泉下父兄。

不如,请鬼医帮他一把,或忘却前尘,或重归混沌。

只要不再清醒着,便不会,这么痛了吧。

逍遥谷中,昏睡了一月有余的戚无行刚刚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和坐在窗边的褚知县四目相对。

褚知县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戚无行沉默了很久,沙哑着声音说:“是我对不起褚家……”

纵马沙场之时,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想要的东西,就去抢。

阻拦他的人,就杀了。

于是他杀了褚英叡,理直气壮,毫无负罪感。

因为他觉得是褚英叡,想要从他手中夺走他的挚爱。

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切的结局。

满怀仇恨,征战屠杀,他早已忘了,人除了利益得失,还有良心二字。

他眼睁睁地看着萧景澜在他面前被逼疯,他像只疯兽一样面对着他们之间无可挽回的悲剧。

他看着那个柔软的小东西,竭尽全力地发着光,想要照亮更多一寸的世界。

他终于明白,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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